我伸出手放在白浪上,竟被拍擊得生疼!又覺得好爽!我伸直手臂擱在浪上,手臂被浪拍擊得撲翅撲翅的,好像張開了一支白浪飛濺的水上翅膀。好像這快艇就是靠我的翅膀飛起來的。又想起透過不老的明樟,看那粉嫩的新樓,想起昨天看到杭州桐廬的新城,那綠色的廣場,那天氣的格局。桐廬,撲翅撲翅地要起飛了。
一個地方,一個國家,有經濟的起飛才能獲得真正意義上的瀟灑。東漢嚴子陵可以告隱垂釣,現在經濟全球化,地球網絡化,一切都要麵對,無處可隱,不再有不得已之“隱”,不得已之“瀟灑”。
瀟灑郡裏說瀟灑。
除了神仙就是我
這麼說,我住在畫裏?
當地人說是的,我下榻的地方,就是黃賓虹畫的《羅桐埠》:兩棵老樹,幾點昏鴉,一條小船,三五人家。
我便如畫中人般飄飄然也。我飄然走到室外,攝氏35度的熱氣立即對我表示極大的熱情,我再沒有了幾點昏鴉、三五人家的陶陶然。
沿江都是樓房。我走到兩排樓之間,正欲拾級而下。但見“野曠天低樹,江清月近人”(唐詩人孟浩然宿建德江時的詩句)。江水蔥綠,涼氣襲人。寬闊的水麵,竟如一麵綠色的空調,把清香的涼氣慷慨地送過來。一種欲仙感又飄然而起。
下得江去,坐上一葉扁舟。不由把手伸進江水。好涼,哦,手指都有點凍疼了。才知道杭州建德這新安江的水,一年四季恒溫,大約14。5度。小舟快起來,水珠四濺而冰涼晶瑩,好似從江裏往空中拋灑冰雹。兩岸青山關不住,紮進水裏去找冰。水下太冷複上船,鬱鬱蔥蔥比心情。
這天是6月22日,正是南方北方連連35度、39度的酷暑。無意間發現這方寶地,真想就此小住,做幾日神仙。
誰能住在這裏呢?
說是1959年各地來人建新安江發電站,一部分人留下了,還有部隊南下時留下的人;還有德建縣建市調來的人。二十幾個省市的人,大家都南腔北調地講普通話,就沒有了土話。不過這種普通話又不很普通。譬如講“大古飯”,就是“大鍋飯”,講“一快”,就是“一塊兒”,講“煩不過”,就是“煩死了”。
這種不太普通的普通話,尢家都能聽懂,又帶有一點好玩,於是就尤其地有了親和力。當地人守著這青山綠水,也自足而自得。有順口溜為證:“手捧苞餜果,腳烘白炭火,除了神仙就是我。”
到了上世紀90年代,神仙們的日子好像不那麼好過了。
這裏國企的比重大。原先神仙們吃“大古飯”吃得蠻自在。但從1997年開始,“大古飯”要改製成“小古飯”。後來,又要把國有資產從企業裏“太”(退)出來。
所有者的主體要明確。
國家也要以投資者的身份出現。
可是,怎麼安置主人?
主人們拿著橫幅走向市政府,上麵寫著:“我要工作!”“我要吃飯!”
女工們圍住一個政府改製人員:發我們衣人一根繩子,我們好上吊。
後來有人聞訊前來,才解救了“人質”。
改製人員說,如果從水裏撈上一條魚,死的,魚本身沒有病,那麼就是水的問題。
就是體製這“古”(鍋)水的問題。
改製人員鑽進了無盡的計算:“安置費、退休費、養老金、補償金、社會保險、買斷工齡,等等。
還有給政策,還有減免稅。
還有青春損失費?
