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畫寫意（六章）
柏樹與熊
一棵古柏下臥著一隻黑熊。
在經曆了很多故事之後，他絕望地躺在草地上，或者蹲坐著，望著遠方。孤零零的，唯有期待著一個新的故事。
疲倦極了，漸漸地，他不再號叫。況且，他號叫著的時候，隻有那棵柏樹，那棵孤零零的柏樹，給他以同情的回應。
於是，他和他，便自然地結合為一個小小的社會。
每當黃昏，淡淡的月光生發出來的淒清，撩人心腸的時候，古柏便嘩嘩地訴說著自己的得意與不幸，還有很多的滄桑舊事。他便靜靜地貪婪地聽著，一句兒也不想讓風吹走。
他真想長成一棵樹，長成另一棵柏樹，疏通他們類別上的阻隔，彌合他們心理上的距離。
他十分欣賞自己這種想法，並陶醉於其中。
又一個淒清的月夜，他們終於舉行了莊嚴的典禮。
他號叫著，把誓言傳遞給星、月和天空。
他用音樂為他伴奏。
兩隻利爪挖呀挖，挖出兩個坑，盛滿了月色。讓兩隻後蹄兩隻後腿陷進去，為根。臂部挨著新土，清涼沁人。身軀傲然直立，兩臂成為枝幹。
一棵樹完成了。
一棵熊樹生長著。
這是一棵不死樹。
熊鬥兩兕
這簡直是你死我活的事。
大概是失去了他們的鍾愛之物，這兩隻兕如此的憤怒。他們把他們的野性和憤怒積聚在他們尖尖的角上，一左一右吼叫著向我夾擊，要詆毀我，要戳穿我的咽喉和腹部。
我被逼到了一個危險的境地。不過，這沒有什麼。
我人一樣地站立著，一動也不動。
伸出我的右手，輕輕地抓住從右邊向我抵來的那隻兕的角。
伸出我的左手，穩穩地攥住從左邊衝過來的那隻兕的角。
還真尖利、堅硬，鐵一般燙手。
這兩隻兕便在我的掌握之中了。我的鎮靜，使它們的目光由凶狠變為驚懼。
我想，其實我們都應該麵含微笑。這無非是一種表現、一種象征罷了。
請千年之後的人們來判定誰勝誰負吧。
可悲的是，從我麵前走過的那些柔弱的人們並不理解。連他們美麗的眼光也都顯得疲軟。我發現，那個十分美貌、高貴的少女，輕輕地撩我一眼，就走開了。難道我不值得她多“參觀”一會兒嗎？
我是被人們和人們所創造的文化創造出來的。但可悲的是，人們又用他們所創造的那些儒啊道啊佛啊一大堆陰柔的東西把他們自己束縛起來。他們被束縛得太久了。
但我並不絕望。我頑強地站在這裏，輕鬆地抓住這兩隻被賦予了千鈞之力的尖尖的兕角，向世人展示著我的氣勢、風範和力量。
象人鬥獸
不知他從哪裏來。
牛一般低垂著頭，兩隻角指向我，兩眼似有殺氣。那角細長尖銳，似兩把利劍。身軀如虎。力量似乎積聚在蛇形的尾巴上，由粗漸細，向下卷曲成Ｓ形，蘊涵著強大的張力。還有那兩翼，鷹一般的，翅尾向上彎曲，亦成Ｓ形，與尾巴形成對照。角、蹄、翼、尾四股千鈞之力由中心向外爆發，平衡於優美的曲線中。
一開始我被嚇壞了。但旋即，我忘掉了恐懼，甚至忘掉了自己的存在。
美女般的曲線卻有著撼山之力。日月天地竟能孕化出這麼一個力量與美的象征！
我模仿著他，兩腿劈開，兩臂平伸，向上做彎曲狀。我亦變得美麗而有力量了。
我用我彎曲著的左臂上麵的拳頭抵住他的右角。
我終於進入這塊靈石之中，成為頭戴麵具的象人。
我與他對峙著，直到永恒。
