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我說當初你們敢租下這個防疫站做飯店,實在是很懸的。結果你們引領了時尚。
楊小君說,這是社會發展的趨勢。人越來越有個性,越來越分流。傍晚8點多來店的客人,都和5點來店的客人不同。
杭州人本來比較散淡,這幾年卻越來越獵奇。不少火紅的大飯店,便不能長久火紅。客人們說:“玉玲瓏”老在裝修,今天的牆是紅色的,明天再來可能是綠色的了。
兩位“沒頭腦”創意不斷,便變化無窮,正好附和了今日杭人的喜新厭舊。
再看每一道菜,都是裝修過的。一道海螺,分成兩小堆——帶殼的和不帶殼的,放在一個長長帶拐彎的大玻璃盤裏,一根長長的白色幹枝擱在海螺和綠綠的裝飾草上。
裝修得叫人隻想用眼睛吃了。
楊小君說他們又開了一家飯店,叫“金玲瓏”。“那是我兒子。”她說。可不,“玉玲瓏”非常女性,那是她女兒。
一個公主,一個王子。
而陳林又在忙著為上海兩家飯店設計。當心別讓鼻涕給淹死了。
湖邊跑題
張曼玉似的尖下巴翹著,好像要把她的甜笑,她的幸福傳遞給更多的人。舞曲動人的音符在宣泄她的性靈,舞姿的如醉如癡在發散她的好心情。她戴著墨鏡,我看不到她的年齡也沒有想到要看她的年齡。
這麼多人在起舞。唯她是心兒在歌唱,心兒在舞蹈。這是專業舞蹈演員秀不出來的。
我陶醉著她的陶醉,幸福著她的幸福,不由向她走去。
你跳得太好了。我說。麵對她舞蹈的迷人醉人,我的語言和肢體,是這樣的拙笨。
她翹起尖下巴,親親地拉住我的雙手,說:我和你一起跳一曲吧。
她的幸福順著她的下巴頦傳遞過來,這時候最快樂的事,便是和她跳一曲了。
可是,我說我不能,因為我的腳摔了。
比拙笨更差勁了——煞風景。
她說她是小學老師,然後快樂地告訴我,她都70歲了!
此時我真相信,70歲是最美麗的年齡。
如果70歲的人能這樣用下巴頦傳遞幸福的話。
這是5月2日7:30。斷橋邊這個亭子的早晨,一直是個“舞廳”。
亭子下,是西湖。亭子外,是獨舞。是的,亭外又一位大約也有70來歲的女性,牛仔褲,白球鞋,紅上衣,白背心。一直隨著樂曲,跳個有滋有味的有板有眼。右手指還有模有樣地夾著根煙。
斷橋上多是帶著照相機的人。天色還早,不宜照相。但是外地遊客就顧不上這許多了。從斷橋上白堤,堤上一棵柳、一棵桃地相間有序,隻是桃花已隨初春去。一個年輕媽媽,讓她那三四歲的小女兒站在桃樹後照相。小女孩一張粉嫩的小臉,一身粉嫩的衣衫,靠上桃樹的枝椏,桃樹開出了粉花。
另一位爸爸看著她們照相,他的肩頭,睡著一個大約三個月的嬰兒。像粉骨朵,似玫瑰露。或許,她在夢中也看到了西湖?
順著白堤走到西泠橋,就見一老先生左手提一小桶水,右手用一根自製的大筆,蘸著水在地上練習書法。那支大筆,就是一根棍,下端是布條。寫了一個“禪”,又寫一個“善”
一位媽媽拉過她那七八歲的兒子說:好好看爺爺寫字。你看,橫細豎粗!男孩雙手抱著一隻和他的腦袋那麼大的圓麵包。
他仰起頭問媽媽:是老師寫的字好,還是爺爺寫的字好?