企業關了,生產要素被迫走向市場。原來的一家企業,膨脹成好多家企業。
建德開始了年年近25%以上的增長率。
建德的工業總公司和二輕總公司至2004年底,把所屬的國企和城鎮集體企業改製完畢,隻剩三五家企業還有掃尾工作。
這三五家公司的頭緊忙乎,他們笑:我們動作越快,自己也消失得越快。
是嘛,改製劃上句號了,職工再就業了,資產盤活了,上訪沒有了,企業移交管理了,主管部門的職能也變成曆史使命了,自己也該退出曆史舞台了。
我笑:自己把自己幹掉了。
一位改製人員說,現在他們很受歡迎呢。有次上街遇到一位被安置到村的人,那人好生熱情;我家今年要殺口豬,到時候你可一定來嗬!
現在,建德人又有了餘裕。於是重新打量起德建的生態大菜:山、江、湖、洞和慈岩懸樓。杭州的交通西進和旅遊西進,他們已經收益了。以前從這裏到杭州市區開車要近三個半小時,2000年年底開通一級公路,到2005年底,開通高速公路,隻要1個半小時了。
“6車道,雙向!”建德人這麼說的時候,又有了神仙感。
房價五千年
英國的大英博物館裏,有個亞洲館。亞洲館的顯眼處,有一個49。5厘米高的玉琮。
這是一個精雕細刻的玉柱,內圓外方,傳遞著中國文化講究的天圓地方。走進中國館的門口,上麵寫著大大地字:第一眼看中國。平時看人,第一眼往往就是第一感,就是最粗略然而又最準確的直感。如果第一眼看中國,想尋找對中國的直覺,那麼,這個玉琮就依稀地發著幽幽的光,好像站在遠古的土墩上,依稀地幽幽地說:“來吧,我來告訴你。
這個天圓地方的玉柱,是個神物。當你慢慢走近它的時候,它內部那原本49。5厘米高的圓柱,就慢慢拉長。待走到它跟前的時候,那圓柱已經像深不可及的隧道了。我走進這個時間隧道,便有一種光速把我一下送到中國杭州餘杭一個叫良渚的地方。那是5000年前。
5000年前的人穿什麼?是裹著樹葉還是圍著獸皮?稻田裏正有人在犁地。天哪!那時的人已經懂得犁了?而不是刀耕火種?犁頭是用石製的。他們用什麼製的呢?而且犁地的人,都穿著麻布的衣服。這種無汙染的純麻布衣,如果拿到今天的T台上,那真是時尚一級棒。
有人正在捕魚,魚網上掛著石製的網墜。江南人吃稻米和魚的生活方式,看來有5000年曆史了。
有一種說法:嫁(娶)一個人,就是嫁(娶)一種生活方式。種水稻辛勞而吃魚聰明,良渚人選擇了一種勤勞而聰明的生活方式。
他們的聰明超乎想象。他們不僅沒人係著樹葉,而且顯貴們穿上了絲織的衣服,經緯密度每平方厘米達48根。
怎麼還有很多的銅器?食具、酒具、炊具等等。一項酒具,就好幾十種。簡約現代的寬把流罐壺,卡通動漫的豬形壺。後來,5000年後,杭州人又時尚又辦國際動漫節,或許因為有5000年的時尚和動漫的基因?
再仔細看來,那不是銅器,是陶器。隻是那精細的磨光,那內斂的光澤,叫我以為是銅。做陶器的快輪,也和今人的一樣。美國電影《人鬼情未了》裏的動人心魄的音樂響起,男女主角在快輪的轉動中,做了陶器也做了銀幕上經典的愛情故事。
顯貴人家的擺件和飾物,多用玉器。玉塊、玉鐲、玉璜、玉梳、玉匕、玉勺、玉吊飾、玉帶鉤、玉璧、玉鉞等等。玉呈淡青、淡綠、墨綠、灰綠、黃綠、暗綠、青斑、褐斑等等。玉器浮雕、微雕、鏤空雕的工藝,羞煞今人也。因為今人的手工做不了此等精細,今人的機器又刻不出種靈氣。大件的玉器多是禮器,用今人的話,叫做工藝品、禮品。不過,當年畢竟是5000年前,沒有更多的手段去提高人民生活水平,卻下這樣的人力來為顯貴們做奢侈品。沒有反腐敗沒有中紀委沒有倡廉沒有雙規,後來,這麼聰明的良渚人消亡了。為什麼?