投壺
當生活過於苛刻，苛刻得沒有一絲笑容，連風花雪月也被關進監獄的時候，你就會端起酒杯，讓烈酒來刺激一下你遲鈍的感覺。
酒是個好東西。
人哪怕一輩子醉一次，也好享受一下人所獨有的輕鬆。不醉的人生，不是真正的人生。
投壺、行令、劃拳這些偉大的發明便是為此而設。
持矢，歪頭，瞄準，投出。兩個男人極認真，極嚴肅。
勝利者並不喝酒，但人總是不斷失敗。
清醒的時候，人是一個現實主義者；沉醉的時候，人是一個浪漫主義者。
壺中乾坤大，杯裏日月長。
將我的矢準確地投出去。投入壺中或壺外。壺裏壺外皆是醇醪。
其實我不醉。
天子呼來不上船。
旋渦魚
誰也看不見誰，誰也聽不見誰，誰也不知道誰的存在與不存在。
想喊，喊不出；想爬，爬不出；想飛，飛不出。在黑暗中衝撞，掙紮，體驗著純然的孤獨。
強大的黑暗包圍著你，壓迫得你近於窒息。
但你仍然活著。
這是由一層層的圓所織成的巨甕。巨甕是靜止的，但其內部結構變化無常。一層層的圓前赴後繼，無休止地捆紮著你，可感卻不可觸。
兩個巨甕被一個更大的巨甕包裹著。
不知道怎樣陷入其中，無力地呼喚著對方的名字。
天啊，給我一把刀吧。
生死間的臨界狀態是最可怕的：死不了，也活不成。
當無情的造物主，把這麼幾條柔弱而閃光的線拋向他們的時候，他們還以為他們是遇到了旖旎的風景而竊喜。
讓死或者生走向他們吧！
讓他們完成一個轉化，及時地。
伏羲女媧
陰與陽相交。天與地相交。男與女相交。於是有了萬物。於是有人。
伏羲與女媧，人首蛇身，嚴肅地微笑著，用他們長長的尾巴，完成了一個宣言。
一棵小樹，瘋狂地生長著。
嘿，曆史一般長，天穹一般圓，黃河一般彎的兩條尾巴交流在一處。
交流成黃河，交流成天地，交流成曆史。
這是一座橋梁，這是一個肇端。
這是一個民族對自己一種本質能力的肯定和崇拜。
一天之中夜與晝，晝與夜相交的那一刻是最有意味最美麗的風景。這時候，靜悄悄的革命發生了，安謐、祥和、專注、激烈，有條不紊。
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的故事源遠流長，人們講得太多了，這是不可改變的。
不是喜劇，就是悲劇。悲悲喜喜，喜喜悲悲。
伏羲先生和女媧女士大概不會老。
顫動著，向生命深處掘進。
把種子種在田裏，讓它生根、發芽，長成參天大樹和漫天森林。
在他們中間，一棵小樹瘋狂地生長著。
張天福
張天福，筆名天中嘯。1954年生，河南上蔡人。河南大學中文係研究生畢業。現任駐馬店市人民政府法製辦主任。中國作家協會會員，中國散文學會會員。著有報告文學《中國法網——社會治安預警錄》，散文集《天中嘯》等。
炊煙
炊煙是村子的氣息。炊煙使村子揚眉吐氣；沒有炊煙，村子就會窒息。
“鋤禾日當午，汗滴禾下土。誰知盤中餐，粒粒皆辛苦”的詩文是炊煙最先閱讀的、最先讀懂的。
炊煙是一縷縷農家的思緒。有時平靜——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有時深沉——煙波浩渺麗人愁；有時激情滿懷——紅星亂紫煙，歌聲動寒川；有時憤怒——北國戰火燃，狼煙起蕭牆。
