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楊吉哲

楊吉哲,1963年生,河南新鄉人。在《人民文學》、《詩刊》、《作家》等發表詩作400多首,出版有《孤旅》等。現為河南省詩歌學會副會長。

散文詩觀:散文詩是散文之形與詩之靈魂結合的產物,屬於形製短小的一種文體。它比詩歌放任,比散文克製,而又絕不同於詩歌或散文。

開在河麵上的另一種花朵,它的根插在流水的兩側。石頭的花瓣,水泥的花瓣,帶著風雨的印痕和時光的塵埃。它的上麵是天空,下麵是水流,左邊是太陽和農民,右邊是植物和牲畜。

我走過許多這樣的小橋,現在仍行走在橋與橋之間。

橋從力學、數學和勞動的手中產生,它的結構是物質同時也是一種精神。它以跨越的方式改變事物之間的距離和關係,以沉默的姿態插手曆史和現實。它周圍的天空畫著雲朵和炊煙,它身邊的土地成長一茬茬莊稼和樓群。它連接著懷舊的鄉村和時尚的都市,它們彼此欽羨又相互猜疑。橋就這樣成為關係的紐帶,正像我們熟知的愛情與婚姻,或者融為一體,或者日漸分離。關係無處不在,橋無處不在,此岸與彼岸間爭渡者如雲。

我看到許多人擁擠在各種各樣的橋上。

我看到許多橋橫在國家與國家之間、階級與階級之間、人與人之間、好與壞之間、生與死之間……

在白雲下麵,在綠樹和花朵之間,鳥的歡快鳴叫珍珠般灑落下來。鳥們的語言純真、透明,就像我渴望的水和陽光。

鳥們飛翔的姿態,同時出現在天空和詩歌裏。它們的眼睛,閃亮在我的思想附近。它們柔韌的翅膀,掛著天光和星辰。它們美麗的喙,從我的頭頂,啄去我夢中陰暗的部分,啄開我心中的花蕾。

鳥就這樣和我擁有同一片天空,和人類共處一塊土地。鳥代表一個季節,或一種精神,我甚至不能代表自己。它們隨心所欲地改變我與它們之間的距離,在我的能力之外盡情地展示它們的自由之美。

而我呢,隻能把它們放進我的詩歌裏,看它飛翔的片刻,招來無數仰望的靈魂。

汗漫

汗漫,原名餘向東,1963年出生於河南唐河。現居上海。中國作家協會會員。有詩集《片段的春天》、《水之書》,散文集《漫遊的燈盞》。先後獲得“《星星》跨世紀詩歌獎”(1998年度)、“河南文學獎”(1999年)、“人民文學獎”(2007年度)、“《詩刊》新世紀(2000—2009)十佳青年詩人獎”。部分作品入選“中國散文學會年度排行榜”(2007年度、2008年度)及數種選集。

散文詩觀:以散文為麵貌,以詩歌為內核,散文詩是散文和詩歌相互傾慕之後的產物,因混血,而美妙。

解詞(十四章)

放心

像放鳥放馬一樣,把封閉於骨頭構成的柵欄深處的心靈,放牧於蒼穹之下曠野之上,讓心靈融入遼闊、綠色、露水、霞光,讓我們的身體暫時成為空空的鳥籠、馬廄……

翻開《現代漢語詞典》,“放心”一詞的注釋是:“心情安定,沒有憂慮和牽掛。”意即:把心放在身體內部,讓它避開皮膚以外的陰晴晦朗。而我要推翻這個現代的注釋,讓“放心”回到本意,回到歐陽修筆下“放心於物外,娛意於繁華”之中奔放心靈的自由境界。古人比我們睿智。我們今日頓悟的一切,基本上早已被聖哲前賢所深思熟慮,比如,對待心靈的收放、擒縱。

某座城市的美術館,曾經有過一個裝置藝術展:把一群鳥收集於網中;鳥衝撞,向著窗外的光;數日後,鳥安靜,啄食著藝術家賜予的小米;展覽結束,那群鳥兒卻再也不願離開網中、離開美術館,因為這兒有米、有空調……一群“沒有憂慮和牽掛”的鳥,從此成為美術館內、網內“安定的心情”?西北高原,我看見世界上最後一個野馬種類被珍藏於溫室內。它們正在失卻種類特征。牧馬人指著柵欄外山丘上的青草,野馬們卻徘徊、恐懼,不願走出拆掉的柵欄。直到一匹出生不久的馬駒首先試探著向山上走去,它的父輩們才猶豫著跟上前來——飛出屋頂,走入大荒,一群鳥、一群馬才有可能重新成為一顆自然之心、雄心……

