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徐玉諾

徐玉諾(1894—1958),河南魯山人。文學研究會早期作家。著有詩集《雪朝》、《眷顧》(均為合集),小說集《朱家墳夜話》,而《將來之花園》是我國最早出版的新詩與散文集的合集。

命運

前麵是黑暗的;無論怎麼聰明的人,連他眼前一分鍾也不敢斷定沒有什麼不好的事情出來。立在黑暗中的是命運——他揮著死的病的大斧,截斷了一切人的生活和希望。

記憶

人類生活著,同小羊跑進草場一樣,可以不經意地把各色各樣的草吃在肚裏,等到晚上臥在牢圈裏,再一一反嚼出來,覺出那些甜,苦,酸辛……

人類也同小羊一樣愚笨;總不能在現在嚐出甘,或苦的記憶!——或者這些甘,苦更不一定?……

為什麼我在寂寞中反芻……

為什麼我肚中這麼多苦草呢?

人類又同畫家一樣:可以不經意地畫些鬆樹,淺草,小狐,耗子,在他周圍的牆麵上。

後來這些小鬆樹,小草葉,小狐子,小耗子都中了魔術,都刺針一般,妖怪一般的怒目相待他的主人。

這就是人類自己的魔鬼。

一步

我曲曲折折的順著這道山穀走上去。

我一步一步地走著,送到耳邊的是兩岸密林裏邊,小鳥的清脆的歌曲;迎麵細風吹著——這是從太平洋吹過來的細風,滿含著極溫柔的溫潤,和野香。暄鬆鬆的淺草,在我足下親吻,我的腳一下,她也輕輕地躺下一點;但是總……

柔情而十分忠實地承受著我的腳底。

我想些什麼?

是這樣的:

什麼也不是,什麼也沒有了!

小鳥總是那樣地唱著,

細風總是那樣地吹著,

我總是一步一步地走著。

紫羅蘭與蜜蜂

紫羅蘭看見一隻蜜蜂懶洋洋地在溫暖的太陽下飛著,她喜悅得發抖;

她十分地賣弄風情,她的色也十分鮮豔,她的氣也非常芬芳。

“啊,親愛的蜜蜂!來!來!我正在盼望你的親吻!”她瘋狂般地喊著。

蜜蜂飛著,沒精打采地說:

“我正要工作;因為到晚我必須得兩滿腿蜜。”

紫羅蘭微微笑了,她的容貌更鮮豔,她的芬芳更濃厚。

“我曉得你們同青年男子們一樣,你們的心常常是幹枯的,你們的思想常常是苦惱而且是生鐵一般冷枯的;是必須要柔情來溫潤的。……

“來來,我最親愛,活潑的美蜂!

“走近來!什麼都不要緊,你試一試走近我!

“來來,什麼再沒這要緊;

“我們試一試親個吻!”

她說著眼淚一滴滴地從花瓣上滴下來。

蜜蜂肩上重重載著責任和命令,他一點也不動情;他想了他的工作,很冷澀地說道:“天不早了,我要工作去;再見吧!”

紫羅蘭急急地懇求道:

“且慢!慢!我一定有蜜給你;速來速來!把你的嘴伸進我嘴裏!”

“不!……我要找野菜花去,我要找蕎麥去……”

蜜蜂喃喃地說著,並且遠遠地飛去了。

紫羅蘭慢慢地低下頭來,沉沉尋思……

但是還是不怠地放著她的香,濃著她的美。

人類的智慧

宇宙本是自由的;人類出來了,在自然的麵目上劃界了許多圈兒。並且人人必須滿足這些圈子。宇宙從此湧現苦惱的泉。

上帝的愛本來是普遍而且廣博的;人類在裏邊打起許多界牆——分了親疏厚薄——漸漸有了敵人。

人類明智的愚笨啊!為什麼要自找苦惱呢?

海鷗

世界上自己能夠減輕擔負的,再沒過海鷗了。

她很能把兩翼合起來,頭也縮進在一翅下,同一塊木板似的漂浮在波浪上;

可以一點也不經知覺——連自己的重量也沒有。

每逢太陽出來的時候,總乘著風飛了飛:

但是隨處落下,仍是她的故鄉——沒有一點特殊的記憶,一樣是起伏不定的浪。

在這不能記憶的海上,她吃,且飛,且鳴,且臥……從生一直到死……

愚笨的,沒有嚐過記憶的味道的海鷗嗬!