炊煙是火焰的沉思；是冷靜、沉穩、理性和平靜的詩意靈動的飄浮狀。是火焰儲存的智慧、寫出的一篇哲學論文或者人生的一縷檢討。炊煙是火焰的注釋、韻腳和伴侶。是火焰未燃盡的魂魄。
炊煙將男人和女人攪在了一起，將生活攪在了一起，將生命攪在了一起，將村子裏的曆史攪在了一起。炊煙就是一條柔軟的紐帶，把村子牢牢地係在那塊土地上，把男人和女人牢牢地係在那個村子裏，把一村人牢牢地係在村子裏的生活裏。自然，炊煙也係牢了一摞厚厚的曆史。
炊煙往往是女人最先點燃的。點醒了灶房，點醒了村莊，也點醒了半個天空。點悟了詩人的靈感、政治家的雄心、科學家的邏輯、哲學家的思辨。接著，一家家院子裏走出了大人、孩子和耕牛，“啪”的一聲鞭響，晨耕開始了。清晨的犁，將人們一天的日子翻開。太陽被吆喝聲喚醒了，慌忙在大海裏赤裸裸地洗了個澡，躍出海麵，灑下滿天滿地金色赤裸裸的潔淨光芒——大地披上了一身鉛金的霞，農家心田裏萌發了希望的種子。真正的禾稼最早是在農家的心田裏萌發養育後來移栽到土地上的。所以，農家最先耕種的是心裏的那塊田。詩意的農家大田裏的禾特別綠。
炊煙的話語是從來不跟人說的，隻對天空講。把神秘、私房話、雄心和柔情大篇大篇地書寫在藍天上，描繪在白雲裏，譜寫進清風裏，儲藏在季節裏。據說，天書是炊煙寫就的。和炊煙一起飄浮，可以聽見天籟之音。
炊煙和村子裏的生命一樣長。村子是伴著炊煙出生的。炊煙斷了，村子也就死亡了。或許，村子的生命是炊煙啟動的。
炊煙和村子的曆史一樣長。村子的曆史是靠村子裏所有人伴著炊煙共同書寫的。炊煙斷了，村子裏的曆史也就完結了。或許，村子的曆史這部書是炊煙最後慢慢合上的。
炊煙是村子飄散的魂魄。
激情
激情是一種心理狀態；不是幽穀回音四起的呐喊，不是海洋濁浪排空的呼嘯，不是火山怒發衝冠的狂吼；而是青春溪流潺潺的低吟，皚皚積雪融化時水滴叮咚的鳴唱，生命深處的一股清泉，人生長河裏翻卷的朵朵浪花。是天山上的雪蓮，雪地裏的紅梅，天空劃過的一道音樂般的光亮。
激情往往與青春相伴。但激情不是青年人的專利，或許大多屬於壯年。青年往往因為缺乏激情而衰老，老年人會因為富於激情而煥發青春。
歲月可以使人滿麵爬滿皺紋，隻要有了激情就可以使青春永駐、梅開二度、枯樹發新芽。放棄激情就會使心靈荒蕪，雜草叢生，灰塵彌漫，汙垢凝滯。使人怯懦、萎縮、冷漠、頹廢、衰朽、沒落、沉淪——未老先衰乃至名存實亡。
激情明示著進取多於怯懦，歌唱多於哀怨，生機多於衰朽，明麗多於暗淡。意味著敢於挑戰，富於冒險精神，充滿自信、能力和力量，心田裏溢滿智慧，胸懷誌向、充滿希望。
激情是生命的密碼。解讀激情，就是解讀生命。激情是滋養生命的培養基。激情密碼裏包含了數不清的生命信息。人類需要用一生的時間和精力來解讀激情。沒了激情，生命便失去動力和支撐。激情可以激活生命的小夜曲，打開生活的萬花筒，啟動大江東去的曆史魂。
人是因為沒了激情而衰老、而死亡的。因此，激情是生命的本原粒子。生命最初泛起的那朵浪花是激情給萌動的。人生波瀾壯闊的曆史波瀾是激情蕩起的。
曠野
一個人慢慢地行走著——沒有目的。隻有，微風拂草的聲音卻不敢擾亂思緒。因為，我喜歡寧靜!