當心靈長期龜縮,成為一群美術館裏網中的鳥兒、一群柵欄內屋頂下最後的野馬,我們要學習著“放心於物外”、放心於物質生活構成的塊壘城闕之外。讓它踏上漫遊於山水、藝術的旅程,在清風明月、佳木濃陰之間獲得滋養,在暴風驟雨、雷鳴電閃之間獲得激情,在琴棋書畫、大師巨作之間獲得幽遠……一顆心,需要家園,我們的身體隻不過是它們暫時棲居、反複出發的鳥巢馬廄。在獨處的夜晚,在異鄉街頭,我們時常感到自己的心靈啼叫著、嘶鳴著,漸行漸遠。當我們回到人群,回到繁華的日常生活中娛意,我們的心就像蒙著藍布的鳥籠中的鳥,被城市提於手中,在街頭搖晃著遛鳥!我們還像帷幕後麵的馬戲團團長,時時提防著野性越來越強的心,在演出過程中嘶鳴著衝出自己麵部的舞台,讓周圍的觀眾吃驚、受傷或嘲笑……

一個人的心靈應該比肉體更為勁健、持久。當我們死去,心靈的鳥群、馬群將依依惜別它們所反複掙脫而又戀戀不舍的一個人身體的廢墟,踏上不歸之路。偶爾在這個人的子孫夢境掠過並使他們眼含淚水醒來,窗外,將依稀傳來鳥鳴、馬嘶……我們最終將徹底“放心於物外”,而目前的一次次心靈的出走,隻不過是為未來的一次大放心做準備,就像我們每天送兒子上學,越來越遠地送他,直到他的夢中出現遠方和少女而不再是父親,我們才會因為他不再孤單、軟弱,而放心、死去……

愛戴

曾被我們愛戴的,最初是花朵、草、樹枝……這些來自土地的神意和精靈,愛撫著我們的頭頂、脖頸、手腕……我們就得到蔭庇和福祉。

愛戴花朵、草、樹枝,穿過河流、燈火、異性,一個人將獲得泉水、睡眠、愛情。在花朵、草、樹枝等植物的熏香和暗影之間,星空降低高度,月光垂臨闊野,一個人接近了永恒和寧靜,一個人淚水洶湧。“廣大的蒼穹/世界在上空播種/在這樣的夜晚/蟋蟀仍然/沉著地發出唧唧的叫聲。”(帕斯)墨西哥的夜晚。中國的蟋蟀。世界上所有愛戴花朵、草、樹枝的人,在鄉村裏終老一生,成為半神;在書房裏白發蒼蒼,成為詩人……

目前我們所愛戴的事物,可能僅僅是烏紗帽金項鏈這些權力、財富的折光和回聲。一個愛戴花朵、草、樹枝的人在宴會、舞廳、沙龍間出現,將是奇跡和笑柄。在珠光寶氣、七彩斑斕的都市生活中,我們的頭頂、脖頸、手腳,是否依然謙卑而清潔?是否配得上植物們的光輝和芬芳?我們的內心是否廣大、沉著,有一隻帕斯所聽過的蟋蟀在隱秘歌唱?

在一所小學教室的窗外,我偶然聽到孩子們在語文課上用“愛戴”造句:⑴我愛戴領袖(掌聲);⑵我愛戴比爾·蓋茨(掌聲);⑶媽媽愛戴耳環,爸爸愛戴戒指,我愛戴棒球帽(笑聲);⑷爸爸愛戴我——他能把我舉在頭頂——我愛戴星空——我能把星空舉過頭頂!(沉默。掌聲)……我希望自己是那個造出第四個句子的孩子的父親。我愛戴他。他是這座城市最後的神意和精靈,最初的花朵、草、樹枝……