良渚的器皿上,有記事表意的符號,或是最古老的中文?還有一統天下的神徽,12平方厘米的獸身人麵像,有肢體、爪子,有戴著莊嚴神秘之冠的頭部,在1毫米裏就刻有四五根細道。給人宗教感和極權感,也因此給人古國感。
忽然,就見神徽坐在我對麵的沙發上。我說的是5000年後,2005年的7月1日,我走進良渚文化博物館。就見一人膚色如良渚黑陶,方臉大眼如神徽頭部,左手5指伸直立起撐在沙發木扶手上,好像神徽的爪。如果不是他右手握著一個今天的符號一一手機,我或以為他是5000年前神徽像的複活。
他是良渚遺址管委會主任,叫張炳火。我不便問他5000年前的祖上是不是那神徽,我隻是笑道:你叫“炳火”,好像注定要為良渚文化傳薪。正這麼說著,他的手機鈴響,他拿起手機說:“我格裏(這裏)跑勿開。”然後對我說,不好意思,因為總有一些行政上的事,這是計劃生育的事。我笑:這也是薪火相傳。
我心裏又在琢磨他是不是神徽的傳人?譬如第一百代傳人?
他雖然沒有神徽的莊嚴和神秘,但是這方圓三四十平方公裏的135個良渚遺址點,也都已成為他的“家珍”一一他說起一個個土墩子裏麵的故事,實在如數家珍。他帶我看青青的土地上的大土墩小土墩。小的低矮,下麵睡著良渚百姓;大的高聳,睡著良渚顯要,和諸多玉器的陪葬。一個7號墓,出土146件玉器。
這裏的農民,以前種地時常刨出玉器,也不知為何物。就給孩子們玩,或者和進泥土,壘牆砌灶,或者在菜缸裏壓醃菜。後來,開始有了文物販子,花10元錢可以換走一件5000年前的精良玉璧。再後來,一塊玉璧可以換一輛拖拉機。再再後來,就盜墓、哄搶。這一帶石質也好,一百多年前英國人到這裏采石,在上海黃浦江畔建起外灘那些標誌性建築。改革開放後,更是源源不斷地采石供應上海。
采石炮火轟鳴,五千年良渚呻吟。
中國有句古話,叫做:衣食足然後知榮辱。我想還可以有句話,叫做:衣食足然後知良渚。
這個知,是知音的知。2000年開始關閉良渚遺址一帶的三十多家石礦。農民說水是綠了,山是青了,就是口袋也清了。當然,政府有安置,有安排。但是當農民從一級遺址區搬遷到3級遺址區的時刻,總歸也要付出代價的。任何的進步,都由一些人在承受代價。
“神徽傳人”說,這個鎮政府也要搬。
我說,以後,這裏就是鎮政府遺址了。
大概,我在那時間隧道裏走了一遭,思想、語言都有點良渚了。良渚的“良”,意思是美好,良渚的“渚”,意思是水中綠洲。良渚,美好的水中綠洲也。杭州的“州”,原先是有三點水的,是“洲”。現在杭州自信地喊出“住在杭州”。杭州2001年獲聯合國人居獎,2002年或國際花園城市稱號。杭州,真正的是良渚嗬!
