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3 / 3)

杭州,曾經失去的不僅僅是騎樓。

現在有了還債的機會。

正巧誰碰上了誰做。黃鶯說,作為作品,要做出休閑的風格和休閑的功能。

不過,做杭州的人,是不可能休閑的。她說。

她的眼睛垂下了,聲音變輕了,說即使陪客人去湖濱路,也是在介紹,也沒有那種心情。

“那種”,當然是指休閑。

我望著此刻的黃鶯,突然覺得似曾相識。像,我見過的在做東方休閑之都的一個個公務員。

似曾相識!

老底子和老房子

一聽到“梅花碑”3個字,立刻覺得這裏麵可能有曲折離奇的故事。也許是受驚險影視的影響,什麼梅花檔、梅花黨的。

街角有堵白牆,白牆有個小門,牆上翹起黑簷。就這麼不起眼,可是

又這麼叫人望而駐足。我不由得穿過馬路走向這白牆黑簷。小門半掩著,有一種逗引你進去的神秘感。我在感覺裏,聽到門的吱吱啞啞。一進門,但見竹影撲朔,睡蓮迷離。山石後,紅廊下,隻一鶴發前輩獨練坐功。繞過紅廊,見一紅亭。亭內供一石碑,乃梅花碑也。

梅花碑果然有故事。

這一帶原先是杭州著名大壞蛋秦檜的住處。宋高宗“離休”後擴建此處,“老有所養”。明代潞王移居此地,又在廳上懸掛“梅石雙清”匾,廳南立石碑,刻梅花。到清朝,那位喜歡下江南的乾隆,連同這塊梅花碑一起喜歡上了。梅花碑便被恩寵到京城圓明園,另作“盜版”放置原處。或許中國盜版史自清朝官吏皇帝始。

解放後一些行政機關相繼在這裏辦公,盜版碑也被砌入牆中。這個乾隆來此奪愛的所在,梅花不知何處去,此地空餘情悠悠。

或者叫做:梅花情緣。

就這麼一個白牆黑簷下,關著宋明清以來的故事。

現在這個梅石園是近年新建的。但是人在園中,那撲朔,那迷離,使人有一種與宋人、明人、清人共處一室的惶恐。

梅花碑在杭州的上城區。這一個區,很多老建築,一如梅花碑被砌入牆中,消失得無影無蹤。但是,光是民國初年那種木結構泥牆的屋子,還有七八千間。當然,還有待一一鑒定。如果說西湖是杭州的魂,那麼老房子和文物是上城的魂。一千多年前的吳越五代時期的文物,就有白塔、梵天寺經幢、吳漢月墓、慈雲嶺造像、碑林、錢塘第一井、吳越郊壇遺址、天龍寺造像、吳越錢氏海塘、石佛院造像、聖果寺遺址、錢元罐墓、梵天寺遺址,加上唐、宋、元、明、清、民國、市級、省級和全國重點保護的文物有75處,清代、民國擬保護的建築有64處。

譬如江南第一豪宅。

“第一”這個詞總是有衝擊力的。

昨天報載《福布斯》公布今年中國最佳商業城市排行榜,杭州蟬聯綜合排名第一。今天我去建於同治十四年的江南第一豪宅。這兩個“第一”相距130年。不過還是感覺到杭城商業薪火的一種傳承。

豪宅“戶主”是紅頂商人胡雪岩。杭州人,從小是錢莊的窮學徒。38歲那年自己開錢莊,又開典當行,從杭州開到上海,開到漢口,江浙開了23家,湖南、湖北開3家。然後做生絲出口,辦胡慶餘堂國藥號,為楊乃武小白菜案昭雪,辦我國第一家“國企”——甘肅織呢總局,等等。

如今從台灣從內地各處來杭州的人,找到胡雪岩故居,不少人衝著胡雪岩的畫像喊:像!像!像誰?像電視連續劇《胡雪岩》裏的主演陳道明。

是陳道明像胡雪岩,還是胡雪岩像陳道明?總之今人更多知道的,是陳道明扮演的那個胡雪岩。

今人對胡雪岩的了解,或許是被那一麵高牆隔絕了開來?

