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來又後來,我在上海從小就愛吃定勝糕。前年底在上海寫長篇小說,那22天沒正經吃過飯,唯天天吃定勝糕,小說就勝利地定稿了。今天餓極而巧遇定勝糕,便一下趴在櫃台上了。
不是餓趴下,是賴賴地怕別人擠走了我的位置。有顧客說要買一隻定勝糕,正在做糕的師傅指指我身旁的一位男士說你問問他。這男士稍一點頭,師傅就給了顧客一隻定勝糕。我說我要3隻。師傅照例指指我身旁的男士說問問他。那男士隻不說話。我說你是這店的老板?他說不是,他也是來買糕的。因為他要買30隻,所以別人隻能等師傅做完這30隻再買了。我說你買這麼多?他說帶上海去的。我說上海的喬家柵、城隍廟,定勝糕這麼多,為什麼要在這裏買?他說上海人來杭州很多都來這店買定勝糕帶回去。他是替一位來上海的美籍華人買的。那個美籍上海人每次來都非要吃杭州清河坊的南宋定勝糕。
師傅身上,有南宋傳下的秘方,也有南宋傳下的古風。他給我一塊糕叫我先吃著上街玩,轉一圈再來買他的糕,那時那位美籍上海人要的30塊就做完了。
我無限滋味地吃完了那塊糕,不一會兒就回來了。那小小的櫃台前擠著一堆人。
我和師傅已經是“老熟人”了。我擠上去問:怎麼老是這麼多人?師傅說嘸(沒有)辦法。每天早8點半到晚9點,隻要一開始做糕就停不下來。我說怎麼這麼多人都曉得這裏呢?師傅說都是帶來的,儂帶伊,伊帶儂。
清河坊街上,有非常杭州的小店,也有非常不杭州的店。一家“安吉妮飾品店”,一樓店堂所有的空間掛滿了民族飾物,吊在空中的紙燈籠、布燈籠,各種民族特色的燈籠總有兩百多隻。各色燈籠把擁擁擠擠、林林總總的飾物,照得奇幻莫測,好像在西雙版納密林,不知往哪邊看才好。甚至覺得生怕走進去就走不出來了——這麼多的神奇的美麗,在抓住你,在引誘你,在逗弄你迷惑你。
一個兩米見方的亭子裏,一位穿著白族服裝的姑娘吹著蘆笙,她身旁的電視機裏,阿黑正在和著她的蘆笙唱“阿哥嗬阿妹情意長嗬”。這個兩米世界,總是引得不少人想走進阿哥和阿妹的愛情故事。
又一家2平米小世界,男人坐在櫃台前招徠顧客,女人蹲櫃台下用炒菜鍋在電磁爐上燒豬蹄。一邊是正在悶飯的電飯煲。我笑:你們真會過日腳(過日子)!
告別這種“你耕田來我織布”的夫和妻諧,就看見一家照相館叫“愛情故事”,好名字。杭州的特產之一,是愛情,是梁山伯祝英台,是許仙白娘子。清河坊有家“保和堂”藥鋪。許仙當年是保和堂的夥計,如今是保和堂前一尊如生的雕像。衣袖飄飄,興致勃勃,自然是往斷橋去會白娘子的。隻是老有遊人拉住他的衣袖或是勾住他的肩頭,然後衝著數碼相機粲然一笑,叫他走不得也,真個急煞小生是也!可是遊客從小就從爺爺輩、爺爺的爺爺那兒知道許仙,好不容易在保安堂前還真遇到了許仙,誰不想和他數碼一番?
於是許仙跟前展開了一場大比拚——三星還是佳能還是索尼還是柯達,哢嚓哢嚓哢嚓。
一位年輕媽媽把兩三歲的小兒子放到許仙跟前,拿起數碼相機對兒子喊:拉拉!
把頭抬起來!