你是宇宙間最自由不過的了。

花園裏邊的崗警

在花園裏的一部分,籬笆的轉角處,

一些牡丹正在驕傲她們的鮮豔,

細風拂拂吹來,十分溫柔而且濃香;

早晨的太陽照得極光燦而且幽靜。

一個穿著強硬製服的崗警,兩手把棒拐在背後,沒精打采地站著——同騾子一般,這條腿站困了,把全身重點移到那條腿上;一次一次地更換。

一般小鳥們,哐當,底漓地唱著,

一般青年男女,都輕輕地一步一步,盡情甜蜜地走了過去;那些詩人、畫家,更凝著風光出神;時間在此時顯得速率……時間更是寶貴的了。

但是由這位疲乏的崗警看起來,仿佛這時鍾故意搗鬼;那一分鍾比平常一年還要長!

天知道,這位可憐的崗警在濃香濃美的花園裏能夠想些什麼!——

在他那疲倦而且冷枯的心裏,一刻不離是怎樣支配這一月的餉——要求得好了,可以拿回來四千五百文;先給房主說些好話,這個月的房租等下月;必須負債息兩千多文……還有……小孩要餓……嗬……飯是要緊的!飯是要緊的!……他眉峰皺著——這仿佛是天空的皺紋,人類苦味全在那裏了!

他凝視著地,好久沒有換腿;他的腿已經麻木得木石一般了。

花園裏小鳥總是唱,花總在笑著,詩人,青年,總在那裏,或者坐在淺草上,盡情地享受著自然之美;

時針故意地搗鬼,替代者也再不來了。

失敗的賭棍底門

每次結算賭賬他總要瞎鬧,他不承認他的輸項,他老是氣憤憤地嘲道:

“你們為什麼不把那一回加入呢?……那一回,蒼前山一所茶樓的上邊,街上正在迎神。……不是我一個人贏了!王三五十元,張柱二百元,我贏了一共七百五十元……你們怎能忘記呢……”

這些賭棍們——就是王三張柱等——向來沒有和他表過同情;他們總是忙碌著,輕蔑嘲罵他一頓:“賊東西,不做夢吧!”

他就不得不變賣了他的一切,妻子,小孩子……償還他的伴侶所定為他的輸項。

但是他總是疑惑!為什麼我贏了總不算還呢?……為什麼……

他記得他們在一塊兒,白天或是黑夜,聚賭;有時贏了許多,也有時輸些——他實在分不出哪是夢境,哪是事實……

他十分難受:為什麼我贏了總是夢呢!

有一天晴朗的早晨,他開始他的工作;要證明他那一回的贏項確是事實。

他十分精細地端詳著他所有的一切;最要緊的是未入賭場以前的舉動。——這些舉動能把贏項連在事實上。

於是……但是他住的一間破草房,隻剩四麵破壞不堪的牆壁。他們立在那裏,死麵一般立在那裏;實在不能把住記憶,作為尋求的起發點。

最後他摸一摸那一扇破門,試一試開閉;他十分新奇地把門閉上。他十分高興:這門是能夠改變現象——一定是事實了。最要緊的是順著這扇門想進賭場裏邊去,找出那一回是確實贏的。

於是他豬撈窩一般扒弄他的記憶……那一回是先開了這門出去。……入賭場……不是……這是……

好久好久,他的精神內澈,他直像死鬼一般的坐在地上冥想。

好久好久,他想到一場賭的最後,忽然這扇奇怪而破的門“嘎”的一聲開了,一個很體麵的中年賭棍,把一袋白亮亮的錢元倒在地上,搜了搜自己的頭發,並且說道:

“這是你那場——在魯山芝麻店後邊那一回的贏項;約定的日期你不去取;今天我特地給你送來。”

他十分驚奇。

嗬!……

喜悅露在焦枯的麵孔上,他急急地高聲喊叫:

張柱!王三!……

這可憐的失敗的賭棍——這回卻不是夢!要和他同伴們算賬了。

不一定是真實

有些時我覺得我是一架青灰的骨骼,肋骨一根一根的像象牙一般的排列著連在脊柱上,頭骨也連在脊柱的上端,隻有白線一般的呼吸管連著一片黑鐵般的肺;躺在低凳上。

當母親燃著了幹草,泡一條溫水巾,蓋在我的臉麵骨上而叫道:

“我的孩子呀!”的時候,我那黑洞一般的鼻腔,微微地呼出些痛楚的氣息。

另外什麼也沒有了。

但是我仍然很沉默地躺;我驕傲般的自信:

“不一定是真實!”