再走幾步,一小夥子在石亭裏的石桌上畫國畫。有爸爸對小女兒說:站好了,看叔叔畫畫,看!那小女兒把嘴上下張那麼大,笑著,好像讓她進藝術殿堂那麼怯怯的,那麼不好意思闖入。石桌旁站著一個幾歲的小男孩,脖子上掛著鑰匙,掛著手機。他雙臂抱在胸前,大腦袋歪著看畫,煞有介事呢。他那牛仔短外套上,有magic(魔術)的字樣。也許,國畫才是魔術,把這個小大人定格在那兒了。
石桌旁圍了不少外地遊客。好幾個都背著重重的雙背包。有一個人手裏握著相機,可能看畫看得太專心了,他那握相機的手就那麼不上不下地舉著,一動不動地繃著。
這條路有孤山,有西泠印社,好像每一平方米的土地上,每一立方米的空氣裏,都彌漫著文化。各地遊客本來是趁著“五一”長假來遊西湖的。
後來,有點“跑題”了,來觸摸文化了。
報載長假期間駕車西湖開心遊有56個可泊停車場。那一個個車場的名字都文化得叫人心癢癢:靈隱、斷橋、西泠橋、黃龍洞、上香古道、菩提精舍、三台夢跡、萬鬆書院……5月15日全球最大的廣告公司CEO馬丁·索萊爾抵達北京,參加財富論壇。《錢江晚報》記者迎上前去,馬丁·索萊爾說:
杭州有著最中國的感覺,是最中國的地方。
孫中山曾經說:“浙民較他省知識為優”,“浙江最有希望”。我有點偏愛浙江,覺得吳越之地在曆史上,尤其是近代史上俊傑輩出。吳越文化,吳,即湖州,古稱吳興郡;越,即紹興,古稱越州。湖州,太守有王羲之的七公子王獻之,詩人杜牧,還有大文人滕子京、蘇東坡、王十朋等。湖州還有詩人孟郊——“慈母手中線,遊子身上衣”,詩人張誌和——“西塞山前白鷺飛,桃花流水鱖魚肥”,還有寫《蘭亭十三跋》的元代書畫家趙孟頫和他的夫人,即我國曆史上著名的女書畫家管夫人。近代有俞樾、吳昌碩、諸樂山、錢玄同、戴季陶、張靜江。紹興有書聖王羲之,有王充、王陽明、賀知章、徐文長、蔡元培、任伯年、秋瑾、徐錫麟、陶成章、柔石、魯迅、周作人,有人民的好總理周恩來。
杭州身邊的湖州和紹興,為杭州注入了吳韻和越風。杭州西邊有徽州有胡適,北邊海寧有王國維、徐誌摩,還有喝過西湖水的茅盾、夏衍和金庸。
於是,杭州的一抹風、一絲雨、一聲響,皆是文化。1924年9月25日下午,張愛玲的先生胡蘭成正在享受白堤,就聽一聲響——雷峰塔倒了。白娘子從雷鋒塔下抬起身來,但見許仙打著保和堂藥鋪的傘急急趕來。男女主角擁抱kiss,電影結束。
我的文字好像不聽使喚,自己亂寫起來。終是杭城故事多,一不留神就從這個故事串到那個故事,或者從這個景點串到那個景點。後來,我走到六公園,走進一所可愛的木屋。好像是個咖啡音樂吧。一樓的牆,都是CD架。在除去兩架鋼琴的有限空間裏,站著十好幾個人。距他們約兩米處,有一個叫張銘的人正在演講。張銘已經為兩萬多市民舉辦了兩百多場音樂普及講座。一個人創辦這家音樂圖書館,也是全國首創。市委副書記葉明說他做了本來應該由政府做的事,順應了杭州市民對高雅音樂的需求。我看屋裏每張桌上的高保真耳機和六千來張唱片中的一張張絕版,而張銘,正站著激動不已地講述他的市民音樂沙龍。他前邊那不到兩平米左右的天地,於他好像是白宮南草坪,他正在講述的,是全世界關注的課題:文明和文化。
好像推開杭州的一扇扇門,都是文化的一個個切口。從六公園沿西湖往南走不遠,有個茶樓叫湖畔居。走進湖畔居,居然看到杭人舒傳曦的一幅梅花。大約三年前,全國政協禮堂舉辦浙江書畫展,最顯眼處便是舒傳曦的鬆和梅。他畫梅先於畫鬆。舒先生的梅,不燦爛不嫵媚,有一種特立獨行的唏噓和無視他人的自言自語。舒先生的鬆,有一種走出自我的天人一體和直達宇宙的精神搏擊。而他的書法飛白(筆劃裏露很多白),一如他的鬆幹鬆枝,孤傲不羈。杭人舒傳曦,於西湖潤筆,與山水共棲。
7月初,或許連連高溫讓人體溫升高,智商降低。北京人、上海人給我打來電話,語言都失去了個性,都互相重複:你在杭州太熱了吧?你熱死了吧?