“拉拉?”天線寶寶卡通片裏那個穿黃衣服的寶寶就叫拉拉。那拉拉照完相剛走開,回頭一看,一對情侶依偎到許仙身旁照相了。“天線寶寶”跌跌撞撞地跑過來,依偎到這對情侶身旁要和他們一起照相。“天線媽媽”急著叫:拉拉!你怎麼瞎鬧!拉拉一聽以為又是叫他把頭抬起來,就抬起頭來秀出一副照相的架勢。
清河坊的遊客裏,最添彩的總是孩子。兩個六七歲的男孩非常男子地搖擺著走。
一個一手持小木劍,劍鞘上寫著:天下第一劍,另一隻手拉著氣球繩——一隻好像可以把他輕揚起來的大紅氣球。不知他到底是喜歡尚武還是喜歡慶祝。第二個男孩八旗子弟提籠架鳥似的提著一隻鳥籠,不過是彩色塑料的,另一隻手拿著一隻塑料兜,裏邊裝著油炸大麻團,看來又是玩主又懂美食。又走來幾個八九歲的女孩,都戴一個彩色的毛茸茸的頭套,那頭套周邊便如簾子似的掛下一圈尺把長的珠簾。小女孩便像小公主似的在珠簾裏快活著。還有兩個小女孩,穿著紅綢的旗袍,腳蹬粉紅帶花涼鞋,一個勁兒蹦跳。她們用蹦跳來向世界張揚:她們知道自己有多麼好看。
清河坊老街,每一個遊客,都各各不同。隻有兩點是共通的:第一,相似的好心情;第二,長得差不多的數碼相機。
9月1日晚,我順路走到河坊街。有些房子半隱在夜色裏,有些建築燦爛在夜燈下。於是河坊街多了一分闊朗,一分神秘。如果說白天的河坊街,是從杭州到南宋,那麼夜晚的河坊街,就是從狀元樓到愛爾蘭。那家叫狀元樓的飯店,樓上樓下被金黃的燈光撐大撐高。那家叫愛爾蘭的酒吧,用幽暗的彩色,朦朧了時間和地點。一時叫我弄不清是愛爾蘭走進了杭州,還是杭州走進了愛爾蘭。
白天的河坊街被琳琅的貨物鋪滿。入夜的河坊街,才從鋪天蓋地的貨物中脫身而出,於是顯現著西式小洋樓和中式舊民居,都很有年頭,年紀都差不多。有的小洋樓和純中式民居緊挨在一起,好像一對中外聯姻、相濡以沫、相伴世紀的老夫婦。
那或者燦爛,或者朦朧的燈光,又把河坊街照得好像一座影視城,正在開拍上個世紀三十年代的故事。那窗內用餐的,街上遊走的,也好像是知道攝影機搖過來了,於是假裝吃飯,假裝遊走。
過去還是現在,江南還是愛爾蘭,真實還是虛幻,夜色把一切模糊了,燈光把一切誇張了。倒是街中間還在賣的一塊塊南宋定勝糕,像一顆顆定心丸似地告訴我:這是南宋。
或者,是清末民初?清代有句話,叫做:腳踏清河坊,不知世麵荒。
南宋定都杭州,宮城以外的清河坊一帶,便是“—色樓台三十裏”的樓台裏的樓台。有明代才子徐文長的對聯為證:“八百裏湖山知是何年圖畫,十萬家煙火盡歸此處樓台。”
白居易離開杭州時,寫下“未能拋得杭州去,一半勾留是此湖”。
那麼另一半呢?學者俞平伯說,那另一半就是清河坊。
而我看,清河坊也分成兩半。白天那一半,一一推出胡慶餘堂、方回春堂、保和堂等等。晚上的這一半,不想推出什麼,隻是給你一份融合、閑適的感覺。讓你從既定的工作中抽離出來,在一個時空交叉的地方,假裝吃飯,假裝遊走。然後喊上白居易,一起勾留在清河。
賣炭翁和蘭花寶貝
之一:賣炭翁和馬他翁
清河坊街上有一家店叫“賣炭翁”,專門賣炭做的
一應物品。就聽一位顧客跟他的同伴介紹:這家店,老結棍(很厲害)的。除了西藏,哪裏都有分店!又有一位顧客,看著看不過來的竹炭日用品,詠誦起白居易的《賣炭翁》。隻不過那吳越口音很重。
“馬他翁,發薪燒他奶塞中。”大聲念詩的男子,當街站著,搖頭不擺尾地一副癡迷狀,路人直聽得一頭霧水。
江浙人的蹩腳普通話,就會把白居易的詩“賣炭
翁,伐薪燒炭南山中”念成這麼一堆亂碼。“賣炭翁”店麵前有一個賣炭翁的雕像。遊人走到這裏,便好像被這位賣炭翁發了功似的,就要衝著老翁念詩,而且大聲地、如入無人之境地、生怕全世界不知道地。小孩也用嫩嫩的水果糖般的聲音念。念到“可憐身上”,好像被一顆水果糖噎住了,忘詞了。爸爸教他:“可憐身上衣正單,心憂炭賤願天寒。”然後說:“從頭再背!”
