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什麼?你突然唱起一支大別山的情歌,淚眼盈盈,令我怦然心驚;使詩人們注目那片古老的土地,屏息如山。

我敢斷言,有一束映山紅再也不會走出憶念,我們的詩將因之瑩瑩閃閃。

3

我知道,你曾攀上黃河的肩頭,俯視沉靜的中原,那時正值冰天雪地。黃濁的旋渦自遠方沉沉而來,你握住滾燙的鐵索橋欄,由此岸到達彼岸。此刻,稠滯的河水從我們腳下擁擠而去,黃河很痛苦,你說。

可是你知否?瘦骨嶙峋的懸崖上,北魏的釋迦牟尼滿眼淚花,在默默地垂視你雕塑般的軀體。

而你正凝望山腰裏衝天而起的一隻蒼鷹,雄峙的青山因你而成為一架屏風。

我不敢告訴你這一瞬間發生的事情,你的心好沉重。

4

月牙兒飄起來了,清風躡足側首,偎近我們身邊,你軟軟的歌聲在鳳凰山上展翅飛翔,螢火蟲醉眼蒙矓,而夏露悄悄爬上草葉晶晶爍爍。你的歌聲使小鎮的夜色嫵媚誘人。

以致使我理解了你為什麼執意去登爛柯山,你顧不上采集玉梅河畔色彩斑斕的傳說,你說珍珠泉邊黑眼睛的葡萄好香好甜。可你明明撿回一包千孔百竅的上水石,淺淺一笑便使我盡知,有許多悄悄話正在石眼裏發芽!

你說那天晚上你迷路了,沿過小石橋的時候你的心裏咯噔一跳,我不知道你曾感到快樂還是憂傷,我隻祝願它在你的心中瘋長成一棵巨樹,夏天過去那果子將擲地有聲!

5

我一一告訴你這一切。

紫薇在蟄廬的肩下花蕾串串,西番蓮麗色可餐,爬牆虎沿青苔斑斑的石壁攀緣向上,石壁上鐫刻的徑尺大字赫然奪目:誰非過客,花是主人。

該不會消融你鮮花般噴薄的欲望吧?它果然能使你蒙塵的心明淨如鏡嗎?不然你為什麼於此佇立良久?噢,告訴我,親愛的朋友!

你一一地問過我這一切。

我為你在榆葉梅下拍照,陽光熱情地灑下來使小院裏金絲彌漫,有一條竹籬笆在背後站著,我突然想起了一句關於籬笆的話,我感到一絲茫然。

花不開是希望,開了就是失落。

你說呢?

6

原想帶你去傷痕累累的黃土坪上撿石斧的,原想陪你去倒流河邊捉螃蟹的;你樂意憑吊祖先們發黴的亡靈嗎?鳳凰山麓的石洞好多好長,雪瓣打燈的夜戲溫暖如酒,我給你勾畫小鎮的風情……

可是你揮手一笑就走了。

太陽剛剛爬上青龍山頂,澗水滿麵光彩金發紛披,遠逝的汽笛使我的胸中砉然塌陷至今!

人去風來,花木扶搖,嘶啞的蟬鳴落滿院中小徑;你的回眸將使含煙的竹枝顫顫永憶,我一次次合上打開寫滿贈言的折扇。

我的心悵悵不已,你對我說過蝴蝶,說過秋雨,說過初雪嗎?

告訴我,你這曾經飄過我頭頂夜夜如約的月兒,世界上最能記路的就屬鴿子和小蜜蜂兒?

噢,告訴我!

