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驅者

懸崖的頂端。

兩隻粗壯的手從山崖下伸過來。手指緊緊地摳著岩石的縫隙,像幾條裸露在外的樹根。整個生命全係在十指之上。稍一鬆懈,便會墜入張著巨口似的深淵!

青筋和皺紋描繪出人生的履曆。

爬過了多少座險嶺?磨破了多少雙草鞋?身上留下了多少個傷口?靈魂在血水裏浸泡過多少次?山下有多少同伴的屍骨?——隻有沉默不語的大山知道。

隻為踏出一條通往山頂的路。山頂有自由的風,有常開不敗的鮮花,有流淌不盡的生命泉。

珠峰下的墓地

一個已被人遺忘的地方。

在海拔5100米的珠峰腳下,在登山營地之側,有一塊默默的墓地。

這是世界上最簡樸的墓地。

沒有真正的墓,也沒有真正的墓碑。它們隻是一些石塊堆積起來的象征性的墳墓。大一點的岩石權當墓碑,上麵用帳篷釘刻下,半個世紀來,在攀登珠峰途中,不幸遇難者的名字。

他們都是世界上最優秀的登山家,長眠在“雲中牧女”的懷抱裏。

他們是失敗者。

他們沒有登上高峰之巔,因而,他們的名字已被遺忘。

但他們又是勝利者。

他們的軀體和靈魂,已和珠峰融為一體,成為這座高峰無法分離的一部分,像珠峰一樣不朽,像珠峰一樣永恒。

幸存者為他們立下了墓碑。

幸存者和後來者正是從這塊墓地出發,一次又一次向珠峰發起挑戰……

我看到一束樸素的花。那是遊客向這些被人遺忘的登山家敬獻的。

人之初

經曆過許多生活的磨難,我的耳邊常常響起嬰兒的哭聲。

生命,起始於劇烈的陣痛。

還記得離開母腹的一瞬嗎?

母親的痛苦無以複加。她呻吟著,用盡全身的力氣,幾乎窒息。

嬰兒的啼哭是嘶啞的。這哭聲是母親的心靈之歌。歌聲裏包含著默默地忍受過的痛苦和始終不渝的信念。歌聲裏也包含著幸福的微笑。

當我在產床旁迎接兒子降世,目睹了一個新生命誕生的經過,好像從一片混沌世界中走出來。從此我更加熱愛母親,更加熱愛妻子,也更加熱愛生活。

從此,我用另一種態度對待人生。

從此,我銘記著我來到這個世界時不是先笑而是先哭,而且是嘶啞的哀號。

廣場偶拾

飛鳥。數不清的飛鳥。

那些鷹隼、雛燕、海鷗、信鴿……伸展著雙翼,在廣場的上空自由自在地飛翔。好像這個偌大的空間,是專為它們設置的樂園!

那步履緩慢的夕陽,也被這奇景深深地感動了嗎?紅著臉龐,踟躕在人民大會堂的上方。所有的鳥翅,都被她的妙手,染上一層動人的橘紅。

輕風拂麵,像母親在親吻她的兒女。霎時間我覺得自己變小了。千萬根輕輕飄動的銀絲線,悄悄地牽出我童年的幻夢。

……我在綠色的田野上奔跑、呼喊,追趕著那隻飄在雲天的小紙鳶。母親,在身後微笑地觀望著……

我驚異於廣場上放風箏的人。他們不全是孩子。有兒童、少年、青年,也有中年人和老者。有的站著,有的躺著,有的跑著,有的喊著。都在仰望著天空:那是一個五光十色的美麗世界。

我癡迷地看著這一切。好像有誰在拉著我的領子,使我邁不開腳步。

我感到,此刻,十億人正在共同牽著一隻巨大的風箏——這個曾經浸透著兒女鮮血的廣場。

陽關三疊

坐在高聳的駝峰之間,極目遠望,一種蒼涼悲壯之情油然而生。

耳邊似有羌笛響起。大漠的浩瀚,落日的瑰麗,驛鈴的空寂,飛天的浪漫,紅柳的憧憬……全都融彙在這古樸而神秘的旋律裏。

駝隊默默地前行。

曆史猶如大漠中的流沙,飛逝而過。

那曾經顯赫一時的樓蘭古國,它在哪裏?還有那綿延百裏的漢代長城?