恬淡的感覺很好。沒有欲望，沒有爭鬥，沒有失落與榮耀。有的是，嫩霞一般的自然。
但，這種境界，很快被打破了。是因為，那顆火熱的心，在跳動!
吳蕪
吳蕪，本名吳鬥勤。1955年12月生，河南原陽人。著有詩集、報告文學集、小說集、劇本多部。散文詩入選多種選本。
散文詩觀：生活本身雜花生樹。采擷一片綠葉，詩歌給人賞句，散文給人賞意，散文詩則會讓人眼睛一亮，停下腳步來。她華美但不偽飾，直觀但不蒼白，活潑而無矯情。她會直接走進你的內心裏邊去。
空白
孤雁南飛。萬裏長空沒有一絲雲縷，也沒有聲音。
小時候，沉到井底那隻水桶，至今沒有撈上。
空白無邊。晝夜之間，星漢之間，仿若輝煌的節日晚會一曲終了。
離開家園，我們趕過很多路，何時欣賞周圍的風景？聽過很多話，卻常常把謊言尊為經典；認識很多人，卻會把偽善者視為朋友。離開家園，我們其實沒有走出多遠，隻是再也走不回去，隻是一段空白富饒了我們的生命。
這個季節，我一直想回趟老家，繞過親人的墳頭，走向那眼老井，憑石砌欄杆，看有無雁行飛回的影子。
暮秋
淺淺的季節河，淌過陽光普照的原野，淌進暮秋。
草紅了，草黃了。秋蟲們歌聲凝霜，夾雜著冷冷的回憶，冷冷的疑問。土地會褪色嗎？明天的太陽是什麼樣子？收成總會有的，即使不好的年景。無邊的稻子，將熟的像撒上了金粉，熟透的泛起了紫暈，隻有晚熟的依然青嫩，在風中掩飾著羞澀。
果子紅了，果子黃了。雀兒打著秋千，銜著銀鈴，體會季節的氣溫。充滿熱情的滿樹果實，遭遇不到寒氣逼人。幾枚醜陋的青果，在最後一群蜂兒間咚咚心跳。
樹葉款款飄落，天高雲淡。老農背著手從田埂走過，遠遠傳來一兩聲咳嗽。
季節河上鴻聲斷續，季節河上柳行蕭疏。我把手伸進河心，感受歲月的滋味。
曠野上，那棵小樹
彎曲。羸弱。孤獨。
迎著風，迎著雨。怯生生的眼睛，望著日出，望著日沒，望著過往的小鳥飛向天際。
我說，像我，孤苦伶仃。
你說，像你，充滿噩夢。
那個甩冰雹的夜晚，它頹然倒下。一個生命的匍匐，一個心靈的萎縮。曠原茫茫，茫茫曠原。希望在寒冷中徘徊，失望在心窩裏駐足。
我說，完了……
你說，還應該爬起來。
春晨，它果真爬起來了，掙紮著爬起來了！佝僂添上更大的彎度，地平線出現個畸形的幽靈。它抖落身上的夜色，眨去睫毛上的陌生，扭曲的笑，對著扭曲的世界……
你笑了，想哭。
我笑了，含著眼淚。
綠波蕩漾的盛夏，知了一扯嗓門兒，它長大了。壯實，雄渾。冠頂撐起天庭的悠藍，身軀站成力的造型。它用繁茂的枝葉擦拭太陽，擦去沙塵，擦去黴斑，擦去寒冷。
你想說，就是這樣……
我想說，就是這樣……
林間
不唱歌，不說話，默默走進這綠油油的世界。聽鬆雞鳴叫聲拖長的幽靜，看葉片錯過斑影的凝重。輕輕呼吸，與森林同步。
沒有路，到處都是路。
到處都是路，沒有一條暢通。
太陽側身要鑽進來，枝葉卻死死攔她在外麵，隻有七色的光柱緩緩移動，七色的光環熠熠閃爍。像大幕將啟開歡騰的交響，如閃電要抽響霹靂的雷鳴，林間的一切頓然止息，所有的生命掮起沉重的預感……