冬日

一切都和往常一樣,這個冬天寧靜而平常。

隻是冬日似有似無。一群鳥兒在竹梢上叫著,梅樹展枝無語,靜靜地等待在黃昏的小院裏,神態專注而迷茫。

要下雪了。

我把目光投向窗外的石徑。

“這石徑桃花鋪過,雪花鋪過,什麼時候,能聽到你叩問蟄廬呢?”我曾經隨手撿起一片霜紅的梅葉,問你。

那時候你在遠方。

葉片上浸透了夕陽的顏色,脈如阡陌。此刻,它或許正靜靜躺在你的掌心。

月亮升起來,一切都歸於沉寂,唯有記憶的羽翅,正輕輕拂過你的麵頰。我想。

過去的日子如沙礫,我告訴那片梅葉。

我用了半生的曆程鋪就一條仄仄的小徑,這石徑旁已有了一束漂亮的鮮花,還有一隻笨陋的矮凳。

我不知如何是好,等待或是企望。

梅枝在黃昏的空中微微一顫,鳥兒驀地飛起繞樹一匝複又落上綠籬。你突然轉過石屋走來,“你好!”站在石徑的盡頭,你微笑著。

下雪了。

一片一片,很輕很輕地,落在你背後的小路上。

你告訴我這裏一切都和想象中的不差毫厘,爬滿枯藤的小屋,灰暗的天空和竹林,從如月的拱門可望見一排白楊。還有,這群快樂的小鳥。

你說好多年前你就知道這片陋園,那時候小鎮的名字很響亮地嵌入你的童心。你清楚地記得過河的時候踩翻了一塊石頭,河裏的水好亮好涼。

可是你沒有走進這片園子。

可是它卻深深地走進了你的記憶。

雪大把大把地飄著,記憶飛散成潔白的絨團。

就如同樹一樣站著,承受著白雪的愛撫。默默地,沉浸於這永恒之美。

真不該有這架塵封的琴,你輕輕按響了音鍵,《安魂曲》如雪花緩緩飛舞。驀然回首,你已是淚流滿麵。

“我曾經問個不休,你何時跟我走,可你卻總是笑我,一無所有……”我不敢相信這一切,不敢看你抽動的雙肩。

你一次又一次地攤開雙手。

我用什麼來安慰你空漠的心呢?那花是塑料的,那矮凳將朽入泥土。春天雖然會來,這時是冬日的黃昏。

我隻能告訴你:很久以前,我曾翻越黃土山坡,曾在一個小村莊的麥場旁邊,把半樹桃花留在我的少年夢中。

原諒我!

石徑是蟄廬的心弦,隻要不踩痛它,這個冬天就安謐而祥和,你知道嗎?

靈魂的眼睛痛苦地閉合著,我站在純淨的花叢下,不敢企求那目光的洗禮。

雪蝶無聲地飛旋,有一個聲音在抽打我:“不,不是,都不是!”

是的,都不是,不是苦澀又甘甜的沼澤地,不是清新而淡遠的春天,油菜花金燦燦地開著,雪花已是蝶花!

“給我一個十字路口已經足夠,我願意在這路口守候。”你說。

來吧,讓我們一起踏上這纖塵不染的雪徑。

你的足痕如種子,將融入陋園的夢懷,不管冬夜有多長,我相信春風初度的早晨,一定會有一片鮮花擁吻這條小路。

月上弦時

我清清楚楚地記得那個夜晚的月亮。

不是和著蟲鳴低吟淺唱的綠茵地;倚著芳草,扔掉鞋子,讓土地和芳草的溫潤隱隱透進心底。不是。

許多個這樣的夜晚許多嘈雜和鳴的歌喉紛繁的心,月牙或東或西地亮著。在樓頂的短椅上,在沉入酣夢的噴水池旁,靠著一棵青藤或花欄,話題飛濺如流螢之後,誰的眸子柔淡一閃,心就在月下舉翅飛成蝴蝶。

這樣的夜晚屬於大家,屬於南來北往的漢子和女人。

而屬於我的夜晚隻有一個。

沒有歌聲和奔放的心緒,沿園子的邊緣緩緩走進月光深處。路是暢通無比的,而酸奶佐以清輝的味道是如此甘美,輕啜著沉醉流瀉的風,意識卻如躺在春日的一汪清泉。啊,記得月朦朧中環形的跑道嗎?思緒一圈一圈地繞著,你不會忘記我的沉思和訴說吧!

我們靜靜地坐著,風輕輕吹過來,一隻飛螢墜入草叢,瞬間便歸於沉熄。

說什麼好呢?

