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後才知道,“埃及白茶”是杭州口音的普通話,大家講的是安吉白茶。安吉是杭州邊上一個竹鄉。哪裏有什麼埃及,隻有風馬牛不相及。
於是埃及肚皮舞一下退場。
但見前方一張中式條案,案子右側,木格白紙門前,是一盞大大的球形紙燈。案子左角,擺一束清幽的白梅。一女著米式亞麻裝,配咖啡色中式襻扣,在表演茶藝。我本是市井俗人,看茶藝也是外行看熱鬧。但球形紙燈映照下的那束白梅,讓人神定氣閑,不知不覺中,亞麻女的纖手,就牽著我走進埃及肚皮舞之後的又一氛圍。
背景音樂,是古箏。亞麻女那纖纖玉指輕托茶杯,漫倒茶水,那輕靈的指尖叫我想起趙飛燕的掌上舞。那每一個動作,都不是直接地去拿杯、拿壺,都有一個弧度,都是一個圓。那一個個動作帶出的一個個圓,便使那輕靈有了很大的張力。亞麻女的指尖在跳掌上舞,亞麻女的手臂舞起了長長的水袖,那水袖甩出了一個個圓,詮釋了中國文化的和諧圓滿。
茶館有二十多套茶藝表演,每天有七八十種自助食品。茶藝或茶食,又不斷有新花樣,“不變就要被淘汰的。”青藤一位亞麻女如是說。那麼,我想,常變就會常新常青常青藤。
我是6月9日去“青藤茶館”的,發現這裏的小粽子真是佳品。亞麻女說,再過兩天就是端午節,她們會在每隻粽子上都係上一個中國結派送給所有的賓客。
暗綠的粽配上大紅的結,誰不喜歡?
我看周圍的燭光下,有人談商務,有人下圍棋。這裏50元一位的自助茶,可以坐一天吃一天聊一天,簡約又豐富,清雅又現代,在杭州這個休閑之都,實在是一個很相諧的休閑一角。
水袖慢慢落下,水袖舞徐徐結束。我才注意到亞麻女左胸別著一片葉子。這裏的員工,人人別著這一片葉子,上麵寫著:青藤茶館。
青藤水袖之後,是古箏和蕭的合奏。“玉人何處不吹簫”。那感覺叫我想起了陳逸飛的油畫。
又想起古時杭人集蘇軾詩句作的聯:欲把西湖比西子,從來佳茗似佳人。
小孩坐不住,專有一位溫柔的女陶藝師,教小孩做泥巴、做紫砂。小孩都喜歡玩泥巴。一塊泥巴給了小孩無限大的創造空間。一塊泥巴就是一個創意工廠。人生最大的願望或者說潛在願望是什麼?
是創造,是創意。
青藤茶館專設兒童陶藝工作坊,一個個創意又增加了多少帶著孩子的家長。
常有古琴音樂會、書法展覽會和各種茶藝比賽。當然,沒有埃及白茶和埃及肚皮舞。
你是從哪裏來的
如果這是一家古玩店,那麼一定會有不少玩家前來淘寶。
有玩家前來淘寶嗎?沒有。
所以這不是一家古玩店。
如果這是一家展覽館,那麼一定會有不菲的門票收入。
有門票收入嗎?沒有。
所以這不是一家展覽館。
對不起,我也不知道怎麼就用起了《第一次親密接觸》的句法。因為那廳裏、過道裏,隨處是古代的婚床、門窗、工藝、佛像。這個地方到底是什麼地方。
牆壁和柱子,全部糊著紙,那種線裝古書的紙,譬如《後漢書》。
是影印的古書吧?是杭州華寶齋影印的吧?我想。
後來才知道,每一張糊牆紙,都是真正的古書。這裏的一切都是真跡真古董。
一格格小包廂,在高起的台階上,連成一個U字形。包廂全用古色古香的簾子半遮半掩,幽幽的燈光映射著細竹編織的頂棚,分坐條案兩邊的茶人,互相舉杯敬茶。
我順著那U字形,一格一格地看那台階上裏邊半遮半掩的風景,好像在看一個又一個舞台上的戲;又好像在看櫥窗裏展示的一台一台古代雅士秀,又又好像一點一點打開一個長長的長長的畫卷,叫做:杭人品茗閣。
千年古物的不盡元素,組合進一個西式的自助茶點的載體,就覺得厚重而不沉重。