我說我要是給熱死了還能接電話?
不過,“熱”這個字,眼下可能是點擊率最高的。清晨醒來,就見太陽公公已經早早地閃亮登場了。那種張揚,好像全世界的射燈都打在太陽身上了。我趕緊起床把窗簾拉上:對不起,公公免進!
然而打開7月3日的《每日商報》,但見一行大標題:市民冒著酷暑自發拜祭啟功。這個酷暑,是39度。白天,陽光把街區燙得平平的——人們盡量不上街了。杭州人永不消逝的遊興和休閑之心,都放進夜間的景區。資深杭人幹脆舍近求遠離開城區前往環西湖的景區。
感覺中,啟功先生是屬於北京的。北京無人不知啟功。啟功先生病逝後的告別儀式也在北京。北京之外,唯杭州孤山的西泠印社為啟功先生設下靈堂。7月2日是雙休日,很多市民走出帶空調的房子,走進39度,走向白堤孤山啟功先生的靈堂。
啟功先生兼任西泠印社社長。市民們如此悼念他,我想,不僅僅因為是西泠,也不僅僅因為是啟功,而是文化古城杭州人對文化的一種尊重。
有一位杭州人正在法國訪問。6月30日他在法國向啟功先生家屬及親友發去唁電:“驚悉啟功先生仙逝,我深感悲痛,特此哀悼。啟功先生對中國藝術建樹顯赫,曾擔任西泠印社社長,對杭州文化貢獻顯著。”
這位杭州人要是在杭州,這天一定可以在孤山啟功先生的靈堂裏找到他。
找到的,是無處不文化的杭州。
第三章
水中君子
一夕千年
此刻,我想我已經非常乾隆。
乾隆來平湖秋月賞景,我也來平湖秋月賞景。乾隆在平湖秋月喝茶,我也在平湖秋月喝茶。而且,今天是農曆五月十五,月兒正圓。
乾隆隻能欣賞一輪明月,我可以欣賞幾輪明月。這裏的一個個燈柱上,都坐落著一輪明月——和圓月長得一樣的燈。
平湖秋月,好似杭州向西湖伸出的一個陽台。“陽台”一角,一柱圓月,幾株垂柳,垂柳掩映,月影婆娑,有幾多神仙在喝茶。
“陽台”西側,朦朧西湖在山的環抱中睡去。這一睡,就好像睡進了遠古。
“陽台”東側,是今日鬧市,酒店的霓虹最是璀璨:杭州大酒店、杭州國際大酒店、凱悅飯店、新開元大酒店、新僑飯店、馬可波羅假日大酒店。這些大酒店,像合唱隊員們似的站成一排,烘托著站在最顯眼處的一所用燈光勾邊的古色古香的建築:湖畔居。
又是喝茶好去處。
“陽台”對麵山上有城隍閣,有雷峰塔。一閣一塔,被燈光簇擁著,如上天降落的鎮湖之寶。金光融入湖水,化成搖動的碎金,一直搖向湖這邊。
湖裏搖動的,還有幾葉扁舟。一葉扁舟掛一隻油燈。扁舟搖近“陽台”,就見船夫一邊搖槳,一邊看著“陽台”上的喝茶人,看看有沒有客官意欲夜遊西湖。那一隻油燈,便幫著船夫瞪大了眼睛。
扁舟慢慢遠去,油燈漸漸暗淡,在湖上劃出一道黯然的、遊移的光。
又有扁舟遊來,船上載著三兩人和一輪明月。當然,船上本沒有月,但是我想,那三兩人,一定在欣賞那十五的月,一定把那月搬到了船上。世上的景物,你看到了,欣賞了,你就擁有了。
事實上,夜色下,扁舟上有何方神仙,我根本看不見,也不知道那三兩人是今人還是古人。或許就是杭州大劇院的自動舞台,那扁舟隻是舞台布景上的自動裝置,然而還是覺得那三兩人或是古代的文人墨客,或是馬洪在吟誦:“月似白蓮浮”,“一瓣芙蓉是彩舟”。
小生這廂有禮了。
扇扇子的聲音,打斷了“小生”我與墨客的對話。我身旁有幾把扇子在忽悠。男式的大折扇、女式的檀香扇。現在要麼空調,或者冷風,至少電扇,鮮見扇子了。但是這個露天“陽台”,一切現代化的降溫設備都沒了意義。