撥開荊榛，走自己的路吧！一處苔蘚，一處蘑菇，一處鮮紅的草莓果子……
走在林間，你會忘掉林子外的生活，你會記起林子外的生活。
果樹的白天
在你的白天，請不要給我微笑的光，不要讓我在溫暖中戰栗。
因為，因為白天的陰謀比夜晚更可怕。
讓我出現在這個世界，已經錯誤；沐浴你的光照和甘露，更讓我永無寧日。
你是真實的太陽嗎？
或許，你隻是借了太陽的強光，折射給他人，而後再更多地向人索取。
你的心術已植入每一片嫩葉。
因為怕你，怕你白天的微笑，我總愛在夜晚同星子們約會，同星子們竊竊私語，或月光下慢慢梳理自己的心事。
偶爾，會聽到一聲悠揚的鶯啼。
因為怕你走近，我盡可能隔著柵欄，向上攏起手臂，但在收獲季節，還是被你無情地摘去全部果實。
秋後的日子很冷，很少見到你的影子。秋後的日子很寂寞，但我心裏十分幹淨。
靈鳥
你棲落我的枝頭，純屬偶然。遽然離去，留下悠長的懸念。
為什麼你不停地飛翔，是愛情，還是饑餓？為什麼很多時候我聽到你的聲音，卻看不到你的形影？為什麼看見了你，隻是稍縱一瞬？很多時候，陽光沒了你會顯得蒼白，而有時候，墨池般的夜色，卻怎麼也裹不住你的衝動？
在我的田園裏，已經植上了思想的樹林，它們每片羽葉都渴望著你的眷顧。
在我的足印裏，已踩出水汪汪的汗跡，它們像一麵麵鏡子捕捉著你的歡愉。
你來的時候，沒告訴我還要離開。你離開以後，這個世界竟如此空蕩。
這是我生命中美豔的拍節嗎？今晚，將巢築何處？
樹和草
我在居所前麵的空地上，種了許多樹，又種了許多草。
樹有闊葉，有針葉。草，充滿荒原的野性。
季節變換著。季節在這片疏林綠地，留下未經修剪的痕跡。
多年以後，一個夏天的清晨。我拉開蒼老的房門，驚異地發現：有些樹，吃掉了草；有些草，吃掉了樹。
我想把這事，告訴一位身居要職的朋友，他曾感歎這裏的蔥蘢。後來聽說，他已不知去向。
王俊義
王俊義，1955年生，河南西峽人。出版過小說集和散文集多種。青年時代發表過200多章散文詩。
散文詩觀：散文詩是寂寞的，隻有寂寞的人，願意沿著孤零零的小路朝很遠的地方走。而寂寞的地方，或許有一朵寂寞的花，孤零零地開放。
空白
前邊什麼也沒有 後邊什麼也沒有 周圍也沒有什麼 隻有我的腳步踩出寂寞的苦悶的微弱的聲音
連一棵樹也沒有 連一枚楝哨也沒有 連一堆人骨幻化的磷火也沒有 空白接著空白拉著空白
我被釘在空白上 猶如一枚圖釘不閃光澤 也沒有釘住任何一種東西 隻是自己釘住了自己 釘住了自己的手腳釘子卻說它沒有釘住我 完全是我的過錯 是我碰在釘子上麵
我扭過身聽不到追蹤 聽不到咒罵 聽不到譏笑 聽不到本來就不該聽到的 空白消失了沉澱了淨化了我的氣氛我化為一片空白
空白賜予我的等同於我置身空白的空間和位置 我賜予空白的是空白的軀殼和空白的靈魂