快放的花苞

啊,你們老人!——快快展開你們的眉宇;你們果然因為死神立你們的前麵而發抖了!

喂,我是時代的遊客;我從上帝把生命的種子放在世界上那一刹那一直走到現在。

我曾踏過在有勢力的人,富人的骨灰——極惡劣的東西上;隻有你們這樣老勞動家,老母親的花正開著。永遠地放著芳香。

賀你們的喜,喂,你們老人!

你們不是把許多事情放在你們的肩上而工作過嗎?

你們不是把種子下在田中,並且看他開花結果過嗎?

你們不是彼此互相戀愛過嗎?就是這個緣故:

芬芳都含滿你們的身上了。

夜聲

在黑暗而且寂寞的夜間,

什麼也不能看見;

隻聽得……殺殺殺……時代吃著生命的聲響。

我告訴你

朋友,我告訴你:當我死了之後,你聽著不相識人的傳說或郵使的消息的時候,你不要哭泣!

我告訴你,你千萬不要哭泣!

你隻默默地,或者帶著微笑,掩蓋了我的屍體;因為我這是離卻苦惱的開始,是可賀可喜的。

朋友,我告訴你:當我死之後,你千萬不要哭泣!

你若哭泣,更引我在天國的不安;會教活潑喜笑的麵孔,變成悲愴哀淒。

一點墨

我的眼睛像兩隻美麗蝴蝶一般,一默一看地繞過這一片蒼色的圖畫——一片奇怪的高低不平的圖畫;

被一點小墨留住了!我依依戀戀環繞這個小墨點,這小墨點就現出無限的深奧;

是一個溫和而且美麗的世界,可以一步一步地走了進去。

這是我的愛人的一隻眼睛啊!

我在裏邊,我必須活在那裏,我的,我所要的一切都在那裏了!

愛的表象

他的愛人送他小小一方絲巾,上麵寫著:

“要她替我看待你!”

他心神跳動著看了又看,他沒心似的舉起兩臂,忽然覺得害羞似的又放下來;他心慌,他的麵頰忽然發紅,又忽然青白;

——狂駒得著了泉水——嚐著溫柔的人,就是這樣了!

(以上選自《將來之花園》)

我的詩歌

我無心地穿過密密的樹林,經過一個小小的村莊的前麵,小鳥和人類格外地親密著。

我的詩是不寫了!——因為蕩漾在額上的微笑是無限的;歌是不唱了!——因為無聲的音樂是永久的。

惡花

當我跪在奇異的花園裏邊禱告時,這個不期然的奇異的情人,她果然紛披花枝,煥然出神地慢慢走來:

她那胸脯和手臂那樣壯大,卻是那樣的柔美;她的麵頰比一切女人都要濃白而且大方而且像夏天早晨,被白霧籠罩著,大樹和小樹樣子和香花芳草密集著而充滿著清脆鳥聲泉流的山穀那般深厚;她的眼睛又黑又大像明珠般在那裏滾流著,閃閃發著神光;仿佛她能愛著一個青年,像一顆寶珠一般,緊緊地握在手心裏,漸漸將他融化了,她縹縹致致地走近來,在她那微微飄拂的大而且白的美裙裏,現出一種說不出的吸引人的愛力;當她默默地俯視著,定情的,允許我的要求時;我的心早被她那熱情的目光射穿了!

當我提起兩足,吻著她給我的親吻時,我覺得在她那溫柔而且玄妙,而且蕩漾著迷人的微笑的唇邊,放出一陣撲鼻的毒的香氣;我早已一堆泥一般地死在她的腳下了。

(以上選自《眷顧》)

寂寞

北風刮得荒村上的樹枝呼呼止不住地響,各家婦人們正在靜悄悄地在室縫紉,小孩子也都被禁在火爐旁邊;我孤獨一個在村前的一個牆角,我所會把戲都玩遍了;所有的玩具也都厭煩了。

我渴一般的,盼望著新的興趣!——這裏跑到那裏,——到處都是冷冰冰的北風旋著枯草和紅葉——沒有別的聲響,隻是十分鬼怪的沙——沙——地呻吟著。

到處都是壓迫著次寂……所有的地方也都找遍了。

一家婦人說:

