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馬新朝

馬新朝,1953年生,河南唐河人。河南省作家協會副主席、河南省文學院副院長、河南省詩歌學會會長。出版詩集《鄉村的一些形式》、《幻河》等6部,報告文學集《河魂》、《人口黑市紀實》等3部。曾獲得過《莽原》文學獎、《十月》文學獎、第三屆河南省政府文學獎、第三屆中國魯迅文學獎等。

散文詩觀:無定法,有大境。

下雪了。那些擺弄文字的人,都願意寫下點什麼,或是詩,或是散文。自古以來,人們寫下的有關雪的文字,難以計數,比雪的本身還要多,但鮮有留下來的,隻有雪的本身留了下來。還是那樣的白,細微,飄飄灑灑。

閱讀一些關於雪的文字,令人生疑。它們寫下的並不是雪的本身,隻是雪的概念,雪的歧義,離雪還遠著哩。這些文字,是在雪與人之間豎起的屏障,它們擋著了人們看雪的視線。比如,祥瑞,豐收,潔白,精靈等等這些詞,它們是屬於人的,不屬於雪。人們在看到雪時,首先想到的是這些詞,是這些人所賦予的概念。

詩是要破除這些概念,回到最初的雪的本身去,回到事物的本身去,回到原初的命名中去。詩人在做這個努力,他們每走一步,身後都會響起破碎的聲音,都會有疼痛。

人生活在概念中,我們看到的想到的都是概念。要回到事物本身,回到雪的本身,隻有通過語言的暗道,砸碎那些罩在事物上的硬殼。事物的本身應該是柔軟的,親和的,是自然的本身,沒有虛妄的成分。

雪就存在於那裏,當我們再次看它時,竟是那樣的陌生。

偶感

有一首詩存在於那裏,雖然我看不清它,但我知道它就在那裏。它所在的位置我無法確定,它不占用空間,別人看不到它。

這首詩與我有關,它隻能屬於我,是我的一個夢,一點痛。或許是我很多年前丟失的那個自己,它離開我在外麵遊蕩,滿臉的憂傷。它是我身體的一部分,生命的一些片段和陳跡,幾點影子和意象,它的底色是我心靈的色彩。

這首詩就在那裏,它的影子模糊,飄忽不定,我還無法觸摸到它,因為詞語還沒有上路。

我知道有一條幽暗的小道通向它,那條路隻有我知道,就像後街那條荒蕪的小路上盡頭,每天早晨就會響起的賣豆腐腦的喊聲。

上午,我參加一個會。會議室過於明亮,發言者的聲音與他豐潤的臉糾纏在一起,占據著整個會場。我再回頭去看那首詩,它已經不在了那裏,它萎縮了。

詩是膽怯的。

我們

我與別人是一樣的,別人與我也是一樣的,我們之間沒有什麼區別。

我與更多的人看著同樣的風景,吃著同樣的食物,接受同樣的教育,說著同樣的話語,穿著同樣的衣服,看著同一張報紙。我們走在同一條街道上,在街道拐角的地方,我們一起拐彎,遇到小水坑的時候,我們一起跳過去。累了時,就同樣坐在路邊的水泥坐椅上休息。夜晚,城市的消防車通過夜區,發出尖厲的嘯叫,它把我們從夢中一起驚醒,我們都在想著同一個問題,哪裏著火了?

如果我混在人群中,你就很難找到我,你從我的個頭,色彩,走路的樣子,根本搞不清誰是我;你以我寫下的那些文字為路徑尋找我,它會把你引到別的什麼地方去。我與別人混為一體,像海水那樣湧動著,這一滴水和另一滴水沒有什麼區別。即是我自己也找不到我。

像桑塔納牌轎車那樣,可以批量生產,它們的性能、速度是一樣的。

也許我與別人的區別在於我說話的聲音,以及臉上的五官:它們之間的距離、色彩、大小、形狀,構成了我的不太明顯的外部特征,但它們僅僅隻是我的外部特征。我的內部,也就是心靈,思想,觀念,道德與別人沒有什麼兩樣。我每天就舉著自己的這些外部特征,告訴人們,我是我。而在夜晚,特別是在沒有燈光的暗處,我的這些特征就無法顯現,我與別人就又無法分得清了。

