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惡魔散了,當這一雙慘毀的靈魂失去了顫動之後;隻殘留著聖潔的屍體,碧血在雪霧中的荒草上還在動蕩。

群群烏鴉自寒林飛來,徘徊,飛翔,淒鳴於十字架上之雲端。屍體業已僵凍,無人收殮,埋殯,更無有碑文。時間慢慢不息地過去。

雪止了,風息了,世界由蒼黑變得灰色,東方露出微紅的消息。

人類從夢中醒來,在愛人的懷中看見外麵慘白的世界,似皎潔的月光;以光明尚早,於是重複入夢,演其長久之溫存,熱吻。

……在蒼夜(隻有天知道),這世界結束了兩個冒風雪而求光明的冒險的不安定之靈魂……

彼時,一切尚在深夢,他們的遺囑隻換來惡魔的獰笑;因此,人類不知他們曾經生活的痕跡:屍體已被野狼在荒草叢中噬了。

現在,一切如常,人類還在夢中,無有變亂的形跡……隻絞場殘雪的枯草上,尚漫散著一些亂發,骨骸,血痕,汙衣……

……人類想,這是被他們殺掉的罪人,於是冷笑……

(以上選自《魔鬼的舞蹈》)

孤靈

經過了暗慘長途之摸索,

眼淚變成寶劍,刺破了生之美夢!

在嚴肅的神壇之下,一切淪於寂寞的黑暗之中,我,一個命魔掌心的囚犯,在掙紮的煩倦中,沉於傷心的回憶。

往日的美麗縹緲之夢,在殘春時節變成了蛇口的毒舌;神經倘不麻木如一木偶,生命將於毒水之中流血,腐潰。

於孤獨中,含淚在黑暗的荊途摸索,有時墜入骷髏的墓穴,有時走入魔鬼的舞場,有時徘徊於天堂的門口。而今,在傷痕遍體的慘敗之後,來聽司命之神的最後之裁判。

這是古老莊嚴的廟堂,無光明,無溫情,這裏,充滿了災難的消息,幸福者不來。我因欲早知命定的結局,求一個卑微的死滅——在眾人的歡歌、狂笑之聲中寂寞地死去,故來虔誠地祈求。

天知道,我同別的人類一樣,曾將熱心,豪夢,勇毅注射於靈魂;但,終於因此得了不堪救藥的病症,使肉與靈同時疲麻。沉於孤老之境,如一行屍。

天知道,我失敗後,並不罵無情義之神,隻如一虔敬的教徒,孤宿於自己的動亂汙穢之幕帳,作懺悔的暗泣!我不曾渲染上自己花瓣之顏色。在人間有著豔麗的炫耀,就枯萎了!

天乎,我的冒險之孤靈,終於在苦風秋雨的景色中病了:宮殿將變成荒塚,榮冠將變成枯草,人類將再變成群猿!在此蒼夜的煩倦裏,大自然的病態的喘息中,我又受了幻夢的慘毒:

於溫柔的情愛之中,密吻,偕舞,抱頭痛哭時,忽然,我見了一口血淋淋的利劍,在痛慘沉醉的不知之一瞬,刺入了我的怯弱之心,著了不可遏止的戰栗!

於夜夢的驚恐之中,我手抱著被敵人殺掉之頭,倉皇地逃往蘆葦之叢;在月光中,我自恨怯弱之羞恥,將命運委之於敵人之血刃,於是低泣亡命之災難!

……來人間,複逃出人間,如一空蒼遊行之孤星;

……心中燃燒著悲憫之火,將生之喜悅投棄於江流!