我轉過身看不到戲劇般的日子 看不到色彩看不到忌妒看不到本來就不該看到的 唯有空白能給我慰藉給我眷戀 給我數不清的純真和貞潔
空白賜予我的是一筆很大的財富 我一生也享用不完 我立於空白沒有一絲牽掛 想大聲叫喊就大聲叫喊想哭泣就哭泣想狂笑就狂笑從不用擔心你的目光他的目光譴責 也不用擔心有圈套套你有唾沫淹你 更不用擔心伏擊者用瞄準鏡瞄準我朝我胸前射一顆麻醉的子彈 然後倒下流一片血 馬上就有蒼蠅飛過來在我胸前拚命地繁衍子孫
空白暴露我把我暴露在空白裏 也把一切交給空白去守護 我什麼都沒有看見 反而一切都看得清楚我自己守護自己 守護了這一片可愛的空白
周圍什麼也沒有 我醉心這種空白 一切都不用擔心 我生活在空白裏 我成了永遠的空白 恒動的空白
我意識到空白的恐懼睜開了雙眼審視我 我想逃出空白 空白執意挽留我怎麼也逃不出來 我屬於空白了空白得使我驚訝 我渴望填補無論如何也來不及了 我就真誠地站立
在空白裏留下一個小小的點 然後徹底消失自己
審視
斷斷續續的聲音彌漫了殘垣斷壁 彌漫了碑廊彌漫了曆史的遞進 彌漫了我 彌漫了所有的後來者 我在裂縫裏徘徊孤獨和悵惘 和曆史一樣 很容易成為過去的事情 成為雲煙一樣消失再升起
無論誰都可以撿起曆史 像撿一隻蘋果或一塊咖啡 坐下來一手把蘋果送進牙齒 一手端起杯子把咖啡丟進去
曆史卻很古怪 不管你怎樣侮辱它或是尊重它 它都睜著眼睛審視你 把你渾身上下都審視一次比激光更犀利讓你的靈魂戰栗
而曆史又有諸多偏向 它喜歡審視偉人 審視權貴 審視生前的富貴和死去的榮辱和毀譽 唯獨不審視我和我那些一起喝啤酒一起打撲克一起照相一起拚命騎自行車累了躺在野地裏看太陽的朋友們 它說我們不在它中間不在它的簿子裏 你們想和我接近就待我思索幾天 是不是編一部未名者的曆史
它偶爾審視我們 把我們審視得如濕了翅膀的小鳥一樣痛苦 斷了腿的乞丐一樣難堪 於是我們離開它悄悄轉過彎哼一支並不難聽但又沒人給錄製唱片的小曲 匆匆走著 曆史不因為沒有我們而不叫做曆史我們不因為曆史沒有我們而不叫做我們
我們是調皮搗蛋的一群終於走進被詩人稱做曆史的殿堂 我們審視殘碑上的文字 審視過往的荒唐審視文字的殘破 我們審視偉人的偶像 和宗教的偶像審視崇拜它們的人流也忘記了審視我們自己 我們自己把自己遺忘了 好在遺忘我們沒什麼了不起 跟河流遺忘一隻蝌蚪差不多
我們審視曆史審視得曆史有些浮動有些鬆軟 它開始審視我們用從來沒有的莊嚴從來沒有的沉重它說給我們編一部未名史 我們嚇了一跳 是不是曆史老人也離休了 為了尋找安慰辦起了刊授大學讓我們三十元買一張學員證再加一本《未名集》 上麵印滿了名人的評點
我退出碑廊退出曆史無情的審視躺在沙灘上審視自己沙礫般的軀殼 審視自己朽木一般不可雕塑的生命 讓洪水衝走我 讓風吹走我的曆史 就不再審視我 我也不再審視曆史
我和曆史很陌生我們走在一起卻誰也不認識誰
陌生