江南第一豪宅的外牆,足有二三層樓高。好像望不到頭走不到頭的白牆上,隻是簡單地蓋著黑瓦。森嚴又素樸,氣勢壓人又不露富。

豪宅所在的上城區元寶街,窄窄的。豪宅長長、高高的白牆,更把小街壓榨得好像一線天。胡雪岩通人情,知疾苦,每每集資濟人,而不好以富示人。那高牆之簡樸,如果說大牆後邊是牢獄,也很像。

但是走進大牆,走進大門,我就不知道我的眼睛應該長在哪裏才好——前後左右的不知先看哪裏了。能曲徑處就曲徑,得通幽處且通幽。視線能及的任何一個拐彎通幽處,都充滿了誘惑。

有層層疊疊的紫檀冰裂隔扇、透雕落地花罩、巨製楹聯匾額,甚至當時進口的六星彩色玻璃,還有隱雕、浮雕、透雕、混雕、圓雕、通雕、平雕等等。院牆處哪怕剩一溜地方,也要做成一條彎曲的廊。牆角處有個暗角,也要做半個亭。就覺得半個亭比一個亭更有韻味,就把平麵做成了立體,把死角做成了點睛。樓、台、亭、閣、廊、橋、山、石,能做文章就做文章,隻有古人才能把文章這樣地做足,直做得整個豪宅好像一件精雕細刻的工藝品。

走到山石之上至高的樓閣,俯看水中金魚、樓間疊綠,依欄極目,樂不思返。

我的視線,在那樓的層層疊疊和綠的層層疊疊間尋尋覓覓。石橋如廊,廊簷似橋,把所有的繁複緊密地連接。一側有個院子叫“影憐院”,因燈影層出而得名,連燈影也層層疊疊!

我不由感覺這裏文章做得太足,少了一些餘裕。頭緒如織,暗影爭色,人生曲折,命運不測。胡雪岩在這個豪宅隻住了9年,便物轉星移。這個靠錢莊、典當起家的巨賈,最後不得不把豪宅典賣了。

胡雪岩的思想在當時是很超前的。豪宅裏下人的房間也有用銅管通話的“電話”,而且還連著鈴鐺。如果胡雪岩生在今天,想必是聯網高手。胡雪岩的傳奇,是一部中國近代工商史,叫人不能不想到中國人走向世界的艱難。走進豪宅,就走進了層層疊疊的問號。

2001年,杭州對胡雪岩故居的9座殘存建築和遺址進行測繪。調查後,開始了故居的修複。16個月後,130來歲的老房子複活了。

到2005年8月,我想看看杭州上城區的老城改造,才拜見了這位130歲的前輩。

當然也拜見一千多歲高齡的前輩,譬如吳越時期的白塔,16米高,分9層,基座上刻著山峰海浪,束腰上刻著經,更有層層浮雕。

不過想走近這位老前輩可不容易了。是上城區幹部帶我去的。然而保護白塔的鐵欄杆緊鎖,好像一排鐵麵無私的衛士。門裏跑出一女人,說沒有介紹信誰也不能進。

上城區的一位幹部說這是區領導——沒說完,那女士快嘴利舌地:你們做領導的更要為我們想,不持介紹信一律不能進。那話頭被打斷的幹部隻好撥電話給白塔所屬的領導單位。電話那頭讓女人放行,女人才笑著開門,一邊說:不好意思嗬!

然後她一見我對著白塔舉起相機立刻說:誰拍照我都要登記上冊!

好可愛的女人!有這樣可愛的女人相伴左右,千歲前輩自然要煥發青春、延年益壽。

守護千歲前輩的女人,用可愛的肢體語言,向我展示了今日杭州的老城保護。

我偶爾看到2004年王國平的一個講話稿:“從上世紀末開始,全世界6個國家共同實施了一項偉大工程,就是‘人類基因組工程’。中國科學家也有幸參加了這項工程。開展這項工程的任務,就是要破譯人類遺傳基因,完成DNA中32億個堿基對的測序。這是繼上世紀研究原子彈的‘曼哈頓工程’,載人飛船登月的‘阿波羅工程’後,人類實施的又一大工程,意義更加深遠。西湖作為一個生命體,同樣有自己的DNA。