於是,就有一些尋找自我的人。

趕不走的睡意

人老了,外表看去就像睡著了一樣,即使在他醒著的時候,也像睡,他在活動的時候,那些睡意越發活躍。

我看到睡意追上了一位老人,是那樣無聲無息。他沒有辦法逃離,無論他走到哪裏,睡意都跟著他,一步也不離開。它環繞著,一點點地滲入老人的軀體,又在他的臉上冒出來,在衣服暗色的皺褶裏醞釀著無邊的夜。現在,他就坐在燈下讀書,燈光照著他的正麵,顯得呆板,木然,背麵像一尊發暗的雕像,用棉線織成的寶塔形帽子,如有很多的重量,壓在他的頭上,他的眼皮向下耷拉,臉上的肌肉鬆鬆垮垮。我不明白他現在是睡著了,還是在看書。忽然,他猛烈地咳嗽起來,像是有意要用咳嗽聲來驅趕睡意。一不小心把靠在書桌邊上的拐杖弄倒在地上,老人看了一下,挪動一下身子,彎腰去拾,那動作緩慢遲疑,若在夢中。

白天,他坐在門前的台階上曬太陽,長久地閉著眼睛,陽光試圖從他的身上一層一層地剝下那些睡,可這些睡年深月久,結實而堅硬,無法剝去。

他的孫子在他的麵前跑來跑去,一臉的陽光,即使在哭鬧時,也像早晨樹上的那些綠葉,閃爍著亮亮的晨光。我不知道,從孫子到爺爺中間要走多少路,有多少山,多少水,隻是每走一步,睡意就加重一分。睡意已經掌握了老人,把他緊緊地搦著,使他的喘氣有點難。

而人是需要睡眠的,人之外的萬物也需要睡眠。我家門前的那棵老棗樹,一年中隻睡一次,入冬前,他脫盡周身的指甲般大小的葉片,那是他的衣服嗎?然後把血液般的樹液,情緒,話語,全部退回到根部,就開始睡了。一直睡到次年開春,醒來時,重新又穿上綠葉的衣服。而一隻青蛙,一年也隻睡一次,一次要睡近半年,它在地層下,它睡的方式是與泥土、草屑、時間融為一體。中國有數萬個漢字,而我們常用的隻有幾千個,大多數漢字都在睡覺,我們偶爾喊醒一個,它也是哈欠連天,一臉睡意。而人呢,睡得比較瑣碎,每天都要睡,大多數人要睡八小時以上,有的隻睡五六小時,那拿破侖說:一天睡三個小時以上的人就是笨蛋。他自己肯定睡不過三小時,因此,他是超人。

人生是減法,活一天,就離死亡近一天。我們所說的死亡,其實並不可怕,它就在我們身邊,每天陪伴著我們。即使是在人生最得意的時候,它也會在一旁冷靜地望著你。死亡是會生長的,越長越強大。和死亡最接近的就是睡眠,睡眠是死亡的一次又一次演示,是另一種死亡方式,死亡是永恒的睡眠。

一個人睡著以後,也就暫時離開了自己的身體,離開了這個花花綠綠的人世,去了你自己也不知道的地方(盡管你每天都要去)。即使有夢偶爾襲來,那夢也是沒有色彩的,像沒有線的風箏,在無知無覺的空間飄浮。人活的年齡越大,離死亡就越近,他身上所纏裹著的睡意就越多。所以,你看老人的臉,就像永遠也不會醒的睡。死亡是用睡眠的方式,把人往它的那邊拉,睡眠是一種象征,盡管它是溫柔的。

睡意又一次向老人襲來,從桌子上的鎮紙,從白色的茶杯,我看到老人在其中突圍,左衝右突。盡管表麵上是靜止的,他試圖從書本裏找到一些啟示,但那些文字也漸漸模糊,形成一種合圍,向他襲來,他已經無力抗拒。燈光下,書本裏的睡意和他體內的睡意,緩緩地相互接納融合,他真的瞌睡了,要立刻躺下睡覺。於是,他扔下書本,向床邊走去,床是睡意的溫床,他又猛烈地咳嗽起來。