我和你陌生你跟他陌生 我們彼此陌生 就連我們去的地方也是陌生的 探險和犧牲在我們中間已不是童話 陌生的地方隻會見陌生的客人 而我們不是淘金者 不是牛仔 不是開發西部那一群 由於我們陌生我們便互相不知道幹什麼 也不知道去的是同一個地方，我們湊到一起了 你瞧瞧我我瞧瞧你 你瞧瞧他 不需要熟悉 不需要認識 不需要一起前行 分手了就更加陌生
陌生者並不冷漠 握一下手 微笑一下 匆匆趕路了 再握手再微笑 再結識一下陌生者 再馬上忘掉
陌生對於我充滿了歡樂 充滿了快感 充滿了誘惑 我離開了熟悉 走向陌生的人流 我不刮胡子我不梳頭發我甚至忘了洗去臉上的灰塵 並沒有人驚訝沒有人開玩笑 沒有人尊敬 也沒有人嘲笑 他們以為我瘋了 瘋了又有什麼 反正是個陌生人 我隻有跋涉的疲憊 隻有一臉蠟黃的疲倦和一條旅行袋和低劣的麻辣的煙草和嗆人的苦酒
我偶爾坐在街頭或坐在田野裏的一棵枯樹下或一眼泉水旁 陌生的我碰不到一個陌生者 我如一隻弓著腰的老狼害怕獵人的槍管 我跳起來把雙手舉起來打一個嗬欠 把自己陌生的影子踩在腳下
孤獨因為陌生 因為無聊 因為寂寞因為沒有聲音纏繞 此時一個陌生者走來或許就是世界上最熟悉的人我逃遁了 我失望了我沒有勇氣了 我失去信心了
但我仍一個人走陌生的將變為熟悉的而熟悉的將變為陌生的 我假若不是世界上一個陌生的人我將變為惡魔的誘惑 我將陌生地出現在你麵前消失在你麵前你給我的贈言我抖落了它的價值遺棄了它的形式我去尋找更加陌生的人和更加陌生的地方
孤獨
我睡在冰川上 落日渾黃耀得冰川發出刺眼的光 我揉揉眼睛挖去眼角稠稠的黏液 懷疑地朝冰川打量我怎麼躺在這兒聽西風嗚嗚嗚叫 簡直要把我旋走
我真的躺在冰川上體溫和冰點一樣低 但仍然可以融化冰末兒 見鬼一朵小花血一樣紅 血一樣冒著熱氣沒有凝固開放著生的精靈 它孤獨地開放著一點也不喧鬧而喧鬧了也就不再孤獨偏僻和遙遠 總是孤獨的伴侶它偏僻 它遙遠它在冰縫中它就孤獨了
我和它一樣孤獨一樣沉默一樣窒悶 但它精美得無與倫比 我十分醜陋肮髒，你看見準會吐出一口唾沫然後用腳踩上三次 我躺在冰川上 落日捉弄我的孤獨 小花的孤獨 冰川的孤獨 三個孤獨擁在一起架成了孤獨的篝火 孤獨地燃燒著
我站起身伸開雙臂 冰川上顯出一個大字 瘦長瘦長烙著冰川清涼的麵孔 冰川滴出恐懼的汗水
我已經第三次孤獨地躺在冰川上 我記得十分清楚是第三次
第一次我和我的朋友們在冰川上跋涉 我走得困倦了 走得苦痛了 卻一直走在前麵 朋友們的速度真慢我等他們等得失望了 等出了冰一樣潔白的孤獨 第二次我們仍在冰川上走 我走在後麵追他們追不上連他們留的路標也找不到 更聽不到他們的聲音 我失望地躺在冰川上 躺出了冰一樣光澤的孤獨 第三次我走在中間 前麵沒有人影 後麵沒有人影 我為趕不上前者失望 我為等不著後者失望 前麵是失望 後麵是失望 我躺在中間 我就孤獨就冰川一樣的孤獨
孤獨是失望的影子
你失望了你就孤獨了