舍得

舍去然後得到——

舍去白晝,得到燈火、夢囈、蟲鳴、星光、情人之間慌亂的手指;舍去大陸,得到船歌、槳聲、浩瀚、孤獨;舍去春分、清明、驚蟄、小暑,得到霜降、白露、冬至、大雪;舍去我,得到我們;舍去宣紙上的一部分白,得到水墨;舍去一個詞,得到它的反義詞……一個麥粒舍去飽滿,得到泥土、蚯蚓、雨水、麥苗、麥穗、麵粉廠、孩子的胃、成長中的人性;一朵花舍去枝條,得到飄、落、溪水、魚;一棵樹舍去森林,得到木器、人間煙火;一個鄉村少女舍去清寒,得到城市裏的燈、紅、酒、綠以及男人的觸覺、黑;一個書生舍去愛人敵人,得到山間的靜、禪、悟、空……

最先創造“舍得”這個詞彙的人,是充滿辯證法精神的智者。他也許曾經丟失過一匹馬、一隻羊甚至一個女人。他被刻骨蝕髓的痛苦所俘虜。他站在一匹馬、一隻羊、一個女人最後一次出現於他視野時所持的立場,放眼四望,揣摩著馬、羊、女人的心境和步姿,然後朝著可能的方向追去。也許最終並沒有找到馬、羊、女人,卻在追尋過程中逐步接近馬奔跑時的速度、羊吃草時的柔情、女人獨處時的靈魂……他淚流滿麵地說:“我舍去然後得到——我舍得……”

在舍、得之間,萬事萬物不斷地選擇、轉折、固守、叛逆、離開、返回、放棄、收獲……我們當前的一大部分痛苦,都根源於舍、得之間的猶疑不決,像一頭在兩堆幹草之間左顧右盼的拉封丹的驢子。當舍、得構成的天平兩端擺放在我們麵前,我們心靈的指示儀搖擺不定,孰輕孰重,往往多年之後才能顯現。而那時的欣慰或痛悔已經無濟於事,新的天平,再次呈現……

美國詩人弗羅斯特曾經在兩條林間小路前踟躕不定。最終,他選擇了人跡稀少的那一條。而在這條小路盡頭,又將出現新的交叉小徑。他必須不斷地舍去一條又一條小路,才能得到屬於自己的命運。弗羅斯特與他人的巨大差異,在一次又一次舍、得之間漸漸完成……我們每個人又何嚐不是在無數小路構成的人生叢林裏穿行?城市交通圖設定的從辦公室到臥室之間的若幹條路線,省略了我們選擇回家途徑時的猶豫不安。在得到一條路線上的景色、豔遇時,我們喪失了另一條路線上的鳥鳴、風聲……

也許,那些絕緣於紅塵、隱身於白雲的智者高人,才能做到無舍無得、亦此亦彼吧?

動機

發動一個人的靈魂和肉體的機器——一個人血肉之中暗藏的發動機——一個人的心靈,在母親的子宮內構造、搏動,在生命的最後一張床上徹底報廢。

一個人,一輛汽車——一輛無法倒退向出發地以便修正路徑的汽車,一輛被熱烈的動機驅策著時時駛向絕境但卻不知不覺的汽車。太陽是左後視鏡,月亮是右後視鏡。當我們偶爾停下自己狂奔不止的身體,回顧來路、來曆之時,才會時時感到慶幸或恐懼,而一顆心——桃子形狀的發動機——在寂靜中顯得異常響亮、鮮明。側耳,常常聽到發動機之中的雜音、噪聲甚至短暫的有可能致命的停機。駛出童年,它已經不再年輕。駛過中年,它已經不再亢奮。駛入暮年,它已經疲憊不堪。

旅途漫長,我們唯一的汽車連鎖修理廠,是深夜、連鎖的深夜——把手指伸進身體的內部、動機的深處,用燭光、詩行、鳥鳴、風聲等零配件,盡可能恢複引擎沉靜的力量。白天,再次上路,在人海或曰車海之中穿行,在道德、良知、法律、輿論等紅綠燈、車速限製標記所構成的交通規則麵前,我們與他人保持著適度的車距,謹小慎微,左顧右盼。尤其是在物質時代的高速公路上,尤其是在一場曖昧不明、猶疑不定的欲望之霧的困擾下,一個使動機處於超低速或超高速的人,都將處於危險的境地——追尾、被追尾,撞、被撞……