僅留的烽燧殘垣,給人以不盡的遐思……

隻有在大漠之上行駛,才能真正地感受博大:感受祖國的博大,感受祖先的博大,感受生命的博大。

祖先們曾在這最荒涼、最貧瘠、最不適宜人類生存的大漠上,走出一條輝煌的絲綢之路。

這裏有世界上最瑰麗的藝術寶庫。

十六個世紀的彩塑和壁畫,顯示出祖先驚人的智慧。

這裏曾是金戈鐵馬的戰場。祖先們在這裏演出過一幕幕威武悲壯的活劇。

戈壁灘上那些墳塋似的小丘,可曾掩埋著祖先不朽的遺骨?

駱駝一直默默無語。但它是最偉大的歌唱家。它的歌通過頸上的銅鈴表達,那麼清脆,那麼悠遠,那麼多情,那麼感人。

勸君更盡一杯酒,西出陽關無故人?

故人永在!

故人在不滅的思念裏。

故人是火種,故人是駝草,故人是清泉,故人是綠洲……

故人已與遠行客的生命融為一體。

秋天的聲音

站在寥廓的天宇下,我尋找秋天的聲音。

秋天的風,默不作聲,輕撫著一望無際的碩果。

“啊,啊……”

突然,一個雄渾的合唱團從空中飛來,高唱著秋天的讚美詞。

它們也許怕我聽不出這歌詞的含義,特意表演了一個絕妙的團體操——隊形是大寫的“人”字。

另一種風景

這是另一種風景。

沒有綠樹,沒有鮮花,沒有流水,甚至連一棵枯草也找不到。金字塔似的沙山,隻有醉人的藍天為伴。

也沒有道路。一腳踩去,便隱入沙丘。費力地把這隻腳拔出,那隻腳又不由自主地被沙埋住。走上幾步,就像在平原跑上百米。

遊人依然樂此不疲。匍匐著,一步一步地,向上,向上。

沙山的背後,有迷人的綠洲。

在蒼山洱海之間觀舞

在蒼山洱海之間的遼闊草地上,觀看粗獷的高原民族的舞蹈。

熱風,撕扯著遊人的胸襟。這是南國高原送給北國遊子的多情的禮物。

我被不斷變換的方陣、色彩、節奏和力量震懾。眼花繚亂,目不暇接。

一個謳歌生命的節日,一個播種愛情的節日。

這是掙脫了束縛的自由之舞,是不顧一切追求幸福的奔放之舞。是鷹之舞,雁之舞。是燃燒著的青春之舞。如花盛開的愛情之舞。

三月街使人人變得美麗。

跌落

——壺口觀瀑

一片浩瀚壯闊的生活之流,突然間一落千丈,跌得粉身碎骨。

道路變得極為狹窄。生命之流隻能在一個狹長的槽床裏運動。那是一個不屈的靈魂,隻要一息尚存,便會不停地奔流,永遠朝向一個認定的方向。

看慣了大河的壯闊,從下遊溯源而來的遊客,站在岸邊,俯視跌落的瀑布和狹長的河床,無不疑惑地發問:“這就是黃河?”

隻要看一看那水的顏色,疑問即可解除。這是黃土高原的顏色,是中華民族的膚色。那流過了數不清歲月的河水,有大地的乳汁,也有祖先及父兄們的汗水、淚水和血液。

千裏迢迢來此,隻為看一次生命的跌落。

跌落產生壯麗。

唯有跌落,唯有跌落之後靈魂的不屈與不滅,才真正顯示出生命的輝煌。

稻子與稗子

稗子高揚著頭,驕傲地說:“在這一塊田地裏,有誰比我長得高?”