任孤獨靜寂占據黑暗之世界,從電閃倏忽之光耀裏,我含淚忍苦走著濘汀的路。在生命之國中,我不是為愛情,名譽,榮貴,而是為魔鬼之微笑;是,我將不再為冷譏與羞辱掉下悲哀的眼淚——

有一日,我將站立於夕陽岸邊的餘暉,向蒼海長歌,與鬆風諧和;看遠天之蒼波裏海鳥偕舞,並送白晝深眠於夜色。俟人世消滅於無涯的黑寂裏,於是——

我寫著生命的不解之謎,在宇宙死獄之中;唱起淪落之讚曲,在荒涼孤塚之上;倒於月光的懷中,作著無跡的苦笑之大夢——

讓寂寞的孤靈在月光上作最後之狂舞,

眼淚變成寶劍,刺破了生之美夢!

微笑之屍

這是一個無人煙的孤島!

百花叢中,林鳥之歌語裏,躺著一個微笑之屍骸,他聾了,聽不著海水與林鳥的音樂;他瞎了,看不見周郊與天空之奇景。寂寞中,一切乃無意義之裝飾。

天哪,他這最後之微笑裏,含有什麼偉大的秘密?似是一個無歸宿的浪人,經過了黑暗,寂寞,疲倦之旅途,在此不知名的幽穀,死於疾病與命運的掌心;無呻吟,無呼救,無哀怨,無祈禱的完結了生命之劇。他的微笑似象征心頭最後幽秘的喜悅,但啞了,不能向世人表白,一切,落於不可知的夢境。

這閃耀的月光,古林與海水之幽音,

未知對這無語的屍身有何種意義!

我們不能從這微笑裏測知另一世界之美麗,誰敢說不是如我們的世界一樣,是無知,無光與彷徨的夢幻之境呢?

神靈死了,不能告訴我們其中的奇跡:生命從破滅而來,複向破滅而去,這是一個不解之謎;在不知中,我們流著期望與嗟歎之眼淚。

這不再是一個大夢,肉體縱被野鷲啄食,

骨髏為其泣鳴之所,人類亦不為之哀淒!

在大自然的沉默中,花開花落,海鳴鳥歌,夜與晝亦不息地追逐。人類,乃一盲群,在無知的摸索中,哭著,歌著,愛著,戰著逝了。

如今,這微笑之屍骸,啞了,瞎了。但他的聾與啞乃命運特賜之恩惠,將從此不再聽不再唱人世之悲歌!在靜默中,幽暗中,偉大的生命開始了——

這正是一個無人煙的孤島!

毒草

似是天馬,自吃了人間的毒草後,遂成瘋狂,有了不羈之力。

我出入於廟堂,賭場,聖者,偽善者,酒肆,汙地之中。因我散發之橫披,麵色之蒼苦,於是身受鞭打之重傷。

在毒烈的陽光裏,飛奔,汗流,仰天長嘯,直至山巔,於是躍入幽穀,穿過平原,墓野。

人類以惡劣的眼光看我,似橫暴,似膽怯,但終逃不了我的血刃!

我以上蒼好生之心懷將殺絕了人類!

俟海洋變成了血流,骷髏堆積入雲霄,絕了人類的足跡,音響,然後,我再以基督慈悲的光,照耀於我生存的世界。

嗚呼,手上的腥血,這樣,就能解我心頭恨惡的情意?不!倘上帝是人類的製造者,猶不悔改,我將踏斃他於足下!

因此,世界上,將不會有暗慘的悲影追隨我,模糊的哀痕占據我,在我腦後慘叫,夢中驚擾,並且使我年老,疲憊,死亡。

但,終於我將嗚咽於血刃。

以幽顫的月光覆麵,仰臥於草茵之上。

我的怯弱愛人的雙睛,滿眶慘情之淚,滴落於我的臉上,似五月的梅雨,流入火山般的心中,但終因此中寒。

我的怯弱愛人的口唇,以其聖潔之吻,深吻於我的口唇,似香濃的美酒,流入火山般的心中,但終因此受毒。

從一切記憶的影中,她被我害死,但她隻是社會的奴隸!

讓這是最後的殘忍,複使我因毒草而覺醒,在壘屍之中找出我的愛人,吻她以戰栗的口唇,流著寂寞的淚;然後死於殺了她的血刃,微笑地靜靜臥於血泊之中!