良兒是不出去了。

一家婦人說:

玉兒須留在家裏。

這些人都是鐵一般的,不動情。——

隻有一個老人屈坐在草舍前麵打鼾,我求他為我講一個新的故事;他所知道的,也都是我所知道的了。

暮筏上

從西山反射到東岸黑暗暗林梢上的殘光,淡淡的快沒有了;

青蛙在淺水灘上閣閣地追悼著白晝;七八百水手駕著一隻小船,急急地蕩搖過去;

在我那孤零零的醉著鄉念的心中,

浮動著,用葡萄藤攀結的木筏下,江水,淅——灑——淅——灑——速速地流去了。

一霎時淡光也漸漸地不見了——黑暗重壓在江上,江風更冷森森地吹來;

春天的秋風嗬,你吹碎離人的心了!0河,是時間的故鄉

於賡虞

於賡虞(1902—1963),河南西平人。曾留學英國,遊曆西歐,受現代詩風影響較深,以“悲哀的詩人”知名。著有詩集《晨曦之前》、《骷髏上的薔薇》、《世紀的臉》,散文詩集《魔鬼的舞蹈》、《孤靈》等。

散文詩觀:對於散文詩,我一向抱著這樣的意見:在情思上,散文詩介乎感情與思想之間,而偏乎思想;在文字上,散文詩介乎詩辭與散文之間,而偏乎散文。我們可以說,散文詩乃以美的近於詩辭的散文,表現人類更深邃的情思。(摘自《世紀的臉》序語)

魔鬼的舞蹈

這正是偉大的夜之世界!

飲宴散了,濃烈的紅酒給我不可捉摸的力量,因而,我尚能在生命的國土的劫餘的殘燼中悲哀,回憶,痛哭。

不堪言,生命於往日,現在,隻是一個縹緲的夢,在魔鬼的舞蹈與歌吟中無痕地逝了!我不能,不堪想象歌舞的慘影:聲韻,步態,隻是一片模糊的慘紅與蒼黑的結體。微笑與溫柔變為不忍一視的慘紅,憤怒與慘暴變為刺心慘動的蒼黑:遠了,靈動的生之希望!這一切在今宵的迷醉中,踉蹌中都是毒烈的火箭,射中了已死之心靈。

星月冷明,萬有沉於夢境,隻我孤零一人臥於海濱之草茵,任自然無忌地摧殘,傷害;任魔鬼無忌地在心頭舞蹈,歌吟。在它踉蹌的步態,朦朧的歌聲裏,泳化紅酒,紙煙,毒藥於一切希望之宮。啊——昔日金色的蓬發業已蒼白,蘋果的麵顏業已蒼灰,一切,一切如一龍鍾的老人——青春死了,其顏色如枯萎的薔薇上之霧水。

毀滅!將生命拋於奇醜的蒼黑的汙池,毒斃於死水,無須戀戀於痛苦足下之生命,作魔鬼舞蹈與歌吟之場!嗟呼,孤魂,沉醉罷,沉醉於微笑,沉醉於死亡,沉醉於輝煌的宮殿,沉醉於長流的青堤,因是,縱魔鬼歌舞於心峰,發上,亦能暫時淪於不能記憶的爛醉——有如死滅,將一切遺忘。

噫,如斯進行著生命之韻調,永遠,永遠沉於不可捉摸的夢境。飲宴散了,從毒醉中我窺見了這平靜的生命……

這正是偉大的夜之世界!

朝霧

從噩夢醒來,黑暗的天宇已露出微明的天色:我微笑了,見案頭之蘭蕊已開;馥馥清香點綴了這暗慘之地獄。從帷幕出來,看漫天浮著銀灰之淡霧,像有著無限的神秘的消息,於是開始了我無目的之尋求。

這古老的河畔隻是無限的靜寂,兩行無語的老柳與一泓蒼綠之死水,似尚在夢中之老人未醒,作其綺麗之幻想。

沿岸徘徊,隻我孤零一人,心頭有無限的哀思繚繞在煙霧之枝頭與水紋。去了,昨夜之夢,對我地獄中老年之情人的哀戚,有如不散之晨煙縹緲於霧水。

沉默裏,枝頭的老鴉醒了,慘戰的哀鳴的聲韻,深滲於淡霧,死水,深心之淚痕。如是我陷於淒切的回憶:往日,嗬,像一座古寺之塔,從偉大之近周層層向穹蒼渺小,消滅了;像一座黑之山洞,從朦朧的口邊,慢慢伸於慘黑無光的洞穴!現在,宇宙仍漫照著慘黑之幕紗。