時間的本質

時間隻有一個,世上的萬物,不管它渺小還是偉大,都走在同一的時間裏。

時間是無聲的,透明的,你看不到它,有時,你甚至感覺不到它的存在。時間不彰顯,不說明,也不解釋,它不需要文字和聲音,也不需要山的高大與海的宏深。

我每每懷疑城市塔樓上的那座大鍾,它武斷地把時間的形式外化,那是真的時間嗎?就像把時間逮著,用繩子捆綁在廊柱上,讓人們觀看。你能逮著真的時間嗎?!時間並不掙紮,也不反抗,因為它藐視鍾表。一千隻鍾表走著同一的時間,其實,這是對時間的誤解,時間並不隻是一個模樣,它豐富,繁雜,並不是人類的文字和話語可以說盡的。

時間在作用於我時,我多不在意,我想日子還多著呢,何必著急。直到某一夜間,我從夢中醒來,黑暗中聽到了一種聲音,細碎而執著,那是老鼠在啃咬食物的聲音。我驚覺起來,心想:這才是時間的聲音,它在我的生命裏正一刻不停地工作著。

起床來,對著鏡子,我看到了自己的臉,它何時變得如此醜陋和蒼老,我心裏暗暗叫苦。曾是光潔的額頭現在暗了下去,又多了幾道皺褶,目光暗淡無神,眼睛浮腫,下眼袋鼓鼓地向下垂著,鬢邊隱現幾縷白發。

啊,我的這張臉才是真正的鍾表,它道出了時間的本質:殘暴而無情。

藝辛

藝辛,本名梅意辛,1953年生,河南洛寧人,《牡丹》雜誌主編,中國作家協會、中國詩歌學會、中國散文學會會員,河南省詩歌學會副會長,洛陽市作家協會主席。

著有詩集《藍湖》、《少女之湖》、《青銅平原》、《獨對秋風》、《情歌四季》、《風笛》,散文詩集《夢幻情侶》、《水蓼花》,散文集《時光的耳語》、《邂逅繆斯》,史學論文集《河圖洛書——真相與謬說》等多種。

散文詩觀:個人的散文詩創作有唯美主義傾向,注重從中國的古典文學中汲取營養,比較認可詩歌的“新古典主義”創作理念,如果沒有中國古典文學的滋養,一切的探索和創新都是無本之木,注定會早夭。散文詩如此,其他的文學樣式亦如此。

風笛

我吹著一支風笛來到草原。

我看見藍草花的火焰在茵綠中間星星點點地燃燒,血紅的野百合孤獨地搖曳,它更深的痛苦在土地的下麵隱藏。一些新鮮的艾蒿把樸素的葉子伸向天空,一些枯樹蒼白的裸根被雨朽蝕,生出了青苔。最遠的天穹下麵,滄浪輕拍流放的雲朵,馬馳鷹飛,蘆葦碧成一抹綠色的煙嵐……

草原承受著這一切。無遮無攔的草原,暗孕生機的草原,悲愴而沉穩、任何厄運降臨都不動聲色的草原。在這夏日無邊的輝煌裏,我的風笛為你吹響。你聽到了你就回答,可為什麼你依然靜靜地遼闊著,沒有一點兒聲息?

最初踏上這塊土地的人們被民歌傳唱,成為草原的英雄。他們的骨殖如今深埋在何處?沿著一匹馬的韁轡,我觸摸到了一萬匹馬的心跳,那貫注於血脈的豪氣和隱約的雷霆,使胸襟變得更加博大和曠遠。草原啊!情人一樣溫柔、母親一樣寬厚的草原嗬!除了手中的風笛,心中的愛情,我還能向你再奉獻什麼?我離去之後,我的風笛將留下來,成為青青的林子,繼續為你歌唱;我的愛情將在遠方徹夜不眠,聆聽你的每一聲馬嘶和每一聲鳥鳴……

