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我的靈魂有一天回歸大地,就請瓦在上麵扣上小小的一方。有你瓦的餘溫,還有瓦的紋路,這一方故鄉的小房子,泥與水組合的小房子,草氣上飄搖的小房子,你罩著我。像誰夜半耳語:
“睡吧,孩子,這叫歸鄉。”
此刻,瓦是什麼?它是一種象征。它與人的靈魂化為一體,成為人的精神歸宿。馮傑寫出了在工業化時代到來之時,當代文人刻骨銘心的鄉土情結。《丈量重組的方式——燈盞六說》,異曲同工,亦可歸入鄉土散文詩一類。森子是河南詩人中更為先鋒和前衛的一位。他的散文詩既繼承魯迅的傳統,又受西方現代派大師的影響,麵目迥然有別。他是一個執著的傾聽者、觀察者、思考者。在傾聽和觀察之後,則是他帶有深刻理性批判精神的思考。讀他的作品不宜快。在有些作品中,我們還感受到他的悲天憫人的情懷及對弱勢物群的關愛。《11點鍾,太陽落山》,是一篇極為個性化的作品,它提供給人看待事物的不同視角,荒誕事物背後的合理性。
空間和曼暢都是豫東人,且都選擇了散文詩作為文學發聲的主要方式。二人均參加過《散文詩》雜誌主辦的全國散文詩筆會。此筆會類似《詩刊》的青春詩會,參會者全是經過選拔的佼佼者。他們都是鄉土散文詩的高手,因為那裏有他們最熟悉的生活。他們借助散文詩讓他們熟悉的土地、草木、苦難、夢想和追求,在有性靈的文字中複活。他們在堅守已有優勢的同時,表現領域又在不斷拓寬。空間寫了不少山水風情類的作品。曼暢與汗漫不謀而合,對詞語新解產生了興趣,且有同題,如《舍得》,但多為單詞。讀曼暢的《詞語》,與汗漫大異其趣,感性多於理性,纏繞不斷的仍是鄉情。毅劍是多麵手,詩歌、散文、報告文學都寫,成就最大的當數散文詩。2007年,他因一組對生命探究的《生靈》,獲散文詩雜誌社主辦的全國“十佳散文詩人”大獎。出版過散文詩集《相知世界》、《一個人在路上》。《生靈》受到專家的好評,是近年來少有的寓言體佳作。作者通過對一些動物的悲劇性命運的描繪,讓人聯想到的卻是人,人的生存況味與人性的變異,及靈魂的拷問。他自薦的《一個人在路上》及《散亂的羽毛》兩組作品,同樣受到好評。毅劍是一個不倦的跋涉者、思想者,因而也是一個孤獨者。隻有清醒者才會感到孤獨。毅劍寫出了他在遠行中鳥羽般飄飛的思緒,對於夢想不懈追求的痛苦和歡樂。郝子奇涉足散文詩較早,他是1987年《散文詩》雜誌全國首屆會龍散文詩大獎賽的獲獎者。獲獎作品《叛逆》收入多種選本。出版過散文詩集《寂寞的風景》。他的作品的可貴之處,是遠離對事物表層的吟唱,直達生命內核,因而有一種厚重感。
邵超的散文詩以短小取勝。短到以少勝多,顯出靈氣和智慧。“一條魚,在蚯蚓的誘惑中,上鉤了。又一條魚,同樣在蚯蚓的誘惑中,上鉤了。一條魚如此,又一條魚如此。我想告訴魚,不要老是重複一個悲劇。魚張著嘴,永遠聽不懂我的話。”(《一條魚又一條魚》)這是寫給成人看的寓言。但對於那些利欲熏心者,也許永遠不會看懂。冷焰的作品可圈可點之處頗多。《把自己放進一首詩裏》,寫出了詩的要義。《補鞋》、《垂釣》、《鎖孔》,道出人生的多味與隱秘。《井》和《橋》裏,則流淌著濃鬱的鄉情。《走進一本書》是愛書人的夫子自道,包含著啟人心智的讀書智慧。張鮮明的散文詩別具一格,屬於大地上生長出的一類。《上墳》和《長發回家》都有情節,可列入敘事體。它們與一般小說不同的是,讀後有一股詩情飄之不去。劉高貴的作品深蘊哲理。“寂寞本是水,因為有思想勾兌,就釀成了一壺淡淡的清酒,而且窖之越久便也越有味道。”這是深刻的人生感悟。吳元成的散文詩有些另類,另類出另味,新鮮感亦伴隨而來。楊炳麟氣格大,讀他的作品心胸為之一展。賈文水是一個勤奮的散文詩作家,寫過數百章作品,曾結集出版過《春夢無邊》。他的作品大多短小,注重結構和剪裁,語言靈動。