一個外國越野賽車手說過:一個人如果將車開得很糟的話,所有的一切都會向他撲來;如果開得又快又好的話,他會感覺一切都在緩緩退去,像一部慢放的電影。我們每個人又何嚐不想成為一輛獨自奔放在莽原之上的越野汽車,成為一輛低速、高速都能使身體、動機保持和諧的越野汽車——多年以後,也許隻有在兒子、愛人的夢中,我們才能把自己開得異常優雅,在天堂通往人間的路上,像一部慢放的電影……

暗示

在黑暗中更加鮮明地呈示內心。

“人約黃昏後,月上柳梢頭。”自古至今,情人之間的關係發生質的突破和轉變,往往在暮色降臨之後——黑暗裏心跳加速,月色中耳語纏綿。當另一個白晝到來的時候,他們已經有了共同的隱秘。而一個內向的女性對自己暗戀的男人示愛時,也往往需要借助於夜晚一般的語言。她不說:“我愛你!”而以一枝梅花的暗香喚醒你:“我在前村深雪裏,我不是雪,我為一個書生而盛開……”她也不說:“你要愛我!”而是點亮自己附近的一盞燈,隱隱指示出你踏雪尋梅的路徑、方向……

《西廂記》中的崔鶯鶯也是一個善於在黑暗中更加鮮明地呈示內心的女人。她給張生寫一首詩來作為幽會(幽暗的會議)的邀請函:“待月西廂下,迎風戶半開。隔牆花影動,疑是玉人來。”含蓄朦朧地引導張生跳牆而來,像牆那邊的花影一樣跳牆而來。這大約是受了《詩經》中一個鄭國女子的啟發:“將仲子兮,無逾我牆,無折我樹桑。”——郎啊,不要跳躍我家的牆,不要折斷我家桑樹的枝條——誰聽了這樣的歌謠會不明白少女的真意呢?據說,今天的撐竿跳高運動員,大都是早年深夜跳牆者的後代。

當代男士大部分已經喪失為女人而披星戴月、冒雪獨行、飛簷走壁的勇氣、能力、耐心。所以,女人們隻能降低暗示的難度,以塗得濃重的眼影來模擬夜晚,以猩紅的十指為十點梅花,以微紅的唇為一盞燈,讓財商發達、情商衰退的成功男士盡快洞悉她們門扉半開、花影搖動的內心——為了增加一點戲劇性,她們至多會為發胖、禿頂的他們設置一個矮矮的茶幾,說:先生,不要跳過來,你不要碰翻茶幾上的杯子……

“愛情、和平必須在暮色中成全。不能什麼事都在光天化日之下做。”以色列外長佩雷斯如是說。他顯然也是一個深諳暗示之妙的男人,所以在情場官場大概都不是失敗者。在他提出的以色列、巴勒斯坦和平方案中,故意不明確提出耶路撒冷的分界線和巴勒斯坦的國境線。他說,這是向美國前國務卿基辛格學來的外交手段——“有益的含糊”。

不知基辛格先生是否讀過《詩經》、《西廂記》。他可能也是一個從中國的夜色、梅香、花影、月光中受到諸多啟發的性情中人吧?

從頭

從頭開始,從一個人的頭顱開始。

十麵埋伏、四麵楚歌之中的項羽,別姬,自刎,《垓下歌》從此穿雲裂帛,聲動古今。唐後主李煜,卸了冠冕,俯首稱臣,一個感世傷時、思鄉懷舊的流亡者在詩歌中恢複一抹餘暉。明亡清至,漢人頭顱被迫蓄起女性化的長辮子。清末民初,革命者首先從剪辮子開始起義。少年時代,上個世紀的60年代,給我印象最深的是大街上被批鬥示眾的人們,或戴著紙糊的高帽子,或被剃成陰陽頭,或被塗成黑臉。新世紀之初,我二姨家的表妹失戀了,把曾經披肩的長發剪成板寸,男孩子般麵目一新地投入又一場從火車上開始的愛情。她的頭發漸漸變長,仿佛曾經枯萎的枝條在一夜春雨的澆灌下蓬生出簇簇新芽。結婚那天,她到美容院盤起高貴的發型,回家坐在床上等待天亮時迎親隊伍的嗩呐自遠而近吹響——她不敢睡覺,她怕入睡會使頭發變亂。我所認識的F先生,詩作平平,卻別出心裁地將頭發染黃,並燙成中年婦女般的大波浪形狀,結果名噪遐邇,每個詩會上都成為文學青年注目的焦點。單位裏一位因廣泛熱愛女人而被免職的科長,到鍋爐房上班那天,人們發現他往日鋥亮的大背頭已經變成了樸素的小平頭……

