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1 / 3)

第五章

金德意在強陽光下,如同一個心地透明的陽光男孩那麼活潑快樂。

他鄭重地告訴我他有57歲了。我怎麼也讀不懂他怎麼會有57歲。人們常說愛情使人年輕。對了!愛情!

他在城市的空間裏,在一麵麵牆上,立體地、直觀地展現他那洶湧澎湃的愛情。

他指著牆邊淩霄藤:你來你來!花兒連著藤,藤兒連著花!你看你看!這種藤開的花,是一串一串的,像一串紅喇叭。多喜興!他們吹起喇叭在歡迎你呢!你來你來!你鑽進藤葉裏邊看看,多陰涼!

他貓起腰鑽進藤葉間,我貓起腰鑽進藤葉間。果然那裏邊好像一個林中小屋那麼陰涼。透過眼前滿滿的藤葉和花朵看對麵的樓房,那樓房就像用密密的淩霄藤鑲了一圈紅花綠葉。

金德意和我“藏貓貓”後,又喊:你來你來!你看這花,有人搗亂扼殺一個花頭,這花就會長出兩個頭。如果有人再扼去兩個頭,這花就會長出4個頭。砍頭不要緊,自有後來人!隻要不把根砍去,就一直能一步一步往上走!一直可以覆蓋摩天大樓!

你看這根!那細細的根,是這粗根的兒子,還有孫子。子子孫孫往上攀!竹有高風亮節,藤有衝天之誌!你看你看這整麵牆的藤,就像千馬萬馬上堤岸!像百萬雄師過大街!

他說他說不出淩霄藤的美,可是我覺得他一見淩霄藤,他就是詩人,激揚文字的詩人。

愛情產生文學。

金德意又急急帶我去另一麵牆前,那裏,有人拔了淩霄藤,種了蔬菜。你看你看!他說:就剩這一根藤了,藤嗬,他們是無罪的公民嗬!你看這牆上這兩行藤的腳印!藤是一步步吸附在牆上往上攀行的。一旦把藤拿掉,那一步步腳印,就留在牆上。你看看這堅定的腳步!這堅忍不拔奮勇向前的精神!我要向她學習!

海爾總裁張瑞敏說過,把每一件簡單的事做好就是不簡單;把每一件平凡的事做好就是不平凡。

我想,隻有很少的人,才會在人世留下足跡。而淩霄藤留下了。而金德意就在沿著淩霄藤的腳印,奮勇前進。

而我就前進到他的公司。

一進他的辦公室,就覺得,剛才在37度的陽光曝曬下,多涼快嗬。

他那間小屋居然沒有空調。

也沒有電扇,隻有一個沉醉於情不能自拔的金德意。他繼續傾訴他的藤之戀。他的精神還在那透紅、透綠中非常陽光著。而我的汗水,成排地垂直地流下,我想起柳浪聞鶯那一排排垂直的柳。

公司一共才兩間屋,他說員工那間有空調。他招的員工全是下崗工人,也是想幫他們安排個工作。

他另外安排的,是萬千藤們的生活,從孕育到出生到出嫁。來向他要藤的人太多。這5年來,他嫁出的藤的苗木總有五萬來棵。於是他的門前名車不斷。

於是他自己,隻能買昌河小麵。

他沒錢。他的藤全部免費嫁走,不收聘禮。他說杭城土地有限!他培育淩霄藤、長青藤、忍冬藤這些垂直植物,不長蟲,又可以把牆、把房子包裝起來,使杭州垂直綠化、立體綠化。

我看他辦公室牆上,掛著營業執照。執照上寫有“杭州桃園運輸服務有限公司,法定代表人:金德意”。就是說,他真的是經理,隻是他早已移情別戀。

他每天清晨5點一醒,跳下床就去外邊看淩霄藤。清晨的花木放著氧氣,金德意幸福地深呼吸。他說他的“兒女”天天送他氧氣,用這樣的方式表達他們的“孝順”。他說早晨的花,一個個昂首挺胸的,可精神了,好像天安門升國旗的國旗護衛隊。

一天曬下來,經過一天的光合作用,花們享受了一天的陽光和水,喝足了吃飽了。金德意下班回家,興衝衝地去看藤,對藤們喊著:我回來了!不過,那時候花朵的腦袋微微有點下垂,半醒半睡的,是嗬,孩子們該早點睡了。

他醒來就和美麗同在,他下班又和美麗同在。原來我知道有一個詞,叫:潔癖。現在知道還有一種美癖,譬如金德意,愛美的同時,便容不下不美了。

2002年他路過某鄉,看見一麵牆上寫著兩行大字:“禁止在此小便,捉住打死。”捉住打死?還有這樣說話的?這不是太給杭州形象抹黑了嗎?