我的第三次孤獨是在一朵孤獨的小花陪伴下的潔白與鮮紅的孤獨 我雙手撫摸這朵小花讓孤獨的生命對視另一個孤獨的生命語言也就失去了重量
我聽見後麵的人追上來了 前麵的人返回來了 我不知道我是應該去迎接後邊的來者 還是去恭賀前麵的返回者 我呆呆地站立了一會兒便躺在孤獨的冰川上 孤獨的小花就開在我的頭顱旁邊
懺悔
我隻需要這銀灰色的月光 這銀灰色的小徑和幾聲蛙鳴 讓心靜下來 跟鍾擺一般顫動 就不算紊亂
沒有教堂我們這兒沒有教堂我也不需要教堂 他媽的教堂那麼大那麼深那麼靜 把我裝進去瞧耶穌耶穌不瞧我因此有沒有教堂與我沒有關係 隻是這月色憂鬱得令人難受 我癡呆的腦子才想起了教堂 我不需要教堂 但非常需要懺悔 需要一個人沉重的懺悔 特別在這條小路上月光下懺悔叫我覺得是我一生最大的享受 失去了懺悔我便失去了唯一的生的支柱和愛的基石
我是個懺悔狂 懺悔一切該懺悔的 一直懺悔得叫人心裏不安地跳動 懺悔過往的歲月 把歲月懺悔得如一張灰白的紙寫滿我的懺悔，再毫不猶豫地撕碎它
我懺悔我的嫉妒 懺悔我的瘋子般的嫉妒 令我失去了友誼和諒解 我懺悔我頂禮膜拜的圖騰柱上應該寫有我的名字而我毀掉了它像毀滅一隻螞蟻 我懺悔我的微笑隻用來送給在我之上的而沒有施舍給一個乞丐 我懺悔我無數次地為謬誤加冕然後再用比捍衛真理時一千倍的力量去捍衛它 而認為我是至高無上的捍衛者 我懺悔我的卑屑我的令人吃驚的卑屑 令人吃驚的廉價的標榜 我懺悔我跟著成群人去圍攻失魄的靈魂給它戴上沉重的枷鎖 我懺悔我困窘時出賣自己的靈魂和屠夫賣豬肝一樣低賤 還唯恐自己賣不出去 無數次地降價甚至自己把自己送進拍賣行 我懺悔我隻是某個機體上的附庸或者是一塊腫瘤
我在這條小路上懺悔我的渺小和身後淩亂的腳步 智者說這是多麼無聊和殘酷 而這無聊這殘酷畢竟是我自己因此我隻有這樣渺小下去了
月光渾黃憂鬱 我懺悔著走過去 有一片墓地
不能懺悔了 不需要懺悔了 懺悔沒有意義了 我就合上我的眼睛做最後一次微笑 也是一生最純真的微笑而後就不微笑了 走到我永恒的墓穴 那麼我不懊喪我的墓穴裏隻埋下了一個很潔淨的軀體 一個懺悔完了的軀體
忌妒
我從小就喜歡忌妒 把忌妒 擺在我崇拜的殿堂上 向它深深地鞠三次躬 每天我都把它看做宗教儀式般的虔誠皇帝加冕時的莊嚴神聖 忌妒圍繞著我 我作為軸心 它們作為車輪 我向前推動著我的車輪緩慢地前行 忌妒的旗幟飄在我的車輦上
智者說我是無能雕塑出來的狂人 所以就忌妒那些被你羨慕被你崇拜的 你卻永遠一無所獲 是的我兩手空空除了忌妒還能有什麼呢 除了忌妒我還能幹什麼呢
我也知道一顆大慈大悲的心從來不忌妒 但我並非大慈大悲 我也知道智者永遠不忌妒別人 隻有別人忌妒他 但我並非智者我也知道蠢者不被別人忌妒也不忌妒別人 但我不願意說我是蠢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