從頭開始,從一個人的頭顱開始,無論命運或前程——我們檔案袋內從小學時期到青年、中年、暮年的一張張表格的右上角,貼著一張張表情漸漸陰鬱、做作、虛偽的一寸免冠頭部照片,忽略、舍棄了我們漸漸長大、衰老的身體——隻有頭顱,使我們與他人區分開來,並標誌著一個人的角色、心境和生活中的位置,而我們身體之間的區別大同小異,高矮胖瘦均可忽略不計。除了青春時期的男女。記得我第一次被人說合著相親之前,媒人捎來那個女孩的要求:“先給人家兩張照片:一張一寸免冠頭部照片,一張彩色全身照片。”從局部到整體,從源頭到河流,大概所有少女都是這樣自覺地來把握她們一生的幸福和歸宿——從男人的頭顱開始,直到我們的雙腳這一個入海口。類似於母親們十月懷胎,逐漸蓬勃著她們的腹部,也是從我們的頭顱開始……

快樂

快樂是有速度的,稍縱即逝。而悲哀恰恰相反,緩慢,持久。

我們曾認為金錢的廣泛占有,能夠確保快樂的長盛不衰,但眾多事實似乎並非如此。盡管鈔票能夠帶來華屋、香車、美人、鮮花以及種種刺激,但在追逐鈔票過程中所承受的來自內心與外界的雙重壓力,往往把我們的身體擠逼成一張蒼白而薄弱的在大街上隨風飄動的廣告紙!為贏得歡樂所付出的體力成本精神成本,大大抵消了看似美滿的生存現狀所包含的價值。我們西裝革履地閃現或深入上層社會的語境、環境,小資情調地談論或模仿杜拉斯、村上春樹、莫紮特、王家衛的感動感傷,把平淡平庸的日常生活渲染成浪漫激情的非常歲月,把細節誇張成情節,把情節誇張成史詩……靜夜,獨眠,驀然驚醒,發現華屋慢慢風化著牆壁,香車漸漸報廢著引擎,美人緩緩凋謝著容顏,而刺激早已成了盤中魚刺……

調查表明,當代女性稍稍比男人歡樂。我猜測,這也許與女性的欲望漲幅慢、男人的貪婪增長率高有關。痛苦如此恒久,像蝸牛充滿耐心地移動。快樂如此短暫,像兔子的尾巴掠過秋天的草原!我們獵狗一樣嗅著它飛奔而過時留在地上的氣息,然後遲遲疑疑追去,最終一無所獲茫然四顧……“我們不快樂。”這是許多人的高叫或低語、共鳴或獨白。電視屏幕中的歌星解曉東邊跳邊唱:“咱們老百姓今兒真呀真高興!”不知他普查了多少老百姓的心率、淚滴或存款額就敢如此宣言?僅僅是一種主觀推測。歡樂與清貧、暴富無關,與卑微、驕矜無關。它到底與什麼有關?

據說,科學家正在研究把快樂與某些客觀條件、量化指標聯係起來。比如,洛杉磯洛約拉馬裏蒙特大學的詹姆斯·科諾和約瑟夫·厄利已經斷言:自稱快樂的人往往血壓偏低,他們通常會有真誠的“杜興式笑容”(以法國醫師紀蕘姆·杜興命名)。這是一個福音,我們終於有了一個能夠自我判斷或判斷他人快樂與否的標準。從此,我對周圍那些胖子充滿同情,對瘦子充滿仰慕,因為胖子一般血壓較高,瘦子大都血壓較低。前不久去醫院量血壓,醫生告訴我:不高不低。我明白,自己成了一個不悲不喜麻木乏味的人,大約與歡樂始終保持著不即不離的15公裏的路程吧?我不緊不慢地追去——

“快樂沒有父親。沒有一個快樂曾經/向前一個學習,它死去,沒有繼嗣/而悲哀卻有悠久的傳統/從眼傳到眼,從心傳到心……”以色列詩人阿米亥,大概也是一個對於追上快樂的短尾巴沒有太大信心的悲觀者吧?