稻子不屑一答。

沉重的子粒已把它壓彎了腰。

呐喊

——獻給蒙克

蒙克(1863—1944),挪威油畫家。其作品主要表現社會和人生的苦難,揭示生命的真諦。《呐喊》是他的名作之一。“另一位智者的呐喊”,指魯迅先生,魯迅著有小說集《呐喊》。

永遠忘不了你呐喊時的表情。

眼神含著絕望。由於呼喊時用力過猛,麵孔拉長而變形。

世界因你的呼喊而震動,天空卷起了風暴。

你為何如此呐喊?也許因為美醜、善惡被嚴重地扭曲?抑或是愛之不能愛,恨之不能恨,生不欲生,死不欲死?

我想起另一位智者的呐喊。看不到他的表情。可我們從他不朽的作品裏,聽到了他的呐喊。他辛辣無情地寫出一個人吃人的社會,最後,痛切而悲憤地高呼:“救救孩子!”

他的呐喊可以為你的表情詮釋嗎?

雖然你的呐喊已經過去了一個世紀,但我至今忘不了你呐喊時的表情。

也許這個世界還需要呐喊。也許多年來我們還沒有看到像你那樣的呐喊。

挖掘

——獻給紀伯倫

紀伯倫(1883—1931),黎巴嫩詩人兼畫家,具有世界影響的散文詩大師。代表作有《先知》、《沙與沫》等。

少年時,由於家境羞澀,我常常感到自卑,不敢抬起頭正視太陽。

偶然間讀到《沙與沫》,眼前猛然一亮。那是藍天下的一排鴿陣,在我幹涸的心田留下了悠長的哨音。

我記住了這樣一句話:“在任何一塊土地上挖掘,你都會找到珍寶。不過,你必須以農民的信心去挖掘。”

雖然不是農民,但我是農民的兒子。我具有農民的信心。

終於找到了我鍾愛至深的那塊土地。它是那麼美麗而誘人。當一個農民找到他心愛的土地時,會是一種什麼樣的心情?

心髒緊貼著土地跳動!

我始終以農民的信心去挖掘。

多年後,當我意外地發現深埋在土地裏的珍寶時,首先想到的是你高貴的名字。

望月

在金門海峽望月,別有一番滋味在心頭。

依然是那輪圓月,依然是那棵桂樹,依然有仙人吳剛的影子。不同的是望月人的心境。

海濤一浪一浪湧過來,拍打著兩岸。聲聲都在震撼著我的心。那是太平洋的波濤,從遙遠的東海岸,奔湧而來。

我知道,此時此刻,也有人望月,在萬裏之外的黃河之濱。

幽穀

隻有山澗溪流的私語。偶爾傳來幾聲清脆的鳥鳴。剩下的,便是你我的心跳。

剛下過雨,黃燦燦的迎春花掛滿了晶瑩的水珠。不知是什麼花兒,散發著誘人的馨香。四周彌漫著輕紗般的霧靄。在雨水洗滌過的石徑上,不自覺地走進夢境。

此時的遊客為何不見蹤影?

周圍的世界一片模糊。

莫非,這就是兩人世界的伊甸園?

我們默默地走著,走向幽穀的深處。

也許有一種向往或期待,在彼此的心頭一掠而過,卻始終隻是美好的意念。

在春雨滋潤過的地方,相思草正在悄然生長。

微笑天使

歡快時,你微笑著;憂傷時,你也微笑著。

總是看到你甜美的笑容。你是上帝派來的天使嗎?

溫暖的陽光在微笑裏放射,善良的願望在微笑裏閃光,同情和理解在微笑裏包含,純潔的愛心在微笑裏儲存。陰鬱的日子,微笑陪伴我遠離消沉;風雪交加的時刻,微笑告訴我春天已不遙遠。

我終於懂得,微笑是生活中不可缺少的財富。

閱讀和回味你的微笑,是人生的一種境界。

我珍視一個個微笑,珍藏一個個微笑,猶如珍視和珍藏一朵朵永不凋謝的鮮花。

趙跟喜

趙跟喜,筆名東垣人。1952年生,河南新安人。中國作家協會會員,任千唐誌齋管理所所長、新安縣博物館館長等。著有詩集《竹籬笆》、《少女河》,編纂《千唐誌齋》、《千唐誌齋書畫石刻集》等。

坐望蟄廬(四章)

蟄廬

獨守一隅。

一方蒼老的天井院子,幾株年輕的樹,青枝環護懺言遮麵的石屋,三五條碎石小徑,圓圓的一池水,小得不能再小的竹林絕不能忘的,月亮照射著通向花園的拱門。

有朋友偶爾來尋孤獨,吟詩造文。

四季輪回。

春天的小蟲子一叫,竹下就生新筍。是誰斜倚籬笆,惹滿園春溫,催開一樹桃花?