風中的騎士

從一把柔長的琴弓開始,我已聆聽了草原多年。風中的騎士啊!你帶領我,走在少年一段蒼茫的歌聲上。

藍色和紅色的花朵,還有包圍我們並且穿透血脈的青草的芳香。白雲在晴空下消瘦,馬兒跑遠,風中的騎士啊!我的靈魂跟隨著你,聽見蒲公英的低語,聽見陽光沿著一滴露珠,照進種子小小的胸膛。

風中的騎士在風中回首。細腰薄袖,素手挽著韁轡,冥想了千年的草原為她打開了雪白的氈房。這一切使我少年的夢幻複活,使我的靈魂再度戰栗。風中的騎士躍下馬背,向一朵盛開著的百合俯下身子……

風中的騎士啊!你的歡樂和憂傷都在那首歌裏了嗎?使我印滿蹄痕的生命懷念至今,並且為了那無垠的曠遠而含淚低唱?

在燈下

又一個夜晚來臨的時候,我已遠離了杜爾伯特草原。在燈下,獨自翻看舊日的詩集。

但我無法靜下心來。那些碧草的清芬一直追隨著我,那些雨後陽光斜照的晴嵐一直在我身邊流動,還有那緩緩移動的牛羊、紅鬃飛揚的駿馬、急速飛過的鷹隼。閉上眼睛,我就能感覺到浩蕩長風從草原深處吹過來,掀起我的亂發和衣袂。

而在這一切的上麵,是你的聲音,蕩滿了杜爾伯特草原以及四周澄澈的水域。那聲音充滿歡樂又暗含著憂傷,由此我想到了生命的起源和生命的歸宿。那是一種蘊滿深情又遠離塵囂,可以靜靜萌發又可以靜靜安歇的深厚的土地。生於斯而葬於斯,起源和歸宿都是同一個地方,不管你多麼轟轟烈烈或者多麼默默無聞。我想杜爾伯特草原就是這麼一種土地了,我們可以把生命裏的一切都托付給她。

是的,我想到了這些,想到了杜爾伯特草原和你。在這個夜晚,我被我的回想感動著。明白了為什麼會有許多事物使我們覺得似曾相識的親切,原來那是我們在生命之前就已經曆過的。比如友情,比如懷念,比如在深夜的一盞燈下所感覺到的溫暖。

西風

風起了。

最初是一片黃葉顫抖了一下,接著是第二片,第三片……宛如利刃飛快地刮去魚的金鱗,所有的黃葉都離開樹枝,精靈附身般的狂舞起來。西風嗬,從深淵一樣的夜罅中吹起,不停地把僅有的溫暖推向不可企及的遠方,枯柯斷裂,宿鳥驚鳴,衰草匍匐,沙石奔走,連青岩裸露的山岡也被西風吹透了骨骼,最頑強的野菊花在風中垂下高貴的頭顱。

大地感覺到了疼痛,但她默默地承受著這一切,隻有那些最敏感的靈魂才能感覺到大地輕微的戰栗。一些人徹夜地醒著,聽西風發出嘯叫在溝穀和屋宇間掠過,不停地叩打窗子,他們善良的心回憶起溫馨的往事,童年,少年,無憂無慮的歡樂和甜蜜而又感傷的愛情……

風起了。凜冽的西風在一夜間橫掃大地,但是它帶走了什麼?所有的落葉都還在大地的懷抱裏,它們在夏季就已經歌唱過了,那生命的綠色歌聲鑄進了大大小小樹木的年輪,西風帶不走它們;所有的野菊花都在清晨挺直了身子,它們柔韌的香氣纏繞著孤傲的靈魂,根須抓緊了大地。西風也帶不走它們。至於那些溫暖,它們從一個方向離去,又會從另一個方向回來,隻不過沿著季節的馳道做了一次例行的巡回。

但是西風究竟帶走了什麼?為什麼我們會感覺到擔憂、懷念甚至緊迫?那些徹夜醒著的人們,該向誰去查問?