金德意用DV機把這兩行關於先小便後打死的字攝下,送交電視台。電視台一播,杭州人大嘩。

金德意並不時尚,尤很節省。買DV機的錢是可以買兩台立式空調,但是,金德意是美癖。他不知道怎樣才能最快捷有效地改正那點點滴滴的不美。於是他買了台DV機。我看到2004年他在電視台播出的新聞速寫,就有17個短片。2004年1月5日:《泉亭山上有人捕鳥》。2004年2月9日:《香樟樹為何被砍》。

他這個杭州的護綠使者、公益使者,又成為《每日商報》的市民記者、電視台DV殺手。

誰破壞杭州的綠化,就讓他曝光!他說。

我想起好像有部電影叫《這個殺手有點冷》。自然是從“冷麵殺手”一詞變化過來的。那麼,金德意,這個殺手有點綠。

他沒有空調,但是有花木,有花園。他正在改造他的家,要把家建成一個生態園。我看到他裝在塑料封套裏的一張剪報。那是一張風景照,旁邊一行大字:“人生得意——在於山水之間”。我說你的名字金德意,這名字很像你這個人。他說對,他隻做有道德有意義的事。我說,然後,就得意(德意)了。他還在講他夢想有一畝地,他全種上藤的苗木,然後讓誌願者們分頭包幹杭州的樓或是橋墩,然後把城市穿上一層藤綠……

聽他談垂直綠化,我漸漸忘了我那垂直的汗。或許,他這個人,就像根深葉茂的藤,能給人帶來陰涼。

這個“殺手”有點綠。

由金德意,我不知怎麼想起葛培理。

葛培理是美國最著名的布道師,85歲身患晚期癌症。前幾天,6月25日這天,兒子攙扶著他走上紐約街頭布道。6萬紐約人趕來,齊齊站在街頭傾聽。葛培理堅持站了30分鍾,講了一個主題:世界最需要的,是轉變人性——這個世界需要的不是恨,是愛。

包括愛美,愛垂直植物。

包括瞄準不美的DV機。

包括“殺手”金德意。

擊鼓傳花小紅帽和平鴿要是穿起衣服來是什麼樣的?

那就是乳白和天藍相間的條子襯衫,米黃的褲和鞋。

一個平頂頭,一副無框的玻璃片眼鏡。明亮、簡約、平安、祥和。

他一直不說話。當然,和平鴿一般不說話。

現在流行張揚個性。他看上去一點不張揚,一點不流行。當然,和平鴿還用得著什麼流行不流行的?

不知為什麼,我一見他就想起和平鴿。

他靜靜的,眼鏡片亮亮的。我向他要一張名片。名片上寫著杭州誌願者協會,杭州市環保誌願服務總隊等。我笑:哦,你叫曹亮。你名片上寫的全是誌願者,可你是平安保險公司的員工嗬!

我正和杭州的幾位誌願者在一起,有人介紹說今年杭州評十佳市民,曹亮就是。我希望曹亮講講他做誌願者的事。他講了幾句叫我不得要領的話,等於什麼也沒講,而他覺得講完了。

我想,好幾位誌願者呢,曹亮就刪除吧。他講的那幾句話沒什麼可寫的,全部清空。

坐在他一旁的朱強榮說,曹亮做事木佬佬!“木佬佬”是江浙話,就是多了去了。

去年夏初杭州奇熱。一天曹亮路過三台山。山上一些新植的桂花樹、小樟樹一見是誌願者,一個個苦著臉嚷嚷渴死了。杭州的誌願者都戴小紅帽。這些香樟、桂花雖然都是小樹,可是一個個鬼精靈的,知道找誰哭聲鼻子準行。