讓這就是人類自高的尊榮……

思想

思想猶如美人骷髏上的荒草,從花朵及枝葉裏,我嗅到了人間純美與毒惡之怪味:如是,我尚彷徨於人寰,做著不醒的苦夢。

在白晝,我曾以秋日之陽光,曬著將及凝凍的血液,躺於寺院殘草的墓邊,使哀思幻化於密織如雲的鬆林。

我不敢仰視天空之飛鳥,它如繁華街市的怪類,

會將我的美麗之花的幻想,踐滅於萬人歡宴的舞廳;

我不敢靜聽秋蟲之寂鳴,它如怨女撫抱的瑤琴,

會將我往日苦夢之遺骸震醒,似歌女歌舞於眼前。

如是,我經過了春秋,隻徘徊於此怯弱的塚頭:戰栗的葬鍾使我垂首微笑,那穿雪衣送葬的人乃聖潔的天使。

生之起始與終結,不在那如刺的搖籃,安樂的棺木,這些,不過是一條刑鏈的廢棄,使其生了腥臭的汙氣,散漫於人間。

這不是我的惡毒之思想,我的慈悲勝過渺小的基督,

那深眠囚獄的生命,將不如罪惡之塚的犯人,

譬如這筆下的命運之戰鬥者,正等著死滅的來臨。

嗚呼,思想,有一日在深宵的星宿下,我將含淚地將你葬埋,使你的靈魂寄托於那不死的蒼鬆。並且,將在同樣的風清月明之夜,我會孤自一人為你招魂,祈禱,雖則我曾以生命作賭,不再向你的遺骸回顧。

你知道,天也知道,這是魔鬼的世紀,人類(嘻!),人類的最摯愛的父母以其子女之血肉為佳美的酒饌,善惡,真偽,美醜似是古廟牆根之蒼苔,不過是無用的妝飾。

因了你那似美女的向我頷首之微笑,我遂中毒,靈魂之斑點有如屍體鐵青之紫痕,人間再無醫藥診療。

從此,我失去了一切創痛與喜悅的感覺,

立在你的荒涼的墓上,似是幽林寒夜的夜鶚,

我將開始我新奇的歌調,傳布著另一世界之福音!

歸來

經過了箭射皮鞭之痛打,我歸來了,那是一個不知名的國度,似是做了一個大夢。

那裏有古林,墓地,野花以及人熊混亂的怪類。一切在不知的暗影中潛伏:有時他們把我奉為神靈,有時把我當做魔鬼,在苦笑與容忍之中,我度過了那地獄。

——那地獄,是在一個山麓,在一個古城之外,荒塚之間。

每當月明之夜,我徘徊於林間,踟躕於塚上;枯葉自頭頂淩亂地落下,睡鴉偶爾在夢中呻吟,心頭感到了淒涼的空虛。從寒顫的冷光,我寂寞無語地向遠山瞭望,又低首看秋風中半殘的寒菊:天知道,我無所追求無所期待的重複著這無意義的工作。

倘若,今宵是無光的寒夜,這無邊的慘黑,老古的林風,會使我感到意外的恐怖:加以足踏落葉之聲,崎嶇的塚路,更使我想起鬼的渺茫的怪影:一切

在黑暗的空虛中生長,

又在黑暗的空虛中恐怖,

因之,這風塵中的孤弱之靈將不如墓頭之秋草!