在田野上

整個田野隻有我一個人在歌唱,天穹下四處都是悠長悠長的回聲。

其實,那算不上什麼歌唱,隻不過是放開嗓門吼幾聲而已,但整個田野馬上就有了反應。青翠而又平整的麥田,田邊在秋陽裏搖曳的窄葉茅和狗尾巴草,遠處小河邊銀亮銀亮的蘆花,更遠處將要落盡葉子的白楊樹,全都因為我而發出了快樂的鳴叫,我看見時光像一頁頁翻開的書本,被我的氣息吹動。

真是不可思議!我感覺我被我的聲音托起來了,那聲音有著天鵝絨一樣柔軟輕盈的翅膀,它托著我在田野的上麵飛翔!低低掠過莊稼,或者高高穿過流嵐,我驚訝那聲音的魅力,它竟能使我忘卻一個人的渺小,拋開日子裏的紛紜瑣事而居高臨下俯瞰一切,就像一個帝王在巡視著他自己的國土!

多麼美妙的聲音啊,回聲不絕,直達最遠處鋼藍色的山峰……

什麼時候我發出過這麼大的聲音?或者什麼時候我忘記了一個人可以發出這麼大的聲音?電光石火般,這樣的念頭橫過腦際,突然就感覺到有點恐慌和失落。但整個田野裏空空蕩蕩,隻有我一個在手舞足蹈,想著還要回到那麼擁擠嘈雜的城市,我忍不住又放開喉嚨大喊了起來。

秋晨

清冷的早晨,成群的候鳥飛過這座城市的上空。在靜謐的秋雲下麵,它們迅疾如矢的影子格外驚心動魄。

我知道它們從哪裏來,夏天我在杜爾伯特草原的湖畔曾看見過它們。它們承受著氣候的變化而遷移,至少已經飛行了兩千公裏以上的路程,而未來的旅途仍然遙遠而艱辛。現在是最危險的時刻,它們十分疲憊,這塊人口密集的土地上卻絕少能容它們安全憩息的地方:所有的水域都被汙染了,所有的荒地都被“開發”了,在它們可能降落的地方,所有的獵槍——單筒的、雙筒的、自造的、國產的、進口的——都早早地架在那裏,像是一圈密密的柵欄!除了天空,它們無處藏身。

我無法將這些危險告訴它們,隻企望它們快些飛過這片土地,並在心裏留下它們驕傲的鳴唳和自由的翅影。它們穿過城市上空靜謐的秋雲,沒有絲毫要停歇的樣子,是不是它們也對這塊充滿危險的土地以及土地上的人們懷著鄙夷和不屑呢?

這真讓我慚愧!想著這些候鳥們,遍地的落葉就算不得什麼了。甚至那些精致的菊花、夜晚覆滿台階的淺霜,那些月光和日子深處隱約傳來的秋歌。我應該趕到城市外麵,在秋風刈過的田野上,合起雙掌為這些候鳥們祝福……

端坐樹下

平時我們聽不到樹的聲音。樹正大無私,沉穩凝重。端坐在一棵樹的下麵,能看見樹的軀幹斑駁,刻滿許多時光的紋絡和鳥語;樹的手臂向四麵八方伸開,在樹的指尖上,葉子亭亭而立——無數次的萌芽到凋落,它們從容走過了一年又一年的時光。

樹隻在風中訴說。當九萬裏長風逶迤而來,切入樹冠,吹透樹的肌膚的時候,樹掩飾不住歲月積蘊在心中的憂傷和哀痛。最初是葉片們喁喁的低語,棲鳥驚悸地一言不發;繼而繁枝的怒發紛披飛揚,整棵樹都開始在風中戰栗,開始狂歌或者慟哭。端坐樹下的我們分不清是風的聲音還是樹的聲音,隻被一種巨大的力量震撼著,再也無法平靜……

樹啊!千年一回首,有數不清的冰霜雨雪、榮枯更迭,樹都埋入年輪緘口不語。樹的精神可以做我們的脊骨,使我們在來來去去的風中挺立不倒;樹的枝幹如鐵,生死之間,構築成連綿的城郭、嵯峨的樓宇。沒有我們的時候,樹就在這塊土地上自由自在地生長了;而假如我們沒有了樹,我們將依靠誰的蔭蔽繁衍和生息?聽不到呦呦鹿鳴於青桑葳蕤的陌上,也聽不到哀哀猿啼在夕陽染紫的林梢,樹啊樹啊!在我們的視野裏越退越遠,隻留下灰蒙蒙的風沙,白花花的鹽堿,無遮無攔的大地……

現在,我們端坐樹下,聽到樹在風中的訴說。愴然的歌聲和悲泣,使我們的震驚無法用語言表達。環顧周圍,世代的家園正漸漸崩圮;依然有斧刃的寒光在僅存的樹木不遠處閃動,宛如謀殺者凶狠陰毒的眼睛!