每天有好幾十人次,就這麼當街吟誦“賣炭翁”或是“馬他翁”。朗朗書聲清晰地傳到二樓窗口,“賣炭翁”和“馬他翁”紛紛從這個窗口進入二樓辦公室,老生老氣的、奶聲奶氣的、嗲聲嗲氣的、粗聲粗氣的。把辦公室裏的許愛東弄個應接不暇又樂在其中。
許愛東,女,中國第一賣炭翁。穿一件炭色長袖衣,外邊鬆鬆地套一件桃紅短袖衣,給我一個炭火正紅的第一感。略為染黃和略為卷曲的短發,剛剛好地襯托著飽滿的臉和一對靈動的眼睛。她的手機不停地響。她每天要接兩三百個電話,都是來谘詢,要加盟的。2003年9月她在清河坊開起第一家“賣炭翁”,現在全國已經有了900多家加盟連鎖店,還不包括單一品種進入超市和商場的。
竹炭。除濕保濕,淨化空氣,美容美膚,阻隔電磁波,許愛東看到杭城人生活越好越看重自身健康。她辭去了銀行工作,開發竹炭這個朝陽行業。
她說,她喜歡創新。
已經開發了兩千個竹炭產品,她說那隻是冰山一角。
譬如竹炭的阻隔電磁波功能,現在隻開發了電腦手墊,過兩天她去清華大學,研發阻隔X光射線的竹炭產品,向高科技發展。
還要向世界發展。新加坡的“賣炭翁”已開張了。馬來西亞、越南的“賣炭翁”
定金已經交了。歐洲正在商洽中。
她說現在的產品隻是嬰兒階段。不過就這5元10元的產品,“五一”長假,清河坊街一個店就賣出3萬來元。
其實,許愛東在2003年5月就把全部積蓄搜刮一空地投入了清河坊街的小店。但是,SARS來了,遊客不來了。一個月一個月過去了,許愛東幾近絕望。麵對天天不能不麵對的SARS,許愛東一而再、再而三地叫自己堅持。
“馬他翁,發薪燒他奶塞中。”
“賣炭翁.伐薪燒炭南山中。”
“賣炭翁”和“馬他翁”一個個地從二樓窗口魚貫而入,團團圍住許愛東。
炭火正紅。
之二:吳越人家和蘭花寶貝
越王勾踐和吳王夫差兩雄相爭的故事,帶出中國第一美女西施。從浣沙越國到浣沙吳國。浣沙是蘭花市的最後一道工藝。西施浣沙的兩千多年後,有人想在吳越交界的杭州開一個蘭花布店,就叫“吳越人家”。
開店的人叫吳瑩。一眼看去,不見人,隻見把她套住的一件寬大的蘭花布休閑服,然後才看到她那紅噴噴的臉盤和綠瑩瑩的玉鐲。
總之,是蘭花布大還是吳瑩大?
蘭花布大。
吳瑩確實不大,或者用她掛在嘴上的話說,是弱勢群體。杭州有名的休閑旅遊步行街清河坊,第一個拿到營業執照的,就是弱勢吳瑩。
看來不弱嘛。
不不,她說,是弱勢,是下崗工人。而且,她還專找身有殘疾的人當員工。弱勢疼弱勢,不過弱勢不是弱智。“她們都是高智商,除了不能開口。”
吳瑩從國營下崗,什麼營業執照等等一概無知。所謂無知者無畏,但是無知無畏不等於可以一往無前。“杭州創業環境特別好!”她說:“手續都是區工商局幫我一道一道辦下來的。2001年9月16日,清河坊街開街前一天,工商局親自把營業執照送到我店裏德。”
她笑起來,紅紅臉頰上凹下兩個酒窩,把高興盛得很滿很滿。
我想起她店裏的一雙一歲女孩的小鞋,帶襻的,蘭花布上滾著紅邊,那麼鮮活可愛,有生命似的叫人直想捧在手裏。我說我去“吳越人家”,把這雙小鞋照下來。
她說這鞋不知為什麼在美國很受歡迎。她這店開了4年,這鞋已經出口美國3年了。很多人喜歡把這鞋加上一個小中國結,掛在牆上,又可愛又避邪。
我說,“鞋”和“邪”諧音,怎麼叫避邪?