就在這情形中,有時我如死屍一般靜默,有時我如狂人似的慘叫!讓枯葉當做我的生命,讓北風代我號泣,於是,我低頭向無語之大地,仰首向無極的蒼虛微笑。

曾幾次,在萬籟死寂之寒夜,因回憶人世之侮辱與悲愴,黯慘與空虛,我想以毒藥使生命得其永遠之安眠。但因了往日曾有過悲壯的盛宴,給生命以薔薇似的微笑,因而我把世間所有之榮華與享樂,置於幻想之中,並且塗飾著奇異美麗的顏色。

——那顏色,把我從死獄喚醒,從這一個夢又到那一個夢。

終於,以我所有之力,衝破了那苦難的獄門:我自由了,雖然這創傷的蒼宇裏,仍無寶宮寄托此流蕩的孤魂。在無邊的幽深的寂寞裏,我又起始了無名之彷徨——但

經過了箭射及皮鞭之痛打,我歸來了,那是一個不知名的國度,似是做了一個大夢。

送英雄赴戰場

在日月的光輝下,我捧著濃烈的美酒,送到你的唇邊,英雄,英雄啊,請你把它吞下,如同從你愛人的玫唇飲取的甘露!

我這創傷的寒戰的手,雖然宛似冬日的枯枝,伹如今都有了春的消息,它將從你的凱旋裏會慢慢地生長,有力,拿起寶劍。

往日,我將希望植於墓地;如今,我把它移歸人間。

在劇烈的痛創以後,我有了淚,有了愛,因為:我看見了罪惡的血流,而我就以他們的血來洗滌我的病足;我看見了骷髏之山,而我就欣然地把他們燃起取暖!

我並不是懷著慘痛的惡魔之心來到人間,我有著廣漠淵深如海洋一般的愛。就在這愛之光輝裏,我被人遺棄,踐踏,容忍,但我終於從劍之光輝裏,揭破了往日奴隸的命運!

英雄啊,在夕陽隕墜,殘月高升之時,你撐著火把穿行於饑饉的曠野,那裏是人吃人的地帶;穿過黑暗的林叢,那裏是虎狼惡獸的世界;穿過古老的廢墟,那裏是無知者拜禱的聖地!

我就以我這哀淚(如同你愛人惜別時的香液),奉獻在你的麵前。

在苦寒的戰壕裏,或農民的茅屋裏,或陰濕的酒館裏,請以你幻想的雙睛,窺測這血泊中的字跡,然後再仰天慘笑,重赴戰場。

為了這受難的人類,為了你所愛的幸福,請鞭策那疲憊的駿馬,踏碎那毒暴者之骨骸,以他的血渲染了你的寶劍!

那時候,我仍然捧著濃烈的美酒,送到你的唇邊,英雄,英雄啊,請你把它吞下,如用從愛人的玫唇飲取的甘露!

從天堂寄到地獄

咄!人間!咄!地獄!一片慘黑中有無數骷髏在轉動!

言語乃頹敗靈魂的表征,思想尚不如屍體為有色彩!

巨林,海洋,山丘在地球為唯一有生命及莊嚴的偉人!

一切善,一切惡,一切喜,一切悲乃虛偽無用的符號!

我以曾經生活於人間的經驗,來懺悔那生命為罪惡的根源,因生命永不會發出那流星般的光輝,照於陰暗潮濕的地獄之靈魂!

自猿猴至人類的一條遙遠的旅途,永遠戴著慘酷的刑鏈,眼睛永遠在朦朧的狀態,咄!聰明的英雄就如此地含淚而逝了!

我以超人間的眼與力窺探人類的靈魂,從至大到至微,宛如一個冰天雪地中餓斃的老馬,那寒灰的顏色有著陰溝汙泥的氣味!

這完全是一個死寂的世界,那醜惡的笑容,那饑餓的憤怒,那雄大的宴會,那虛榮的驕奢就在那血肉與骨骼之中有著無限期的排演!

從生命裏我隻得著醜慘的夢,流著懺悔之淚,咄,聰明的英雄,不要以我為無用的懦夫,我心裏有善,但它就未生長即萎逝了!

我也有力,我也有繪畫的天才,但這痛慘的黑影不是我的材料,我要表現的是聖靈的力量,不是這淫汙與骷髏的屍身,我願永遠地沉默!

從此後,我不再流空虛的哀淚到地獄之荒塚;我將在這超生命的天堂(因為我是死了),沉默的思維,並且無語地看地獄之中黑影的慘變:

咄!人間!咄!地獄!一片慘黑中有無數骷髏在轉動!