單占生

單占生,1953年生,河南杞縣人。先後就職於鄭州大學中文係、鄭州大學出版社、河南文藝出版社,先後任中文係副主任、碩士生導師、出版社總編輯。發表散文、詩歌、評論等多篇。河南省詩歌學會副會長。

散文詩觀:1.散文詩就是詩,是一種以散文形態存在的詩。2.散文詩因舍棄了詩的嚴整形態,其文字則更具詩的意態與靈性。3.散文詩詩人應更具禪心,才能籠天地於形內,挫萬物於筆端。

感受九種

無處歸依的靈魂,如迷失於枯枝上的狂風,隨著一聲幹啞的斷裂,跌落於地。

生活,就是無望的歸途,總是南轅北轍。

對每個人來說,都是一個無法言說的斯芬克斯之謎。

把自己當做蒼鷹,就會時時產生無法騰飛的痛苦。

把自己當做小雞,是不是時時都會成為,被鷹逐殺的無辜?

家鄉似野花,在你富貴時,最美。

在你貧寒時,最醜。

所有的思想,都是盛開的花朵。但不是所有的花,都能結果。

不是所有的果實,都包孕著一顆可以生芽的心。

用一生的行為寫一首詩,等於用一腔血火鍛造一架爬出地獄的梯子,為後人,也為自己。

中年心情,最為無形。時如山嶽,時如弱溪。時如蒼鷹,時如草雞。有時日日雀噪,有時天天枯井。

靜下來時,方知安靜有如此之美,花睡枝頭,月羞天心,靈魂猶如小小的螢火蟲,照亮的不是別人,而是自己。

把房間之門打開,心靈之門就隨之關閉。

把房間之門關閉,心靈之門也就隨之開啟。

雜感九章

我為我守靈

每一個黑暗囚禁光明之夜,都是我的守靈之夜。孤寂的靈魂開出狂怪的花朵,貼在天花板上,一如藍天,籠罩四野。

沉重的軀體一動不動,透明的骨頭,睜著空洞的眼;血,山嶽般起伏。孤寂有如病毒,隨風巡行,無名的煩悶一如春蠶,吞食我的靈魂,有如吞食碧綠的桑葉。

蒼白的牆壁挺立著,靜觀我夜夜噩夢,時鍾嗒嗒如流,每一聲消失都帶著狂風般的歎息。

江南梅雨天停時,紅豆采擷無佳期。如此狀況,靈魂何時能醒?

烏鴉,這太陽黑子

傳說猶如冬雪,聖潔而冰冷,烏鴉,這太陽黑子,在雪陣中飛成一抹幽夢,遊蕩於街燈的昏光裏,灑落在桌邊的煙頭上,紛紛揚揚。

黑色的雪,在紅色血液中湧動。夜,水晶般透明。

雨後

雨後,又是斜陽。

為留住那一抹殘紅,你揮動手中的水彩畫筆。雪白的畫箋上,舞起一條彩帶,似真的一樣。

太陽,落在山後。

我不能忘記,你眼睫上挑起的那顆淚珠,和漫山遍野的水珠一起伴著如湖的蟲鳴,靜默……

渴望

渴望有靈魂來訪。有如沙漠中,孤零的沙棘,昂著散發披紮的頭。

渴望有靈魂入夢。有如斷流百年的河道,袒露著裂縫遍布的胸。

這是一個靈魂入睡的黑夜,噩夢如荒郊的蚊蟲,蝙蝠般飛舞。

朗月下的那聲幽笛,早已被狂風撕成碎片。

鋼鐵與硝煙的合奏,折磨著聽笛人的耳鼓。

金錢在人們的臉上,種植花果。靈魂在人們的腳後,追得好苦。

渴望有一天,全世界招魂的幌子一起腐爛,朗月下那聲幽笛,纏繞著星星起舞。

感覺

拉起窗簾,把世界上最後一縷光,也隔在窗外。

燈的開關,就在你的指下,欲望的波濤在你的指尖上洶湧,隻需你輕輕一點,光就會跳起舞蹈。

你揚起的手成了雕塑,眼睛被釘到牆上,鏽成兩枚傳說。

冬夜故事

掃街的老翁,把冬夜的枯葉攏在一起,攏起一堆枯黃的火。

街頭的我,用枯黃的火燃起煙卷,蠟黃的嘴角綻開亮閃的花。

老人拖著掃把走了,我拖著長夜走了。一路長咳,一路短歎。

剝落

牆上的灰皮,脫了一層又一層。

每個新主人搬進小屋,都在牆上粉上一個年輪。

在日複一日的剝落裏,誰的影子能化為炭石?