杭州的房價不低,當然,良渚嘛。
“神徽傳人”遙指連綿青山,讓我欣賞大片的白鷺。那無數的白鷺,在翠綠間閃動起純白,在藍天上閃動起銀白。又覺得那純白、銀白中,都透著一鍾玉的質感。良渚的人給孩子起名,愛帶上玉字,玉根、玉玲、玉華的。國人惜玉,或從良渚始?乾隆寫良渚玉的詩,大約有一百來首,甚至很不懂事地在玉琮上刻上自己的章和詩。對知識產權的後知後覺,或許可追溯到乾隆。
玉琮的天圓地方,是古人的宇宙觀。我幾天前去看杭州錢江新城的市民中心模型,一位新城人向我介紹這市民中心的建築,是地圓天方。我說哦,地圓天方。我當時沒有悟過來,他把習慣的“天圓地方“講成“地圓地方”了。也許,畢竟地球其實是圓的,不是方的。但是沒有人願意把天與地方“科學地”
糾正成地圓天方。古人講的是一種感覺,甚至是一種對世界的願望——天之溫厚圓潤和地之方正紮實。有時候感覺高於準確。古人之悟性,還有待今人好好感悟。
遠處夕陽下,似有株株蘆葦背光而立。依稀地幽幽發光,幽幽地依稀低語,好像在用5000年前的語言講述杭州的房價五千年。
無中生有
2001年北京申奧成功。“綠色奧運”那幾個字,好像幾棵種子似的投進杭州蕭山3個苗農的心裏。他們便抽枝發芽地飛往北京,像春的使者那樣去吸收綠色的信息。
2003年春節一過,北京人大會堂廳裏,已經春意盈盈。在蕭山苗木推介會上,那3位苗農為奧運會的綠化,贈送200萬元的花車,為日後奧運會冠軍們種植樹木的冠軍嶺,贈送150萬元的苗木。
會上一位北京人對一位蕭山人說:蕭山人真聰明。我們正在討論奧運經濟,蕭山農民已經在運作了。
蕭山農民果然運作到了奧運會的苗木項目。
機會永遠是為有準備的人準備的。蕭山人在北京已經建了5個苗木基地。
不僅僅在北京。全國各地除了兩個省,都有蕭山農民的苗木基地。
一共多少畝?我問。
200萬畝。不到200萬畝。200多萬畝。
我同時聽到幾個不同的聲音。
一個蕭山人說:數字是動態的。蕭山的經濟一直是在發展的。
蕭山本來自己都沒多少耕地。上個世紀60年代,圍墾海塗,用泥土挑出了55萬畝地。所有的人都住草棚,牆也是用竹子夾著草築成。用茅草蓋成的草棚已屬上乘,次一等的是稻草棚。這些草棚的“業主”,有當地人,也有蕭山周邊生存環境太差而移到這邊來的,沒有退路,一無所有。或者今天有了草棚,明天一個大潮打來,草棚眨眼沒了,一切又得重來。
“業主”們連哀歎茅屋為大潮所破的功夫都沒有。
隻有不停地勞動,才能生存。蕭山人如是說。
直到改革開放,“業主”們追求美好生活的欲望,才開始釋放。於是才痛苦地看到蕭山人均耕地少,沒有資源,沒有資金,沒有市場,沒有技術。他們去上海請技術人員用周末時間來指導。到國企尋求機會為人家做點零件,或者給國企買菜拖地希望撥點原料。地板拖到第7天,廠方說地板不要拖了,把原料拖回去吧。
第7天是快樂的。
蕭山人說自己是“四千”精神:曆盡千山萬水,吃盡千辛萬苦,說盡千言萬語,想盡千方百計。
那個短缺經濟時代,鄉鎮企業連分配一個大學生的指標都不會有。現在,蕭山有9家企業設有博士後流動站,也有企業直接投資兩千萬給浙大,研發與企業有關的項目,日後共享研究成果。或者投資幾十萬、上百萬,請國外公司為本企業做規劃。
我想起錢江世紀城請國外著名設計公司波特曼設計的建築物,非常前衛。蕭山人請國外公司做發展規劃,非常前瞻。2001年蕭山人魯冠球榮獲中國經濟年度十大人物獎。他說:我信奉孫中山先生的名言——世界潮流,浩浩蕩蕩,順之者昌,逆之者亡。2005年的北京全球財富論壇,聽演講的門票3500元一張。報載有一個地方很突出地去了一幫人,自掏腰包聽財富是怎樣煉成的。這個地方,叫做:蕭山。蕭山縣誌上,記載蕭山人“喜奔競,善商賈”。2004年,全國民企500強裏,就有28家是蕭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