果然,曹亮招呼起一百多誌願者。從山下到山上,每10個台階站1個人,從西湖打上水,像接力賽那樣從山下傳到山頂。

曹亮這才插一句:像擊鼓傳花。

一句“擊鼓傳花”,傳遞出百人傳水的快樂和美麗。

事實上整整半天的傳水,這一百人累得一回到家就趴下了。但當時是快樂的,為所愛的人(樹)付出是快樂的,付出的過程是快樂的,享受付出的過程是快樂的。

正是去年的酷夏,一百頂小紅帽從山下鋪展到山頂。遠遠看去,蔥蔥綠綠中,一百頂紅帽,像一百個紅色的圓,從山下流上山頂。循環往複地倒流。

有句話叫做:除非水倒流。現在三台山上,水就是倒流了。在近四十度的高溫下,一百頂小紅帽又像一百個火熱的紅太陽。

這一個上午,幾噸西湖水,被擊鼓傳花傳上了山頂。

我說你們那麼熱的天給樹灌水,你們自己一定也渴死了。

他們說有的老人蹬著三輪車,裝滿礦泉水,送來澆灌他們。

擊鼓傳花的時候,誰也不能停下。有女人,有老人,有小孩。每個人都從家裏帶來盛水的容器。從可樂瓶到水桶。小孩嘛,就用可樂瓶裝上水“傳花”。小孩是大人帶來的,大人希望把誌願者的精神也擊鼓傳花地傳下去。

誌願者章金友插話:我把我老婆、我的丈人老頭都鼓動成了誌願軍。

我問:你丈人老頭多大歲數?

他說88歲。

這麼說,擊鼓傳花精神還有往上傳的。

章金友精瘦精神的臉,穿一件翠綠的T恤,像一種綠色羽毛的靚麗的鳥。T恤背麵,寫著環西湖長跑什麼的。他說他喜歡長跑。旁人介紹說他退休後幾乎成了職業誌願者,手下有130名誌願隊員。

我看他的帽上,寫有“清潔杭州公益大行動”的字樣。我向他要一個電話,他走過來輕盈得像鳥,年方57的靚鳥。他做城市衛生做到一條條背街小巷。我想問一點具體的,他隻4個字:你丟我撿。

他忙。但是他靚鳥般的狀態,沒有人會覺得他退休後這麼忙有什麼不好。他丈人老頭說:我覺得你做的事很好,我也要去做。於是他的隊伍裏多了一位88歲的新兵。

我自己也奇怪,怎麼一看曹亮想起和平鴿,一看章金友想起靚鳥。杭州正在走向林蔭城市,樹多鳥多。或許常在綠樹間,容易把人聯想成鳥。

或者聯想成樹。

朱強榮暗褐的膚色和暗紅的T恤,叫我想起杭州暗紅的楓香樹。

他是杭州百大集團的一位空調工程師。我原先以為誌願者大概多是退休的,社區的,但眼前就有幾位在職的工程師,在校的大學生。

還有戰鬥英雄董存瑞,還有英雄兒女王成。

董存瑞和王成跳進樹坑大喊:要砍先砍我!

對不起,我聽朱強榮講話一激動,腦子裏同時閃現,重疊了3組鏡頭。一個是王成大喊:向我開炮!一個是董存瑞高呼:為了新中國,前進!還有一個鏡頭,是朱強榮和陳凱源跳進樹坑大喊:要砍樹就先砍我!

董存瑞和王成,都是英雄裏的英雄。那麼朱強榮他們呢?

是使者裏的使者。

杭州有護綠使者、護景使者、西湖衛士、環境誌願服務隊、綠色環保誌願者等。

總之都是負有保護環境的使命的使者。

一天朱強榮和另兩位使者路過一個拓寬工地,看到了13個紅叉——打在13棵梧桐樹上的紅叉。

13棵紅叉捆綁起13棵梧桐,就要把梧桐們正法。

這是為什麼?!為什麼要奪去這13棵樹的生命?!

說是這裏要拓建,不砍這13棵樹就沒有辦法。

是要樹還是要路,這是很多城市不能不麵對的抉擇。

倪既民是杭州玻璃廠的技術員。他們3位使者商議出一個個不用砍樹的方案後,倪既民畫出了施工草圖。周末那天,朱強榮像快遞員那樣拿了草圖直奔市政府大樓。

周末一過是下周一。朱強榮接到電話:老朱!快來!施工隊在砍樹啦!