高金光的散文詩不追求題材的宏大,在山川草木中發現哲理。《童年紀事》是一組既淡又濃的短章,寫出了純真未泯的童心。馮向東稱自己的散文詩為“靈魂獨語”,他的所有作品均為哲理短章,灌注著他的禪意和智慧。楊吉哲主要寫詩,散文詩隻是偶爾為之,卻不可輕視。“橋”與“鳥”是具象又是意象,他那充滿思辨和張力的語句令我們想到比橋和鳥更多的意蘊。田君的作品取材於平凡的日常生活,它使我們感到親切和溫暖,又使我們自醒。
該說說女性作者了。此年齡段有多位才女。幾乎所有女性詩人都是描繪和詠歎愛情的高手,她們那些充滿感性的纏綿話語,往往把人帶到一個夢幻的天國,享受到真情的撫慰。如萍子的《荊棘與花朵》、《結局》、《絮語》、《夏日回想》。孫新華的一些短章,她筆下的風物,幾乎都是愛的精靈,《醒著的柔情》寫出了汶川地震中生死不渝的愛情,令人震撼。又如愛斐兒的《廢墟上的抒情》。邱春蘭和李俊穎的作品有著唐詩宋詞的餘韻。韓露的短章樸素,淡雅精致。申豔講究語言的密度和彈性。
五
用年齡段的劃分看河南的散文詩,有一個有趣的現象:20世紀60年代出生的詩人作家人數最多,其左右兩邊人數則分別往下遞減。70年代與50年代大致相同,80年代4位,則與40年代相同。
70年代的作者是新生代,是趨於成熟的一代。他們中的一些人已經成績斐然。喬葉是70後的佼佼者,河南文壇“五朵金花”之一。她的青春美文在90年代風靡一時。後進軍小說,同樣碩果累累。她的散文詩重理性,大多寫人生的感悟,文筆簡潔、幹練、親切,有一種樸素的美感。張孝傑的《換一種眼光觀察》,帶給我們另一種口味的審美快感。這是一組描寫古城開封當代風物和風情的短章。這些近乎白描的文字,寫出了古今交彙處的特有景觀。丁萌霞筆名丁夢,網名幽夢逸韻,可以看出夢對她的重要。夢幾乎籠罩著她的所有作品。《妖精與魔鬼》記下一個奇夢,夢中是當代一對青年關於愛情的對話,可視為不太常見的戲劇小品型,別具一格。這篇作品是某一類人群生活方式的絕妙寫照。月光,是伴隨中國詩人數千年的一個意象,有數不清的關於月光的詩篇,但依然沒有被古人寫絕。張紅梅的《垂釣》帶給我們新的驚喜。她的用詞大膽、新奇、準確。可以看出她對古詩詞的深厚修養,及對古人煉詞煉意的成功繼承。扶桑以寫愛情詩出名,曾獲全國愛情詩大賽一等獎。她寫愛情散文詩,仍是位佼佼者。《茉莉小簡》用極為細膩的敏感的筆觸,寫出了成熟女性關於愛的種種感受和體驗。喬書彥是我未曾謀麵的同鄉,一位執著於散文詩創作且成果頗豐的年輕人。他不屬於那些高產作者,重質而不求量,往往一年隻寫十幾章,大多都在專業刊物上發表。他的作品樸素、淡定、內在,全寫現實生活的感悟,幾乎沒有花前月下的吟誦,像一壺雨前綠茶,飲後有一股清香直沁心脾。陳維建用“火”、“風”、“金”、“木”、“土”、“月”、“水”七個代碼來解讀從秦到清兩千年的曆史(《曆史的代碼》),初讀似覺荒唐,細細讀後,方知維建對曆史的用心及用詩意提煉曆史的能力,不可小看。當然,由於曆史觀的差異,對這樣的提煉和解讀,會見仁見智,那是另一回事,無關散文詩。作為散文詩,有這種大膽的創意,已足夠得到掌聲和讚許。《飄來散去》有超現實的味道,頗耐玩味。趙瑜的《十種相思》都很短小,可謂惜墨如金,有多之一字則嫌多之感,寫出了相思的種種溫馨。王長敏的《抵達海的藍色火焰》是一曲浪漫柔軟的愛情詠歎調。姝惠的作品不多,讀之令人難忘,顯示出她駕馭這種文體的能力。她的筆觸直抵現實生活的深層,且充滿人性關懷。無疑,她選擇了一條正確的登山之路,正確的路有助於她快捷地向山頂攀登。《城市雞鳴》表層寫雞,它“不關心女房東在念叨著雞肉價格上漲還是降落。血液裏流淌的高傲,使它隻凝視著天邊悠悠飄過的白雲”。誰能說它不是一種悲劇人生的寫照?