遠遠清切之鑼聲使我驚惕,注視,從彼岸空冷之街衢,走來一位算命的先生。我黯然了,這駱駝似的隱忍,苦厄,彷徨於沙漠之命運,有如紅日隕落之夕天,有如殘冬彌漫之夜霧,其中有無限秘密之悲哀。噫——沉憶裏,不幸者命運之鑼遠了,在此不見人影的朝晨;我默泣著,對此古柳與死水之寂靜。慘栗之心的挽歌,隨其遠渺之聲韻,消逝於空寂之晨霧裏——

一切,一切都淪於幻滅的空虛……

為了一片焦土

為了一片焦土,讓無語的白骨,在寂寞的秋夜長眠,是以我痛飲於人間,爭鬥於人間,戀愛於人間:

今,老了,顏色如從母枝脫落之秋葉,將青春之屍體,飄墜於汙泥;是以青春之神為我的無花無果之時光而哀泣,天亦下著蒙蒙的霧雨,世紀已完全淪入於蒼寂。

有一日,我將隨命運的指示,倒於地下,讓荊棘長遍於白骨之上,沒有花,沒有香,沒有臭,人們好不留意的過往——似一夢幻,似一夢幻嗬,和熙的日光永不淪沉,習習的春風永不休息,讓荊棘萬載長青,永不將我之醜態暴露於塵埃;是以我在九泉初次流了微笑之淚,混合於奇臭之汙水!

願如是將我生命的顏色,在青春之神的麵前殘凋脫落了。

人類!莫忌恨,莫暗算,莫再和我爭鬥,我不驕傲我的青春:我莫騎過海龍似白馬,沒穿過赳赳武士的盔甲,沒有殺害劫奪我的一切的敵人!但是,一切對我不和諧,嬰兒見我流恨惡之淚,婦女見我念嘲笑之曲,一切,我的世界,似是昏暗的地獄。人類!我不驕傲我的青春——我的青春嗬,似一塊無生意的古海之化石,永沒受過女神的微笑的光澤之潤飾,死了!

願如是將我生命的顏色,在青春之神的麵前殘凋脫落了。

人類!在無可如何的生命急湍的激流裏,這廿餘載漂泊之光陰,似倏忽之一夢,這一夢又滅沒於無底之空虛;誰想,神啊,誰想廿餘載的生命,即到我早熟的老年!人類!將你們的影,你們的血,你們的力,塗飾於萬古長存的殿堂,為宇宙間生命的永遠之光耀。因是,神將為你效力,加冠,為你種下薔薇,作愛之象征。在你們生命的痕跡裏,沒有我的蹤影,我是一個無人注意的淪落的廢物,將永眠於無名——將永眠於無名啊。

願如是將我生命的顏色,在青春之神的麵前殘凋脫落了。

如是,將我所有的一切捐於灰敗,棄於蒼黑,拋於煙海,在人間不需任何顏色作我生命之妝飾。赤裸地來於世間,複赤裸地走入空虛,如是,我完了天賦與我的可憐的夭死的英雄之旅程!沒有哀恨,沒有詛咒,亦沒有希冀,在人們歡笑,飲宴,高歌,蜜吻的時刻,我將從一片焦土化為汙泥,妝飾著我殘留的永遠之沉默。

今,往日的狂飲,往日的爭鬥,往日的戀愛死了!在此寂寞的秋夜,隻青春之神正為我的無花無果的時光而哀泣,天也下著蒙蒙的霧雨,世紀已完全淪入於蒼寂。

願如是將我生命的顏色,在青春之神的麵前殘凋脫落了。

冬夜行

霜霧冥蒙著古老之街心。

暗慘的燈影下靜悄悄的沒有行人,我伴著一顆可憐的孤魂往前去了,一步一步地踏著無底的情愛之陷阱,這正是對麵不見人影的中夜。

我病了,踉蹌的步伐像是酩酊的醉人。慘痛的靈魂撥不開濃烈的霜霧,縹緲的浪費的生命冒險的,隱忍的完結著曆程,走向死滅的燈影。

霜霧冥蒙著古老之街心。

身邊沒有鋒利的寶劍,完成怯弱的區微的心欲,眼淚寂寂流下,結為創傷之淚晶。我不能殺死命運之神在此蒼夜,散發橫披了,我是五千年來的囚犯,罪人!