朱強榮又跳上出租車。

樹冠已經鋸下,鳥兒正在逃離。一些身穿迷彩服、手拿電鋸的人,走向大樹了。

朱強榮和陳凱源來不及理論,一下就跳進了樹坑,喊:你們要砍樹就先砍我們!

“迷彩服”們自然是有了有關方麵的認可才來執行任務的。就有“迷彩服”說朱強榮他們:這是三十多年的捂桐樹,又不是名樹!

杭州曆史久,名樹多,1200年、1400年的樟樹、銀杏都有。

我忽然想起上世紀90年代末我在加拿大一些小鎮的古董店,看到60年代、70年代的小巧玲瓏物品,人家已當做古董了,已經儼然非常曆史了。

30年!朱強榮急了:你們怎麼這麼說?

朱強榮隨身攜帶的皮夾裏,有各種環保的舉報電話,更有十來張各種使者的證件。他拿出護綠使者證一亮。

“那可是園文局蓋的鋼印!”他對我說。

那蓋了園文局鋼印的使者證,真好像皇上的金牌似的,還真讓“迷彩服”們一時不敢對樹動手。隻能對朱強榮動口:你們怎麼這麼背時呀!

早有另一位護綠使者通過記者聯係到市府,說是朱強榮遞上去的信和草圖,有關領導當即批示了。

兩個月後,那13棵梧桐樹的樹冠長滿了新綠。朱強榮說但願樹們比我們活得天長地久!

那是2002年夏的事。

2004年王國平在創建文明城市的會上,說過去我們有困難,第一個想到解放軍。現在除了解放軍,還想到誌願者。杭州誌願者成為召之即來、來之能戰的誌願者大軍。

這席話,是幾位誌願者給我看各種王國平的題字和王國平節日裏、風雨裏看望誌願者的照片時說的,不是一字不錯的原話。

是一點不錯的實話。

王國平又說;我們這座城市靠誰?我們這座城市要靠你們!

濱江區城管誌願者原有52人,今夏一招呼,6月18日新上任600人,年齡最大的是一對老夫婦:78歲和75歲。

誌願者大軍,我感覺裏好像誌願軍,雄糾糾、氣昂昂地開向全市各個景點乃至背街小巷,從護綠到立體花園到動物保護到帶路到保安……“誌願軍”張海芳,黝黑的臉,好像被戰爭的硝煙熏黑的。他今年60,這個年齡不可能參加過上個世紀50年代初的誌願軍,但是參加過自衛反擊戰,經曆過多少慘烈。說話一激動,就像引爆炸彈。

他說我國每年淘汰的冰箱有400萬台,電視機500萬台。洗衣機600萬台。這些廢棄家電裏有很多重金屬,必須及早有序回收。什麼叫衛生?就是保衛生命!他說。

他說樹有生命,要讓樹延年益壽。人有生命,要保護生存環境。而戰爭,是最破壞環境的。戰爭是兩敗懼傷!戰爭沒有勝利者!

這位曾經的戰士,講環保也如在講作戰方案,帶著震撼力,帶著戰略眼光。

真是杭城的誌願軍。

我問他一個溫和一點的問題:聽說你領養的樹,那樹號正好是你的生日?

張海芳果然一步跨出戰爭硝煙,走進和平年代。他說3月11日是他的生日。2002年他生日那天去領養樹。後來領養證發下來,一看那樹號是311!

說到這兒,他那臉像春花般地綻開了。

我看到又一位“誌願軍”,他的精神在一本大大厚厚的日記本裏綻放。他叫張光良,70歲。這本日記,專記他當小紅帽的點點滴滴,隨著文字還貼了不少小紅帽活動的照片。版式很好看。我說很多老人在西湖邊喝茶、散步、跳舞、休閑,您還天天忙成這樣!他說,這也是一種休閑。

又有誌願者說:方便別人,就是快樂了自己。快樂,得到的方式不同。

杭州2006年4月就要舉辦首屆世界休閑大會。杭州的小紅帽們,用這樣的休閑來打造東方休閑之都。

隨便摘錄一段張光良的日記:“我們頭戴小紅帽,身穿紅馬夾,胸前佩戴著‘誌願者服務證’和‘杭州西湖誌願者’的胸牌和胸章。分兩組在嶽廟左右道口等幾個景點,配合執法人員值勤,為來往旅客指路,介紹景點特色,糾正亂丟果皮、紙屑等不良行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