長廊的末端,即被稱為80後的作者,雖隻有4位,卻昭示著這一文體的創作後繼有人。馬東旭出手不凡,語言犀利,頗具現代新風。張僧是一位年輕的成功人士,《走自己的路》可視為他的精神自傳。史芳娜以江海般浩蕩的青春激情歌唱微笑、生命、人類,歌唱帶給所有人希望的一枝枝神秘的花香。婁華用散文詩記載青春的夢想和腳步。
邊走邊賞邊議,不覺已走到長廊的終點。最想說的一句話是:我為河南散文詩深感驕傲!實實在在的,這是一部沉甸甸的書,一部有著豐富美感的書,一部記載著幾代河南作家向散文詩藝術高峰不懈攀登的書,一部既養眼又養心的書!
正像沿著山腰賞景,總有一條激流伴隨一樣,無獨有偶,本書還有另一個亮點,即作者每人一段的“散文詩觀”。這是一簇簇令人心醉的山花,是用惜墨如金的語言寫出的微型詩觀,是攀登時為我們引路的向導。這些微型詩觀,概括起來不外乎兩類:本體觀,創作觀。
最短的要數馬新朝,僅六字:“無定法,有大境。”可謂六字真言,直抵散文詩堂奧。前三字談創作的自由度,後三字說思想與藝術的容量。以少少許勝多多許,這是散文詩的使命。
一些作者寫出了散文詩文體的不可替代性。胡濟衛說:“在詩歌與散文難以觸摸我的心靈的時候,散文詩是最適宜於我傾訴和表達的唯一形式。”楊吉哲認為:“散文詩是散文之形與詩之靈魂結合的產物,屬於形製短小的一種文體。它比詩歌放任,比散文克製,而又絕不同於詩歌或散文。”汗漫說:“以散文為麵貌,以詩歌為內核,散文詩是散文和詩歌相互傾慕之後的產物,因混血,而美妙。”胡亞才的表述更加詩意:“散文詩是靈魂自然的渴望,是生命本真的訴求。是蹈火而舞在散文與詩歌之間的獨立自由的精靈。”姝惠認為“散文詩是晨昏交割時分懸在天際或映入心底的那顆大星”,強調它對人心的照亮和慰藉。這些都可視為本體觀。
大多數作者則寫出了他們在創作時的獨特體會。曼暢說:“散文詩可以讓土地在文字裏蘇醒,觸摸人類以外自然的生命。”孫新華說:“散文詩是人性本真的光焰,是焦慮心情土壤裏一泓寧靜的清泉,是浮躁狀態下一曲喚皈的梵音。”本體觀與創作觀兼而有之。空間強調散文詩語言的重要性:“追求散文詩語言的成熟。像一株花草的葉片,飄逸、透明、鮮嫩、自然,伸入時間內部,讓精神生命產生震動。語言和思想一樣,是散文詩飛翔的翅膀。”喬書彥則突出作家與生活的關係:“詩歌和生活碰撞的時候,詩人沒有理由繼續花前月下。詩人需要一副經曆風雨磨礪而不折彎不變形的骨頭。”
也有作者以大詩歌觀看待散文詩。藍藍說:“散文詩是詩歌的可能,抑或是詩歌的延續。自波德萊爾和蘭波始,它便是表達現代人生活獨特的聲音,因此它將為詩人複雜的感受押上更為悠長的韻腳。”
讀過這些經詩人們反複過濾留下的句子後,我不知讀者作何感,就我本人而言,受益匪淺。它使我對散文詩的認識更加清晰,以後的創作有了新的追求。散文詩雖然短小,但絕不是輕巧的易碎品,它是既給人美感又給人良知有重量的混合物,擲地有聲。一個作者對文體的理解程度,影響他在創作上所能達到的高度,在這部選集中,同樣可以找到例證。
在結束該文之前,補充說明我的一個感慨。在全書90多位作者中,南陽籍的作者竟有25人之多,占總人數四分之一,在本土生活與在外地工作的大概各占一半。上世紀90年代,曾有過南陽作家群的討論,頗具影響。作為南陽人,我為南陽的文化傳統感到自豪,也為南陽籍作家為當代文學作出的貢獻感到驕傲!一方水土養一方人,一方水土影響一方人。在21世紀第二個十年首個新春到來之際,我向南陽籍作家及河南散文詩作家致以最美好的祝福!也許在若幹年後,人們在談論河南的時候,會說出這麼一句:那是一個盛產散文詩的地方。
2010年2~3月,寫於鄭州天堂書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