她說,牆壁上的鞋,不就是避邪(壁鞋)嗎?
中國的傳統文化裏有一種說法:小女孩是貴人。我想象著我也要在家裏牆壁上掛一隻帶中國結的蘭花布小鞋,又活潑可愛,又有貴人相助。
吳瑩說:文化藝術變成產品、產業,才有生命力。我們的蘭花布產品兩千多種,都是純天然、純手工,染料也都是植物的。我要讓兩千多年前的曆史走進今天,再加上很多時尚元素。我銷售的,是文化,是回憶,是韻味。
2002年第一屆中國旅遊產品大賽時,有人叫她去玩一下,她糊裏糊塗地拿了個銀獎。後來,她參加杭州西博會什麼的,她說:好像我去了,我參加了,我得獎了。
連國家專利都有了兩項,還有一項正在待批。
“吳越人家”在全國已經有了28家店。北京就有5家專門店。她起家的清河坊街上的這一家,店麵極小。我看也就十來平米。實在應該換一個大一點的店麵了。她那店麵前掛的那件蘭花布衣,從開店那天到現在掛了4年。但是,她的老顧客們,來清河坊街找她這店,往往是一眼先看到這件蘭花布衣,或者就是順著門牌找她148號。
一旦換地方,她怕人找不著了。
她說她感謝杭州,感謝清河坊街148號這塊風水寶地!
我看見她手裏一直握著一隻小鉛筆盒。我問可不可以打開給我看看?她說當然。
鉛筆盒裏,是圓規、筆和一張疊起的紙。
為什麼隨身都帶著圓規?
到哪都帶著。想起設計什麼就可以畫。
鉛筆盒蓋上,寫著BABY,寶貝。
蘭花BABY?
吳瑩說過她以前常常聽奶奶講蘭花布。那麼,將來,吳瑩的後輩們,更可以聽一個美麗的故事:很久很久以前,在杭州清河坊街那塊風水寶地上,有一隻鉛筆盒。打開那隻鉛筆盒,就會跳出一隻圓規和一支筆,告訴你蘭花寶貝是怎麼煉成的……APEC和LOFT之一:AFEC姐妹
這對雙胞胎姐妹好像是從越劇裏走出來的舞台姐妹,非常江南非常絲竹,柳眉,秀鼻,俊悄的下巴,嫵媚的眼睛。然而她們三兩句話就講到APEC服裝,講得那麼輕柔,那麼軟聲細語熟稔隨意,好像APEC不是太平洋地區各國首腦參加的會議,而隻是,隻是她們店裏的一件絲綢上衣。
我不知道她們會不會“粗魯”一點地說話,她們實在像電視劇裏江南小鎮上的弱女子。
她們一歲的時候就“文革”了。她們幾歲的時候奶奶就給她們講老上海的故事。奶奶是在上海結婚的,講起“老底子”(上海人、杭州人都管“過去”叫“老底子”)上海的中式服裝,總是心馳神往魂牽夢縈。老底子上海的旗袍,便像一個淒美的夢幻,為這對雙胞胎姐妹,營造出一種懷舊的綿軟。她們自小從奶奶那兒盤下了中式裁縫的手藝,到1999年,她們想2000年是龍年,又是香港回歸,中式服裝一定會看好,紅木家俱不是也看好了嗎?
到2002年,她們注冊公司的同時,就申報ISO認證。年底公司成立的時候,已經獲得了ISO認證。
“我們苦不怕。”雙胞胎之一說。
“隻怕沒苦讓我們吃。”雙胞胎之另一說。
雙胞胎姐妹講話,常常像二重唱。
2002年9月,上海APEC讓唐裝成為時尚。2002年10月,雙胞胎這“威芸”品牌的絲綢、棉布、麻、毛服裝,又依托杭州西博會,一個月銷售38萬,第2個月銷48萬。
現在已經在各城市建起了六十多家直營店。
“威芸”每進入一個城市,就會成為那裏最好的中式服裝品牌。2003年進京後比不上中式名牌“木真了”,2004年就超過了。“現在貨賣得太好,貨物一到,開開箱分分就沒了。
從APEC到香港回歸到ISO到西博會,雙胞胎用軟軟地吳語,像淡墨那樣化開個大時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