自助餐台上方打開一把把折扇,扇麵上寫的是一個個菜單。
這個很有品質的所在,叫做:和茶館。
為什麼叫和茶館?我問。
龐穎說,中國哲學、中國人的價值觀,講究的是中庸。
是和為貴,和諧。我不由順著“中庸”講下去。因為7月7日,英國發生連環爆炸。7月21日英國再次發生多起爆炸之後,7月23日埃及紅海旅遊勝地連環爆炸。鳳凰台記者采訪當地埃及人。今天,7月24日,我看到一位埃及婦女對著鳳凰台的鏡頭痛苦地說:我們需要和平,需要愛,這比環境、權力和金錢更重要。
大約十多天前鳳凰台采訪幾位新加坡的中學生,問他們最大的願望是什麼。
一個個的回答都是:世界和平。
和平。和諧。和茶館。
這個茶館的故事裏有三個人物,兩個男人和一個女人。
那女人就是龐穎。
龐穎1992年和丈夫施國勤結婚後,認識了一個北京男人陳業。一天龐穎和丈夫去陳業家。這一天,從此改變了龐穎的一生。
1992年距今13年。如果,回想一下13年前自己的生活自己的收入自己的房子自己的出行,或許不少中國人有幾近隔世之感。中國經濟的快速發展,正是在這十幾年。十幾年前龐穎的月收入是一百多元。陳業的房子又小又舊,舊到堆滿了舊物。連小女兒的玩具也是黑乎乎的冥物——一個漢代陪葬用的炊具。牆上掛著一個明式格子窗作裝飾——現在這種裝飾已成時尚,但那時,龐穎透過這扇窗,看到了自已的來路——她覺得她才知道她是從哪裏來的。
陳業喜好收集古舊物品,後來發現杭州這方麵的好東西多,便將家從北京遷到杭州。龐穎望著那畫案,那明式椅,那繡片,那明清的婚床,想到自己中學時聽老師講偉大的中國,現在才知道了中國之偉大。
龐穎指著我座位對麵鏡框裏的掛件:你看著這個繡片。那衣服已經壞了,我們把衣服上的繡片裁了下來裝在鏡框裏。還有這個清代的織錦,你看看!不過當時我們做這些事的時候,不是投資的眼光。
當時她是被陳業的家震憾了。中了邪似的,不由自主地也收集起古玩、古物來,一邊收集,一邊查書。龐穎,這位大學網絡教師,陷進了幾千年中國文化的大海裏。
古人真的很high!她快快地說。
High,本來是高的意思,這兩年變成流行語。“古人真的很high”這句話,我看很能概括和茶館。茶館裏到處是古人的智慧,但是又用很現代很時尚的方式展現,high!
而龐穎,自然high。
她所有的飾物都與眾不同。我說你那項鏈、手鏈都是什麼?
她說項鏈上的墜子是幾千年前的一個印章。戒指是清朝女人的銀質發簪,她重新打製成戒指。兩個手鏈上串的,是西周的瑪瑙和戰國的水晶。她說這戰國的水晶已經有這麼好的工藝!水晶珠子兩端的口子,頭上是喇叭形的,越鑽進去越細!她睡覺、洗澡都不摘的。
她說她自己串起古代的東西佩戴後,再也不願意去別的珠寶店。老東西的光是幽幽的,戴的時間越久,越是被人體浸潤得潤潤的。
她坐在那裏,她是潤潤的,幽幽的。她那米色無袖帶咖啡道的背心,在細竹簾前,那麼渾成,好像一幅很會用光用色的畫。她的皮膚那麼滋潤,我幾乎想和她玩笑:是不是服了清朝的宮廷秘方?她自己串的手鏈、項鏈,串起的是七千年的中國文化。
我說:你坐在這裏,全是古董,除了你自己。
她說:但是,是古董使我更年輕。
故事再回到那兩個男人和一個女人。
這3人常常在各個茶館互訴收集古物的感慨。陳業說杭州這個地方太好了,他以後老了要住杭州開個古玩店,把他一生收集的好東西給杭州人看。施國勤說,那還要交房租、交稅的,還不如開個茶館,把好東西都擺出來。
本來3人之間隻是戲言,後來開始當真了。陳業說大不了開一年,他賠兩萬。龐穎說,那我們賠3萬。
好,試一把!大不了開一年賠5萬,然後不玩了!