我們還能這樣端坐樹下嗎?我們還能繼續受到樹的嗬護和養育嗎?這是最後的時刻,葉子和棲鳥都將隨風逝去,裸枝在風中發出尖厲的警號。麵對斧刃和沙塵,僅存的樹木獨立於曠野,以它的訴說使端坐樹下的我們一躍而起……

夜行

是你在叩動我的門環?

在這樣幽深的黑夜,古老的星辰似乎也已經沉睡。門環的響動是唯一的聲音,驚得蟄蟲兒停止了爬行,夜鳥收斂了翅膀,一朵雛菊驟然合攏了它剛剛張開的花瓣!

而月亮的銀色馬車依然在淡淡的雲朵中穿行,瑩玉一樣的光芒灑在夜色之上,沒有些微聲息。你是乘著那銀色馬車來的嗎?你是踏著那雛菊的香氣來的嗎?我推開門扉,沿著滿階的月光走去,原野憂傷的氣息一下子就湧滿了我的胸懷。

我知道是你在叩動我的門環。秋天啊,九千裏的風聲,長翼垂天的大鳥,你這樣輕柔地告訴我又一個季節的降臨,那隱藏在時光深處的疼痛讓我沉默無言。

我繼續向前走,沒有停下我的腳步。在秋天最初的風聲裏,我敞衣蓬發,踏月前行。我看見許多的門都悄悄地打開,秋天到來的消息越傳越遠。

訴說

秋天是詩歌的季節。那種澄明與肅殺,那種高遠與凜冽,那種纏綿悱惻與斷然決絕,無不與詩句鋒利的兩刃如出一轍。走進秋天就陷入了誘惑,我們懷著訴說的渴望把心中的愛情袒露給大野和長風。而衰草依然匍匐,落葉依然翔飛,秋水依然在遠方無動於衷。

恍然悟覺:我們訴說的對象隻能是我們自己。

是的,我對我自己訴說。秋天走過它自己的領地,把一些東西留下來,把另一些東西帶走,它不理睬愛情。最後的花朵彎下身子,僅有的香氣在風中飄散,它的魂魄將隱藏在種子的深處,到另一個季節到來的時候再吐露芬芳。雲朵也是那樣地匆忙來去,它無暇顧及一個詩人在大地上投下的渺小的身影。

在秋日的陽光下,我對著我自己訴說,並且被自己的聲音深深打動……

約定

秋天是上蒼和我的一個約定。當秋天揮舞著鞭子,趕著上帝的羊群到來的時候,我正推開房門,放飛自己的肉體和靈魂。但是,我遇到了麻煩。

我的肉體無法離開地麵,隻能在低處翻滾,最多貼著地麵向前滑翔,和那些沙塵、紙屑一起,碰碰撞撞地在城市的樓群中穿行,或者低低掠過明亮的水麵和刈倒了莊稼之後的寬闊的田野;而我的靈魂一出門就拋開了我的肉體,禦風直上到達了它渴望的高度,並在那裏像孩子一樣大叫大嚷:快來呀!你猜我看到了什麼?

究竟應該跟隨著誰?我空空地站立門前,在肉體和靈魂之間拿不定主意。這時秋天打著呼哨把西風的長鞭一揮,那些白雲的羊群就遠去了。我的靈魂變成了羊群中的一隻漸漸沒有了蹤影,我的肉體也無聲無息不知沉淪在哪片水域或者泥沼。我感到了撕裂的焦慮和痛苦。

秋天是上蒼和我的一個約定。但空空的我該怎樣履約呢?