無論春天的美花,秋日之落葉,均墮落於卑汙之陰溝!

老婦與少女有著一樣的靈魂,活人與死人同臥於墓地!

天空的日光與飛雲在無語地飛行,草木亦在自生自滅!

就這樣,我苦笑著寫此痛心的怪字,從天堂投於地獄!

慈悲的時代

夜已來臨,苦風在荒林,平原,山穀狂吟。

這是一個平靜之夜,冷冷的月光正微笑於嚴肅的宇宙。

如在一個無稽的狂夢,我這異代的遊客,正無目的地遨遊。

經過了悲悼死者的飲宴,看見了人間最慈祥與平靜的微笑。

經過了慶祝誕辰的盛會,人們臉上塗飾著惡毒與懺悔之淚痕;

在一個荒蕪的墓丘我止住了踉蹌的步伐,於白骨之上我發現了一個絕大的秘密,在它湧出的血痕上,正飄著為母親掘心而死的怪字;

於是,我急忙地走開,想在殘草叢中得一個安靜的休息,不意那殘草中正是無數毒蛇的故居,那毒舌紛紛地吻著我失掉溫情的麵顏;

我想,這地域(以前我以為是人間靜謐的宮殿)不是我的天下,在苦風與月光之中,我仍得向前探索,斯時,隻宿鴉之悲吟為宇宙的音樂,隻舊夢為宇宙的生命。

“將希望毀滅,以災害為人類之幸福!”

冥冥中,我聽見了上蒼的命令,於是,我眼中流出了酸血!

在頓足,痛哭之後,我倒臥於無人蹤跡的荒岸,似乎入眠了:

但,忽然覺著麵顏有著刺心的慘痛,醒來時,見血流中有無數骷髏的頭顱,他們都是被害的青春的男女,上邊飾著沉默的嚴肅的氣魂。

我想這是一個荒夢,卻由我未瞎的雙睛作了真實的證明,天乎,請使我的雙眼以毒煙蔽瞎,使我的頭顱混於未知之群!

“在人類萬載的曆史上,隻有這是一個慈悲的時代,勿多言!”

我心情毒醉,於是唱起讚美的歌曲,悲哀已化於空蒼之烏雲。

從此,我歌著人類之幸福,修飾著我的舊夢中的情調,

在苦風冷月之夜,我孤獨地編著我的為人類所不了解的秘奧的詩文……

狂者之遺囑

於仰天長笑,痛哭流涕之後,無涯的幸福之生活,自此開始,是以地獄變為天堂,骷髏變為美人,荊棘變為薔薇,一切如一奇異的夢,在不知中起始,複於不知中完結。以後,微笑將永遠妝飾著我的世界。

不堪想,那逝去的往日!

……往日怯弱的生命塗著灰色的羞辱之顏色,如一盲者之老人,在夜深彷徨於街頭,作無目的之流浪。咄!命運之鑼,敲破了幸福之塔,隻慘哀的夢影,繚繞於古老的墟痕,有如墓中死屍之無語,蒼夜濃密的暗霧。

在慘亂的人海中失去了我的心。生命亦隨春花枯萎,似一傴僂的古槐,將不發芽,生花。因不甘做命運手中的君子,始酗於煙酒,在含淚的苦笑裏,作放浪之狂人:希冀將楓葉之慘紅塗於吾身,作生命悲壯之顏色!

一切,於我,不過一個衝突的噩夢!

不過,人類,在今宵我要自殺的一夜,聽鐵鏈下我的靈魂之慘叫,這聲音將永遠為怯弱羞辱的餘痕!自有生以來,我即呻吟輾轉於此毒刑之下,做一忠實之奴隸!