一日無語

一日無語。與書本默默對視。飛逝而去的,是五千年的閑言碎語,一片空闊,在眼前霍然展開,茫茫而流的生命之河,鋪展成一派靜寂。

星隱月後

星隱月後,綠樹紅樓盡入朦朧。清露來時,一天繁雜沉入夢外泥池。大千世界,安然歸己,何處傳來一縷琴音,月輝般清純。一般幽思,在心海中銀亮亮泛起。

雪夜,一位算命先生如花的仙逝

竹馬牽著你,走進雪夜,走進黑暗中的潔白天地。

你說,白日與黑夜,都是一樣的。包圍著你的,是無縫的黑。

你說,黑夜與白日沒什麼區別,照徹著你的,是心中的光。

你知道腳下每一道坎,每一個坑,你說你的馬兒走得很穩。

你說,你嗒嗒的馬蹄,就是你的心跳,老馬識途,老馬的腳下長著眼呢。

你說,隻要你的馬兒不倒,你就能走進天堂,就能給迷路者指點迷津。

可今天你的馬迷路了,老天用冰冷的煙霧鋪路,老天收去了馬兒的眼睛。

東敲西敲,是綿軟的雪夜;南敲北敲,是無邊的空洞。

一陣尖厲的刹車聲後,是血紅的沉寂。你說,馬啊,天堂門開,是如此動聽。

珠淚中的月光

今夜她沒去燈紅酒綠的酒吧,今夜的她坐在用她自己掙來的空間裏,聽雨。今夜是農曆八月十五。

今夜的她念想起外婆,念想起外婆講的農諺:八月十五雲遮月,正月十五雪打燈。昨天她的鄉村下雨。今夜她的城市飄雪。

今夜的她覺得童年合轍押韻。今夜的雨聲恰似她童年歌謠:“日頭落,狼下坡,光肚小孩兒跑不脫。有娘的,娘扯著;有爹的,爹背著。沒爹沒娘算咋著。”

今夜的她擦不斷臉上的清淚。擦掉村頭銀白的蘆葦花,擦掉搖動著紅蓮的池塘,還有那一望無際的麥香,夜月中如溪的蟲鳴,朝霞中雄雞的唱和,還有綠岸掩映下的翠籬河。今夜的故鄉,在雨聲中瘋長……

今夜的她直想爹呀娘呀,今夜的她直想麥呀稻呀。今夜從她血紅的雙唇裏,吐出一個個灰白的煙圈。今夜從她四周的夜空中,飄灑下漫天童年歌謠。今夜是雨夜,八月十五;今夜是雨夜,月光如故。

我為你澆灌我的蘭

把龍井裝入紫砂泥壺,然後續水。澆蘭就像用抽水機,把千米地下的熱望,灌進幹涸的稻田,我飲一口茶,蘭飲一口茶。

在油綠如蘭的稻田裏,遊動著祖先的影子,如風,行於青萍之上,稻葉沙沙作響。稻葉是祖先的嘴巴,訴說著千米地下的熱望。我的相思如稻田邊的節節草,蘭應不知。

就這樣,日複一日,龍井在紫砂泥壺中變綠,流入稻田的水變綠,稻田變綠,我心變綠,夏日綠風用如蘭的情思,把望金秋來臨,讓我的祖先,在金色的稻田邊迷醉。

終於有一天,蘭抽出數根琴弦般的莖,莖端長出玉石般的蕾,蕾綻開玉籽般的花,花如我的祖先,在秋夜月光下,用連天作響的木杆,舂出的米粒。

這時的我,端著紫砂泥壺。在祖先舂米的秋聲中,品茶,澆蘭。

失去影子的孤獨

電視、歌聲、路上匆匆車鈴,繁複、多彩的生活浪漫曲。

燈光起伏著,骨子裏的血起伏著。

美麗的大海,浪花如雪。潔白的雪山,山峰似海。

地火在雪山深處,雪山在大海深處。

呼嘯著大海的呼嘯,回響著塵穀的回響。

燈光起伏,熱血起伏,思想的浪山,永無止境地展開。

孤獨者的腳下,永無安寧。

電視,歌聲,路上的車鈴,繁複、多彩、浪漫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