齊遂林

齊遂林,1954年5月生於開封市。河南省作家協會會員,開封市作家協會理事,開封市詩歌藝術委員會副主任。著有詩集《魂歸來兮》和詩詞集《醉倚春風》等。詩和散文詩作品散見於《散文世界》、《黃河詩報》、《奔流》、《詩神》等期刊及多家網絡。

散文詩觀:刻意地追逐某種潮流,你最多是一堆文字的泡沫。聶魯達、西梅內斯、羅蘭、泰戈爾,都是諾貝爾文學獎的獲獎者,他們的散文詩,都像漫步天空的思想的行雲,聚散皆有個性,開合自成魅力。

我的喜怒哀樂,是從我骨子裏冒出來的人生感悟,借助於文字的藍衫或者彩裙,陰陽自知,隨意飄揚。這樣的散文詩,毀譽褒貶,都是別人的事情。

雲兒飄來飄去

像一朵朵潔白的誘惑,雲兒在我們的眼睛裏飄來飄去。哪一朵屬於我,哪一朵又屬於你呢?

雲兒屬於整個天空,她是天空的馬兒鹿兒傘兒裙兒,是天空美麗的娘子。正如盡管我們的年齡在歲月中一塊塊礁石般的剝蝕,可我們的靈魂卻依然在宇宙間漂泊一樣,我們的靈魂也是屬於整個宇宙的。

雲卷雲舒,她是自由的,自由才是她的美麗,天空因了她的美麗才不顯得單調和枯燥。你看,那些波浪推出的朝霞,那些夕陽吻落的晚霞,誕生了古今中外多少偉大的詩人呀!

熱愛雲朵,就要像天空一樣,把浩瀚鋪展成自己的胸懷,這時,滿天的雲朵,都成了你心兒的俘虜。

等待

靜靜的我坐在這裏,思緒像窗外的風兒,忽而撩開紫色的紗幔,撫摩著肌膚,涼涼地沁入內心;忽而穿過潔白的牆壁,漫過老槐樹茂密的枝葉,飛向藍天也觸摸不到的遠方。那裏有人在等待我,是誰?我不知道。

其實,我也一直在等待誰,那人也不知道。不然,他幹嗎放飛思緒,給我些許的溫存和煩惱?不然,我為何每天呆呆地坐在這裏發愣?

我為他在天空上寫詩,讓眼淚晶瑩成意境,晶瑩成三月的桃花雪和六月的雷雨;我為他在宣紙上潑墨,把祝福潤在筆尖,潑出豔陽的溫暖與臘梅的癡情。

我矗立成一尊貞節牌坊,靈魂化為一簇簇荒草,等待著他來相伴。

花兒

我就這麼開放著,在郊外,在路邊,在懸崖上,在山穀裏,炫耀著自己的顏色,變幻著自己的形狀,不爭春也不報春,與世間萬物共存。

爭春和報春是人類強加給我的責任,他們有他們的目的:妄想改變自然,征服自然。結果呢?是扭曲自然,毀滅自然。他們以自己的小聰明而相互折騰著,創造著所謂現代文明,在不知不覺中,為自己挖掘墳墓。

我不會因了人們的好惡而改變自己。顏色,是我固有的;形狀,是我天生的。

蜂兒采,我不會拒絕。幹嗎要拒絕呢?需要是一種天性。文人捧,我也不會拒絕,但決不會飄飄然。那些文人呀,就喜歡自作多情。得意時,皇帝也敢稱兒子;失意時,又會草菅自己的生命。驛外斷橋邊,寂寞開無主。多麼可憐呀!但那絕不是花兒的心情,是放翁先生在自言自語。

我就這麼開放著,與天空對望,與白雲調情,與風兒嬉戲。

想對朋友說

此刻,朋友們雲兒一般,都在各自的天空飄著。望著窗外湛藍的天幕,總覺得有影子如梭穿過。是的,如梭穿過。

想到了梭子,便想到了海邊的漁姑。與其說她們用梭子在漁網上編織自己的未來,不如說在編織自己的心事。大海夠浩瀚的了,能把整個人類一口吞噬,但每個人的心事,都能吞噬無數的大海。

每個朋友,有每個不同的心事,永遠在互相猜著,又永遠找不到答案。就算在夫妻之間,誰又能找到誰心事的答案呢?