租了一間150平米的屋子,擺上6張茶桌,3人算了算,自己愛古玩的圈子,做設計的圈子,兩個圈子的朋友大慨也能有些客源。
茶館開張了。客人不敢進來:這是古玩店?或者進來後望著滿屋古董驚呼:這老板還想不想賺錢了?
沒有想到,兩個月一過,這裏的6張桌子就不夠了。
老東西有親和力!龐穎說。
那是1999年。
茶館還能這麼開?在這種驚歎聲中,和茶館擴張了。
龐穎,她身上佩戴著西周和戰國,她的發型卻是2l世紀前衛的男孩頭,又古典又high。她說茶館好像一本書。如果把一本書翻完了,讀者就不看了。如果這本書老也翻不完,讀者就老要看下去。
和茶館裏舉辦各色展覽:中國古代門窗展、永恒的時尚——古代珠寶展、白銀的中國一一千件古代銀器展、百年編織——清代手工地毯展、盛世重光——曆代造像展、包容美器——曆代茶葉包裝展、燦爛與淡雅——曆代水具茶具展。
龐穎說唐朝煮茶,宋朝點茶,明朝敬茶,清朝俗飲。兩晉時期開始有專用的茶具,唐、宋的茶具漸趨至美,明代更是產生了紫砂壺。
現在嘛,日本、韓國大批量地在和茶館訂購茶具。
那兩個男人和一個女人,本來想展示茶具等等來培養茶客,後來卻培養出一個國際市場。韓、日的學茶團、茶藝團和茶人協會都是和茶館的老友常客了。
龐穎2004年11月第一次走出國門,去了日本5個城市,沒想到當地都有人知道杭州有個和茶館。大阪市更是把她請去辦中國茶會。
如果世界上更多的人坐在一起喝茶,這個社會就多一份和諧,這個世界就多一份和平。
所以叫做:和茶館。
我望著茶館牆上貼滿的古書,坐在貼滿古書的和茶館裏,就好像自己剛剛從這些書頁裏走出來。至少知道自己是從哪裏來的。隻是這樓上樓下得貼多少頁書嗬!為什麼不影印了貼呢?
龐穎叫了起來:影印?那是“差之毫厘,失之千裏”!
時來運轉的龍井戒指我說你手上戴的是個什麼戒指?她說,你看,戒指上的這個圓能轉,能轉,這戒指叫做“時來運轉”。去年村委會組織村民代表港澳遊,我愛人選上了,在香港買的。
戒指裏有個人頭,戒指一轉,這人就忙得風風火火團團轉。像她。
她叫繆雅琴,是個非常江南的采茶女。偏又老留個男孩頭,老是像變嗓的男
孩那樣嘶啞著怪怪的嗓子。我年年在新茶時節去龍井村2號她家喝茶,年年那時節她要把嗓子累啞。
“你要早來兩星期,我根本沒時間和你說話!”她說。
今年我是5月2日才去看她的。大忙時節過了,她的嗓子就不那麼啞了。“今年本來是最忙的!承包20年來今年最忙!”
今年她雇了十幾個人,再加上弟弟、妹妹,總之,龍井村2號裏有19個人忙了一個多月。我從來沒有見過她家那麼大的電飯煲。開飯時兩個電飯煲前排起了長隊,鄰人笑:你們家倒像生產隊開飯。
那一個半月,來吃掉了六百多斤。
忙的時候,整整3天大家沒有上樓睡。男人輪流炒茶,困急了在廳裏的沙發上打個盹眯會兒。女孩從炒好的茶裏把黃片挑出來。一斤好茶45000個芽,5個女孩挑一個晚上,精選以後還剩三萬多個芽。
茶葉上的白毛,弄得眉毛、睫毛、頭發上全是一層白茸茸的。好像哪個笨蛋化裝師往這些年輕的臉上硬生生地粘上白睫毛、白眉毛、白頭套,乍一看弄不明白這是些男孩女孩還是老頭老太。
我說雅琴,你也一起挑茶葉吧?她很大嗓門地:我是一定要在的!國家領導人要喝的!