啊!——奴隸

……我終是一個馴順的奴隸,軀殼乃情欲與理智的戰場,生命乃一團不分明的暗霧,似一疲倦之天鵝,我遊泳,輕眠於穢水的汙潭;如是永生未見陽光,已僵死於黑暗冰冷的化石之塚。

天知道,我也曾在奴隸之囚獄中,忍受了不堪容忍的罪惡,災禍,使聖潔的靈魂著了暗慘的色澤;在腐朽、蠢愚的靈海中,也曾有一兩聲慘痛的哀吟於栗動不成韻律的口唇。今,孤自一人在夜深,撫著愴痛的不可醫治的傷痕,將不複任沉默與哀思剝噬此最後之呼吸,故在古城之角落裏,於人類歡宴之廳中,我這被棄於人類的孤客,將無留戀,無忌妒地悄悄地脫逃!

在古林寂聽夜鶯之歌!

任天下之兒女毒死他們的父母,妻子藥死了她的丈夫,兄弟朋友懷著欺詐與蔑視的惡意,在幽秘的世界進行其英雄的事業。名譽,富貴,戀愛都是他們的勝利品,將驕傲之微笑,甜蜜之吻,妝飾於其麵顏,身邊。這——

一切,於我,不過是一個衝突的噩夢!

最後,天哪,我的心像是一座古老死了火山,無光,無熱,隻餘模糊的靈魂之殘痕,為敗滅的妝飾;怯弱栗動,為不自然的音律;一切,似一盲人,失去了路徑。

在今宵,我要自殺的一夜,隻痛哭往日與現在寂寞,淒愴,怯弱地留戀!嗟呼,生命,往日爾尚不如一丐兒,街頭流浪者之自由,於星月的輝下,飲著甘美的良酒,以度放浪之生涯!萎了:在街頭之煙海,塵埃,與墓林之徘徊,低泣中!

從此,我去了,在黑暗之夜色,神秘的哀惋中;淚浪裏孤飲醇酒,使此疲憊之身軀,入於良夢,在另一世界裏,歌著枯萎的玫瑰的讚曲!

這裏,有宇宙最毒惡之花兒,有刺,能刺瞎了雙睛;有藥,能毒死靈魂!這慘死的身軀,成了廢墟,作魔鬼無蛆蟲歡舞及狂飲之場;並且——

人類將不為我墓頭種植鮮花,

上帝將不來我墓頭痛哭,

和平與幸福之世界,亦不再縹緲於噩夢…………

獻於評梅之靈

又是這樣的深秋,又是這樣的月夜,在飲宴酒濃的時候,我們都寂然無語,慘淚滾流:評梅,你到哪裏去了?

想,公主墓畔的楓葉,二閘銀白的瀑布,雖不能維係遊子的倦魂,卻也曾使我們深思,回憶,感到了淒涼的廢墟的荒情!

想,北海月夜的棹舟,與銀波相諧的歌喉,曾是那樣榮華,悲壯;而今,那裏已斷絕了蹤跡,空留下夜半的鬆風!

現在,各自有著神秘的天下:在此你曾經徜徉,遨遊的世界又添幾許漆黑與慘紅的顏色,淒冷悲哀的聲韻,各人之心頭已著了灰敗的印痕。此後縱流落山海,狂笑舞廳,做一世狂放的英雄,又何補於心頭的空虛?朋友,我們已將這幾顆血淋淋的心,置於將及敗滅的紅爐,使其在此寂寒之長冬受些微微的溫情。雖則我們宛似秋風苦雨下之花英,雖則我們宛似戰場上的老馬,但我們在彈著古老的孤弦之琴,我們在聽著寒風中古鬆之夜鳴,唱著生之幽秘的歌調:如是我們尚徘徊於人間,直到長夜消失了明星,人間消失了夜鶯,那時候,那時候啊,我們已將生之玉杯及孤弦之琴摔碎!