比心事更浩瀚的,就是愛了。因了愛,我們在彼此牽掛,彼此照應,梭子一般穿行在宇宙這張大網上,織出太陽、月亮和星星,那些光芒相互輝映著,灑出人性的溫馨。

除了愛,我們還計較什麼,還需要什麼呢?

感覺

靜靜的,我坐在我的王國裏,與風調情與雨談詩與雷論劍。

熱熱鬧鬧風風光光都是過眼煙雲,隻有你陪伴著我,像丫鬟像妓女又像我的國王。

沒有功利沒有條件沒有交換,從出世到閉眼我們恩愛得如膠似漆。

有高山彈奏流水和鳴就夠了,有青梅廝守竹馬陪伴就夠了。

我們是高山流水青梅竹馬外加一個形影相隨。

每個人都擁有你,但誰懂得珍惜呢?

為了大紅大紫飛黃騰達讓你仰人鼻息,為了擺闊顯貴居高臨下讓你一身虛榮。

為了人雲亦雲隨波逐流讓你磨滅個性,為了循規蹈矩不越雷池讓你自戴枷鎖。

日子的胡須一天天在變白,你看到了嗎?

隱私

有些東西隻需兩個人知道,隻需兩個人品味和分享,甚至是承擔痛苦和折磨,隻能埋在彼此的墳墓中。

它崇高也好,卑鄙也罷,僅僅流淌在兩個人的血液中,銘刻在兩個人的骨子裏,拒絕第三者的分擔,更拒絕陽光的照耀。

它不敢也不願求別人理解,不敢也不願求社會理解,因為別人理解不了,社會也理解不了,隻會隨意塗抹,像一位無助的女人裸體走在大街上,麵對各種眼光的審判,遭受各種男人的侮辱。

傳統道德容納不了它,因為它更道德;寬恕詮釋不了它,因為寬恕是傳統道德的走狗。它既古老又前衛,是人類社會不斷清洗自身的鏡子。

在無人的世界裏

在無人的世界裏,我讀著你的眼睛,波光蕩漾。此刻,我是一葉扁舟,走進了你的溫柔和深邃。

你的波光裏有那麼多的衝動,也有那麼多的驚懼,如魚兒羨慕蒼鷹,渴望她把自己變成藍天的俘虜,又擔心那一瞬成了永恒的毀滅。

室內無風,你我的呼吸卻天昏地暗。

終於,你閉上了眼睛,如夢如幻的風光倏然而逝,凝脂的額頭堅硬成一塊礁石。我想觸礁,把自己撞為四濺的泡沫。但我選擇了退出,因為在你的礁石上我不忍留下傷痕。

日子

沒有顏色,沒有季節,日子就這樣打發著我們的生活。

把朝霞敷滿她的臉蛋兒,日子就成了少女;把太陽做成她的冠冕,日子就成了皇後;把暮色裁成她的衣衫,日子就成了老嫗。日子像一張白紙,由著人們的性子塗抹。

日子是有情的,你愛她,她會使你的生活豐富多彩,充滿詩情畫意;日子又是無情的,不管你多麼留戀,她都會踱著蓮步,準時走進夕陽中。

行者

行者,本名王遂河。河南鎮平人。中國作家協會會員。著有《行者小說自選集》、《浪遊者》、《大化之書》、《美人市場》、《有關小說寫作的幾個問題》等,曾被評為20世紀80年代以來“中青年小說五十家”,獲河南省優秀文學藝術成果獎。

散文詩觀:我心目中散文詩的典型應該是魯迅的《野草》。其中有詩,又好像沒有詩。沒有尋常的詩。是散文詩,又好像不是。是散文,根本上又是散文詩。究其原因,在於其中有對人生和社會的洞察,充滿著智慧,美學上又別具一格。這種智慧屬於作者的發現,非流行之見。散文詩有許多種,它可以是觀念的,也可以是具象的;可以是客觀的,也可以是情感的;可以是寫實的,也可以是幻想的。隻要在某一個方麵達至一個高度,便是好的散文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