如果它的基因一旦喪失,這個生命體也就終結了。”

保護曆史文化遺存,征集西湖文獻,“就是在保護和收集西湖的生命信息,破譯西湖的遺傳密碼”,“就是西湖的‘基因組工程’”。

白塔附近有白塔嶺,嶺上住著十幾戶人家。都是老房子,多間是民國時期的,掩映在密密的綠蔭裏。山上人家盡享綠色空氣,但是山路陡滑。於是為這十幾戶修了條山路。石級扁扁的,多大年齡也好走。兩側還有推自行車上下的坡,還可推輪椅上。

更有一個可以存放殘疾人車的房子。那道嫩黃的道路欄杆在綠蔭中綿延300米,一盞盞路燈在樹叢間敬業地低著頭隨時準備為民服務。

這條山路,叫我想起“引人入勝”4個字,不由人不拾級而上。老房子裏的市民,叫我看門前新鋪平的地麵,告訴我市裏怎樣來看他們,他們還給市裏寫了封信。

我看到了這封信的複印件,都是用杭州話寫的。“老底子到山上住戶的小路是一條300來米的黃泥路”,“晚上麼麼黑,毛不安全,介差的條件有了近70年”,“現在毛平的。還有很多的囉裏囉嗦的地方也是修的修,鋪的鋪,造的造”。署名是:白塔嶺1號至14號全體居民。2005年8月1日。

住在這種老房子裏,雖有古風,但是生活質量畢竟被局限住了,上城區的東寶路正在籌建15萬平方米的住宅。以後的搬遷,就不是人等房,而是房等人了。

胡雪岩當年變賣江南第一豪宅後,隻能租住小破屋。若在今天,紅頂商人即使有悲壯結局,至少也可以和“老底子”的“山上住戶”一起住進經濟實用的商品房。

沃爾瑪和愛心家園

在加拿大買個東西,到美國去退換,行嗎?

在一年聖誕節,我在加拿大多倫多的沃爾瑪買了個隨身聽。大約兩周後我坐車到美加邊境過關抵達紐約州。住下後拆開隨身聽的包裝,不能聽。不免有點懊喪。忽生奇想:

在美國,能換在加拿大買的商品嗎?於是去了當地的沃爾瑪。照例購物後,推著購物車到付款處,先把這個拆了包裝的隨身聽遞給營業員,告訴她這是在多倫多買的。異地異國退換商品,人家要是不給換,那我會覺得自己真是異想天開。但是沃爾瑪覺得我做得對,二話不說就把加幣折換成的美元給了我。

從此對沃爾瑪有了異乎尋常的好感。

現在,我站在下城區的沃爾瑪工地前,自然又想起了我異國退貨的經曆。

這個工地原先是十幾畝的農用地,叫草庵村。聽這村名,都能想到以前很窮。2004年1O月,沃爾瑪的亞太區總裁來杭州,今年3月又來。他說西湖這樣美麗的風景,世界上不多的。他尤其說他注意到杭州老百姓臉上都掛著微笑,很嫻靜,很安寧,這裏的百姓很幸福。

杭州百姓的好心情給了他信心。不過,與沃爾瑪的談判還是來來回回很多次,規模、麵積、租金、樓層,等等。下城區談判方的主角,看上去很農民。我第一眼就看見他腳上的黑布鞋,而且是手納的布鞋底。我在城裏,不知多少年沒見人穿手納鞋底的布鞋了。

再看他的辦公桌下,有一雙探頭探腦的皮鞋,似乎告訴我,皮鞋也沒閑著,有什麼外事的時候,人家還是會換穿皮鞋的。

這位“黑布鞋”告訴我,在下城區與沃爾瑪之間,相互不是對等的。沃爾瑪是世界500強第一位,而下城區希望引進沃爾瑪,大氣開放的杭州,需要有一個沃爾瑪。好在沃爾瑪亞太總裁走進杭州,住進西湖邊,心情大好:這是個大花園,風景太好了!