還有春梅,所有美好的記憶,已成芬芳;雨絲無聲,你的倩影化半院青枝,喁喁喋喋,說你來你來,我有話說。

而爬牆虎已開始攀緣,丁香正入夢田,醒來有玉蘭含笑對我,遍地綠茵。你的腳步敲響碎石小徑,我便陶醉,無所適從。隻好於廊下聽雨,什麼花噗噗開了。使我吟出傾心詩句。

嗬,朋友,別問我為什麼,且看籬上翠鳥。

你最好來聽夏雨,那紫薇紅上眉梢,撩撥一串心事。我不忍聽你心跳,便看魚潮池底,歸隱花影之下。

枕夕陽獨臥,讓狗尾草爬滿全身,我即你的野趣。這世上諾言太多太甜,不如快樂一笑,聽遠方雞鳴;或看那條青蛇,疾如閃電,使黃昏充滿誘惑。

你的幻想如那枯河,且請隨我來賞芭蕉;月季一步一個笑靨,使你的意誌崩潰,橫心與我為伍。這夏從此好客。

梅葉猩紅時,謎底始被揭穿。我們來撒種子,於孤獨之上。

那蟈蟈那蟬,仍不知疲倦。有瀟灑金風來訪,竹枝遍著新衣,唯那籬笆如你,笑眯眯眨著醉眼。

撿幾片落葉送你遠足,小路通向世界;打開鐵門,讓白楊的儀仗為你送行。以後的夜晚,將不再為你享有。

我來梳羽毛於秋陽之中,或彈浮躁與塵囂,讓神經鬆弛,靈魂解脫。真想不著一片葉子,顯示一種坦誠。可是我不敢,不敢看你回顧的眼睛,如盈池秋水。

我不再去拂潔白的帷帳,尋找遠方的問候,雪已被一位女士掃過。舉懷無望,洋洋灑灑的蝶陣,再一次將我纏繞。

昨天已被埋葬,陋園屬於幻想,油菜花姍姍走來,感覺很好。不要碰我,我什麼都不需要,不要你的祝福,不要香案,不要坐騎。

給我時間,我將蟄於黃土,等待春天。你回歸的腳步,將被野花簇擁;找滴血的指尖,繞滿嫵媚。來吧朋友,來吧你,聽我於蒼白廢墟之上,對世界宣告:我愛!

然後,請允許我,躺進你的懷中。

我將一無所有。

誰說過花是主人,誰淚傾如雨?石屋掛滿青藤,綠葉叮當,誰在晚霞中獨步?

還有,你何時歸來?

獨守,鐫誓言於歲月青果之上。

我所有的收獲叫做:無愧。

花兒不開是希望

1

夏雨花匆匆開過,慈祥的小鎮就鋪展了溫軟的綠地毯,你沿著一路蟬鳴尋來,是為了在鵝卵石的小徑上叩響一串問候嗎?點燃了我久待的心香。你知道,你知道蟄廬蒼老的目光中,又萌發了一蓬新葉嗎?

狗尾花穗別致地插在朋友們胸前,我們的會徽好漂亮,這既是你的奇想,當然就是我的饋贈!

牽牛花因此在籬笆上粉眯眯地笑,鳳尾竹颯颯搖啊搖……

2

快樂的船板在綠茵般的湖麵上飛蕩,雪浪花疊湧激濺,倏然將白發蒼蒼的小鎮包圍,而你的舞步依然如旋渦,而我的心依然陶醉不已。

嗬哈,癡迷於吃紙片的朋友,讓我用粗野的豫西方言罵你,讓你抬起充滿血絲的眼睛望我,讓你鬥性十足的心上掠過一片悲哀之雲,然後,我甘願閉上雙眼,在你的合圍中滅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