我隻是個無歸宿的過客,姑娘,無時無刻不戕殺著荊棘夢幻中的生命。無望了,這剩餘之殘骸,將要深葬於白蘭地之地獄,永遠不會戴起桂冠,作刹那之炫耀。現在我正一步一步地踏著無底的情愛之陷阱,這正是對麵不見人影的中夜。

霜霧冥蒙著古老之街心。

傷害

一片荒漠的冷霧,毒氣掩蔽了宇宙善美醜惡的一切,我的眼睛如一未睜眼的小貓受毒氣而瞎了。

我隻是一個無知的盲人,不懂慘黑,灰白,血色,微笑,冷醜的意義。我在無明的地獄之深洞,摸索了一個不堪忍耐的長途。現在啊——

又孤零一人在崎嶇的山道孤行,沒有人語,歌聲,四周隻吹著毒惡的猛烈之山風;我怵栗了,有如將執死刑的囚犯,有如虎口中慘鳴的小羊。噫,這一瞬,天,命運與上帝又射放了毒烈的利箭,射死了我的殘病的夢幻,今又給我這如此慘痛之傷害!

在這裏,險惡的周遭裏,我將生命之計劃拋棄於冷霧,惡風,回憶著地獄人世之苦厄。嗟呼,往日,我將你投於煙海,如敝屣,如殘橘,尚未盡我傷害之歎息,何須戀戀與惋惜!如今——

情愛與友誼已著了想象中不堪入目的惡醜之顏色,翱翔於黑色的空間;在那盛大的歡宴裏,我悄悄流著慘情之淚,我知道,我是不幸的人,是一個正被時間之神摧殘的無用之裝飾。

想,嗬——我的天!霧蒙蒙,風慘慘,有什麼希望,有什麼歡喜,時間老了,世紀死了!我倒臥於荒道邊無名的孤墳,這荒墳業已殘廢,唯荒草尚在裝飾著古老之哀戚!

長劍

長劍的鋒刃刺入了我的靈魂——

醒了,從病者呻吟的聲中:天!這破敗蒼綠的處所,是我漂泊的故居,地獄的天堂;不是荒寒的海島,不是寂寥的墓地,亦不是魔鬼的屠場,何為使我在此寂寂秋夜雨聲之中陣陣戰栗,陣陣慘動!

一切都在幽暗的秘影中,作極度衝突的醞釀,似——

長劍的鋒刃刺入了我的靈魂——

醒了,從病者呻吟的聲中:天!在古老地域的慘亂中;希望淪於陰溝之毒水,正作最後之寒戰;今,秋風秋雨落花遍地,何處再有芳蹤,酒一壺,詩一卷,聊表繾綣之生意。隻聽著低吟,低吟的哀嘶之寒蟬!

在秋聲裏,大地上的一切都著了慘害的恐怖之色,似——

長劍的鋒刃刺入了我的靈魂——

醒了,從病者呻吟的聲中:天!在灰白的世紀裏,往日漂泊的生命中,我有著煩苦的迷醉;今,在此秋葉颼颼的雨夜,命運的血手正在我麵前招展,似是夢境,在閃亂的慘光中,我做了斬首之囚犯!

暴亂,衝突的生命之屠場,似一古畫展列於麵前,似——

長劍的鋒刃刺入了我的靈魂——

醒了,從病者呻吟的聲中:在混亂的骨血之場,我已陷入於密密的重網,無處逃脫;人間的榮華,情愛,金錢,向我施勝利的微笑,在淒索寂寞的眼淚裏,我似一屍體慘死於神之祭壇!

一切都在幽暗的秘影中,作最後的勝利的舞蹈,似——長劍的鋒刃刺入了我的靈魂……

十字架

夜半鬆風裏,十字架下躺著一位氣息奄奄的少婦!

無數獰笑的惡魔,眼睛炯炯的紫光,注視著十字架上釘著的一位青年英雄——血痕模糊,亂發覆麵,掩蔽著他的視線,慘痛,微笑。

斯時,雪霧於天野,落葉苦吟於寒風,但宇宙是沉默著。

“罪!絞死!你這一對不羈的野獸!”惡魔想著,於是唱起勝利之歌,並且跳舞,互相密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