那口氣,好一派人在陣地在的英雄氣概。
5年前人家說這茶要給怎麼大怎麼大的領導喝,把雅琴嚇壞了。她說:這麼大的官,萬一喝不好,把她抓起來怎麼辦?茶取走後她3天睡不著覺。3天後北京來電話,說:小繆,非常感謝你!首長都說從來沒喝過這麼好的茶!
雅琴的茶,喜歡延用古老的包裝:用不經漂白的黃色毛宣紙,防潮。外加一層牛皮紙,一斤紮一紅繩,然後再套個塑料口袋。北京的領導喝慣了這種毛宣紙包的茶,說如果不是這包裝,就不是小繆家的茶了!
5年來雅琴年年要準備特貢茶,幹脆把自家的好茶分三個等級:A級的,AA級的,AAA級的。她說茶葉公司不是這樣分的,可她就喜歡跟人不一樣。
還有一點和人不一樣:誠實。
5年前北京方麵本來是買別人的茶的。順路走到她家裏,問如果多給她錢,可不可以多買一些最好的茶?她說不可能。最好的茶是有限的,一天隻能炒出幾兩。人家說別人怎麼說可以準備出很多最好的茶?她說不可能就是不可能,她隻有19斤。隻能賣你15斤,還有4斤已經答應了留給一位朋友。
後來,北京方麵邀請她去中南海。“我會去嗎?他們這麼大的人,這麼忙的人!
我不會去的!”
廳裏那張大桌子上,幾個男男女女在裝茶、稱茶,來買茶的回頭客們嘰嘰喳喳。
電話鈴響,雅琴拿起話筒:哦!你好你好你好!寄去的茶收到了?
雅琴永遠激情地生活著,說“你好”,也一定是連著3個“你好”才足以傳遞她的感情。
我看到一遝彙款單,都是彙來的茶款。遼寧阜新的、福建漳州的、黑龍江通河縣的、河南濮陽縣的、上海金山的、河北秦皇島的、廣東中山的、廣東陸豐的。
當然,還有我沒有看到的。還有日本的、美國的、香港的、新加坡的、加拿大的、馬來西亞的。去年秋天一位馬來西亞的朋友來了,看雅琴家正在裝修,說你們現在一定需要錢,我把2005年的茶錢先付了吧。這是一萬。
雅琴說她每年交很多朋友,她的朋友都特別好。她房子也裝修好了,女兒也上了大學的國際金融係了,她心滿意足了。她是趕上了今天杭州的好日子,她感謝所有到她家來的朋友們!
現在龍井村有360來戶像她這樣又種茶又賣茶的茶農。時來運轉囉——梅家塢的惹火係列
杭州到底有多少茶室?這個題目或許可以考倒所有的杭州人。
杭州市區的茶室,或還數得過來。杭州的梅家塢、龍井村等等茶鄉,家家有茶室。
有幹淨的洗手間,有可口的農家飯,更有供你品茶的一份閑適。
城裏人喝綠茶一般用瓷杯。杭州茶農,家家隻用玻璃杯。好像為了增加茶的透明度,讓你先賞水中綠,再品茶葉香。賞,而後品;品,而後賞。似覺得梅家塢那滿山滿坡的綠茶,都已入得杯中。
5月2日,我隨便坐進山坡上一家“彬彬茶樓”。老板娘遠遠迎來。敞開的翻飛的白色短外衣,紅火的T恤,大眼睛,尖下巴,細脖子,一根銀白的細鏈是她身上的點睛之筆。
“白金的?”我這個外行問。
“白金鑽。”她說。
“白金鑽?”我聽不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