在西湖邊談戀愛成功率很高的。“黑布鞋”說。

“黑布鞋”說他的“戀愛成功”,還源於他的家庭背景好——杭州的創業範圍、經濟基礎、購買力。“今年10月底動工,06年10月10日前交付,12月底前開張。”“黑布鞋”的“戀愛”日誌清清楚楚。

我不由好羨慕沃爾瑪工地正對麵的樓盤東新園。就隔著這麼一條窄窄的街,就可以進沃爾瑪退換隨身聽了!

是什麼樣的人住在東新園呢?層層紅陽台順著綠茵茵的坡映入清亮的河裏,水的漣漪便好像紅綠相間的皺紙,在河中漂染。

五千多戶人家的社區,綠地麵積占50%。而且這裏不是富人區,不是高檔商品房,隻是經濟適用房,才2900元1平米。在杭州的市中心!

東新河貫穿整個小區。現代人崇尚臨水而居。英國倫敦的房地產商專門挖出美麗的河來,製造臨水而居。東新園裏也住著下城區和市政府一些可以購買經濟適用房的公務員。有兩排房,正對著倒影像紅綠皺紙的河水,老話說風水最好的,都給了拆遷戶,這個園裏收入最低的階層。市、區公務員嘛,實在對不起了!

東新園裏有一幢可愛的小樓,叫愛心家園。這也是杭州的特產,杭州市“春風行動”中的一個行動。低收入群體可以持愛心卡到這裏免費領取所需的油、米、書、衣、家電等等。整個一個超市。我看兒童書籍處,有《貝聿銘傳》、《喬丹傳》、《迪士尼傳》,建築巨匠、籃球明星、卡通大師,在這裏長大的孩子,誰都可以師從貝聿銘或是師從迪士尼。

東新園是個數字社區。愛心家園裏進門就見全球通電子閱覽室和綠色網站。2900元1平米的房子,是經濟實用的,也是綠色時尚的。居民稱之為“諧園”。低收入住觀景房看數字電視感受杭州的城市精神:精致和諧。

我發現和“黑布鞋”聊天,他講話裏有兩個詞的“出鏡率”相當高。一個是“監控器”,一個是“探頭”。哪位客官想在下城區作案,那就等著監控器鏡頭回放後鎖定作案人抓獲歸案吧。百姓生活,和諧促進安全,安全保證和諧。我走到下城竹竿巷,宋代時為細竹集市。清文學家毛奇齡晚年曾居此地。如今16個360度旋轉的探頭,把住社區的出入口和停車場。還有警務通,一天24小時開著,社區居民有事就按警務通。

我走到竹竿巷警務室,監控中心立刻可以回放剛才我在巷子裏的“行徑”。警務室整麵牆上,亮著密密的小燈,每一個燈下寫著幾號樓幾單元幾門。好像那家家戶戶都睜著警覺的眼睛,或者說家家戶戶,都有一隻警覺的眼睛守衛在門口。

竹竿巷西起延安路,橫貫延安路的是孩兒巷。宋代巷內多泥孩兒鋪,所以宋稱之為泥孩兒巷。元代改稱孩兒巷。巷子98號,是典型的晚清民居。三進,前樓、後樓、前後廂房、天井。門窗格子或為萬字圖案,或為冰裂紋圖,後簷短窗用蚌殼當窗紙。

走到孩兒巷98號,空關著的木門一開,立刻聞到一股清代的味道——當然,這是誇張,不過迎麵襲來的古老木味,真是一下把我卷進晚清。一扇大門,關住了一個時代的氣息。

好像,氣息也是可以回收的。這裏原本早就成了市井百姓的家,住著29戶。

現在我既看不出已經遷走的那29戶人家的印記,也看不懂哪些門窗是舊時的,哪些是做舊補上的。“黑布鞋”說,市裏來了好幾次,也批示了好幾次,要求修繕而不新,修舊如舊。

宋詩人陸遊居孩兒巷,寫《臨安春雨初霽》。尤其是“小樓一夜聽春雨,深巷明朝賣杏花”兩句,已是巷中人,國中人皆知。這個98號,就要用作陸遊紀念館了。

我在竹竿巷、孩兒巷一條條巷子裏走,突然覺得自己好像在一行行納鞋底。

不不,不是我納鞋底,是那位“黑布鞋”在納鞋底,直納到一條條大街小巷皆有無障礙設施,成為全國第一個無障礙設施城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