現在各自有著神秘的天下:你在另一世界,誰知仍有否萬馬飛騰的雄懷,氣吞山河的壯誌?誰知是否仍在花間月下痛飲,山巔海邊遨遊?那裏的春天也許更有動人的好花,飛鳥,流泉;那裏的秋天也許更有可感的寒風,鬆鳴,夜鶯。如今,你微笑了罷,你在人間掙紮的傷痕,在人間所感的缺陷,在人間所流的慘淚,已變為珍寶,永遠妝飾著這秋色秋意的地球——在這裏,你知道,無論在白晝的談笑,或幽夜的夢境,你嚐遍了一切慘痛的苦味!在沉醉裏,你悄悄來到人間;在沉醉裏,你又無言地走去,這正是一個不解之大謎:任時光的洪流不息地飛奔,為你唱著那不可捉摸的慘情之夢的大曲!

想,為了上帝的殘酷,你竟拋棄我們這一團!在夢中你乃皓衣的天使,仍微笑在我們的中間,但,誰知那即醒後空虛的長歎!

想,在去年的別宴,你尚禱告十年後仍有這樣的痛飲!誰知這宇宙,人世,地獄,在今天已漫上了不可毀滅的淒冷,黯淡,愴寒!

又是這樣的深秋,又是這樣的月夜,在飲宴酒濃的時候,我們都寂然無語,慘淚滾流:

評梅,你到哪裏去了?

期待

如一戰場上受傷的英雄,我倒於荒涼的草原,將心頭積壓著的五千年的創傷,暴露於微微閃明的星宿下,沉默的沉默的希望著天使賜予天國的消息。

此時,在期待中,我想起已往命定的慘敗,希望的毀滅,於是,我知道,這荒涼的草原將是我永眠的空虛的黑墓。

我想起我是一個永世流浪的人,宛如蒼夜之流星,生命在刹那間便會淒滅,於是,從眼中流出了酸苦的紫血,使蓬蓬散發染起了罪惡,怯弱,悲苦的跡痕。

天知道,從地獄到地獄,從魔窟到魔窟,

宇宙被黑幕籠罩,無有光明的大旗飄展。

在此黯荒無人聲鳥語的處所,烏雲在慢慢律動,陰風在陣陣狂吹,而我,在此死人之世界,寒漠的墓野,竟為生命唯一之妝飾了。

嗟呼,在此煩擾暗慘之世界,我不曾睜開眼睛,

觀察人類之姿態,心意,便已永淪於幽森之黑獄!

這慘絕的恥辱,將為永眠的喪衣,覆著灰敗的骨骸,以及從人間帶來的憤怒,恥辱,慘笑,沉默!

我不曾流過英雄的聖潔的血,即已遭此永世奴隸似的毀滅,天乎,這豈是上蒼賦予生命的本意?

我低首沉於深長的悲憶!

就在此微微閃明的星宿下,我以病殘的手指(今,我起始從絕望裏相信我尚有絕大的力量),敲擊著往日長眠的棺材,於寂寞的鬼之世界,發出些人間不曾有的樂聲。

我不是被人稱讚的天才的詩人,音樂家(請相信,天才的詩人,音樂家在寂寞困苦的人間生存著),來妝飾人類的華麗,安樂,微笑;而是,而是不解人類的榮華,富裕,名譽的愚夫;一切是可驚異的世界,一切是可憎惡的世界,在其中我葬埋了黃金的年華。

青春似慘遭暴風雨的花蕾,於魔鬼的舞蹈中消失了!

任含淚的往日無語的長眠,因為在已往寂寞的,孤獨的流浪裏,我受了無數的諷罵,恥笑,傷害,終於獲得了這不堪容忍的結局!天知道,我的孤魂中雖則滿含創傷,但也有著不死的雄心,故而現在,從破滅的希望裏產生希望,從死的僵骸中產生生命——因而

看烏雲律動,如天女妙舞之姿態,

聽陰風淒鳴,如聖者吹奏之大樂。

我不再詛咒怪類,在我的眼中它已是滅毀的殘骸;我不再負戴刑鏈,因為已不複有奴隸之心情。並且——

從此,我將被人信仰的神與命運踏在腳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