隻有扇子。扇影晃動中,好像又回到原初的自由狀態。
這裏可以穿拖鞋,可以把腳擱在欄杆上,好像把腳擱在了西湖水麵上。
還有人自帶蚊香,那一定是常來喝茶的老杭州。買一杯茶,一直續水,可以享受西湖一個夜晚。陸遊當年寫下“冷泉亭中一樽酒,一日可敵千年壽”。這裏不是冷泉亭,不過我想或可改成:平湖秋月一杯茶,一夕可說千年話。
關於西湖,那詩,那文,便如繁星。清人《西湖水史》寫道:“皎蟾當空,波光生豔,眾山靜繞,如百千美人臨鏡梳鬟,四季皆妙。”如此百千美人,真叫人擊掌稱妙。不過最叫人過目不忘的,是徐誌摩的形容,隻一字:嫩。
一個西湖,是一部液體的書,有曆史卷、文學卷、故事卷、神話卷、詩詞卷、字畫卷,等等。一周前,6月l5日的《報刊文摘》摘了唐德剛所著《史學與文學》中的一席話:就拿“西湖”來說罷,西湖者泥塘一塊也。
在自然環境上,她未必勝過台灣“日月潭”。若比起北美國家公園裏的一些不太知名的小湖,則瞠乎後矣,無法相比。而“西湖”畢竟是世界級的名湖之一。何也?其美在中國文學之中也。設使西湖而缺“蘇”(東坡)“白”
(居易),設使西湖而缺雷峰塔、靈隱寺、許仙、青白蛇、蘇小小、嶽廟,設使西湖(在文學上而非景觀上)刪除三潭印月、平湖秋月、斷橋殘雪、樓外樓、保俶塔……則“西湖”者一池水而已。
西湖的水,承載著上下幾千年的豐富和美麗。
和今日杭州的夢想。
和一個兩三歲的小孩。
小孩的爸爸媽媽拉著他,準備離開平湖秋月打道回府。小孩又轉回來,雙腳叉開了站定。對爸爸媽媽說了句什麼——他發音還不清楚,等他再說一遍,我才聽清楚:你們兩人沒禮貌!
他的意思是,他還想再待一會兒,爸爸媽媽也應該聽聽他的意見。
現在常常講,要學會說不,這個兩三歲小孩已經學會說不了。這是杭州的未來人。
又一個青年正在對一位年長的同伴說:你們這代就永遠跳不出這種思維圈子,怪圈!
不遠處,一葉扁舟和一掛油燈搖曳而過。身邊一女孩說:我現在最盼望的是停電。
我想起發明電燈的愛迪生,1931年去世的時候,全美所有的電燈關閉1分鍾。在這一分鍾裏,時光倒流,回到沒有愛迪生的年代。
我問女孩為什麼盼望停電?
她說停電了就可以像點油燈那樣
的點蠟燭了。那感覺真好。
電燈好還是油燈好?
又一輪畫舫,燈光閃爍著徐徐開過,好像一座流動的亭台樓閣。
不遠處的白堤上柳樹間,路燈灑下幽綠的光,護衛著白堤上的散步人。穿過白堤柳下遠望過去,是北山街成排的梧桐。梧桐下的縫隙間,隻
見一個個紅燈流過,那是汽車的尾燈。暗綠叢中,紅色的燈流像一串流動的紅珠串在垂柳、梧桐間。
白堤很好。紅燈很好。油燈很好。
電燈很好。康熙題的“平湖秋月”4個字很好。2005年農曆五月十五這晚我一夕千年過得很好。
青藤水袖
“現在表演埃及白茶。”輕柔的女聲,在暗紅的燭光裏化開去。
茶館裏每張小桌上,紅燭晃動,各種方形、圓形的木格窗外,綠竹婆娑。聽說這一層茶室有5000平米大,一眼望去,點點紅燭搖動著身子,好像穿著紅裝跳埃及肚皮舞。
關於埃及肚皮舞,是由埃及白茶引起的聯想。
聽說這家茶館的茶藝表演隊有四十多人,變化著不同的茶藝。所以,我聽到要表演埃及白茶也不覺意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