出色

從所有色彩中脫穎而出——黑色,白色。

把所有顏色的光線混合在一起呈現白色,把所有色彩的顏料混合在一起呈現黑色。因此我有理由猜想:白晝是光線們的天堂,而黑夜則是顏料們的祖國——出色的白晝和黑夜……

每年春天秋季,巴黎香港的時裝發布會,針對當年流行色作出預測。而貫穿一切時代、永遠不會落伍的色彩,隻能是黑色、白色——黑色傾心於男人的深沉、神秘、幽遠,白色則契合於女人的純潔、透明、飄逸。黑衣女人常常顯得難以親近和溝通,白衣男人往往流露出輕逸和浮華。這也許是因為:男人暗含黑夜的底蘊,而女人則飽含白晝的明媚——當白晝輕輕落入黑夜懷抱,親愛的薄暮或黎明就來臨了——出色的男女和情人!

我們處於一個多姿多彩、斑駁陸離的現代或者後現代社會。五顏六色湧上了女人的指甲、嘴唇、眼睛、頭發、胸前、後背、衣飾……五顏六色湧上了大街、高樓、廣告、酒吧、動畫、食品、行為藝術……五顏六色,無孔不入。但仍有一部分人傾心於毛筆在宣紙上暈染而出的水墨畫,沉迷於暗室內的顯影液漸漸浮現出黑白的人物、風景,留戀於上個世紀40年代創造出的一種“黑色電影”——影片中的故事大都發生在深夜,在雨後郊外公路上,在一個具有悲劇性宿命的男人和一個具有魅惑力的女人之間,用黑白膠片拍成,光線對比強烈——出色的情調和氛圍……

黑色,白色,簡單,但又最為複雜難言。它們從所有色彩的包圍追逐中破壁而出,類似於靈魂從一個人肉體之內各色各樣的欲望裏浮出水麵。黑,白,概括世界,直抵內心——一個熱愛在白晝裏虛擬出夜色的電影院內看一部黑白膠片老電影的男人,對周圍零零散散坐著的半黑半白的陌生人尤其是女人,往往抱有隱秘的熱情,仿佛是在與一群懷舊主義者感傷地聚會——出色的孤獨和浪漫。

——像夢,隻有黑色、白色……

餘地

剩餘的一小塊土地。

城市內的餘地大都不多。花園、綠地乃至一棵棵懸鈴木根部一平方米左右的泥土,被重重水泥、鋼筋包圍,成為破碎的城市之肺,艱辛地為城市輸送氧氣、汲取雜質。在我家,一個花盆內的泥土來自河南南部故鄉。它們最初裝在塑料袋內隨我來到本市。在杯子底部放入鄉土,注入水,沉澱變清之後飲用,即可防治水土不服,這是秘方——我像花盆內的綠色植物一樣,在城市留下的餘地、故鄉的一黃土之內生存?周圍,大部分土地被建築物、道路覆蓋,從此與雨水、陽光、月光、雪絕緣。那是曾經隨便扔一顆種子就會神秘地獻出五顏六色的花朵、葉子、果實的土地啊!被城市閹割繼而喪失生命力,成為中性的灰蒙蒙地拒絕著動物學、植物學、微生物學原理的廣場、立交橋、寫字樓、商廈、銀行……

幸好城市尚有餘地存在,成為鳥叫、風聲、花香、綠意、蟲鳴乃至音樂的根源,成為被水泥、鋼筋所拒絕的雨水、陽光、月光、雪的歸宿。餘地,一座城市最溫存、柔弱的地方,因而被孩子、女人、老者、藝術家所青睞,尤其是在清晨、黃昏、假日。留有餘地,是一座理性、冷峻、強大的現代化城市的明智之舉。它需要這些邊緣化的、弱勢的、懷舊的餘地,幫助檔案館、博物館內的圖片、器皿、模型一同確認自己的來源和起點。城市激進、先鋒,在奔跑中不斷提速並向周圍郊區擴張,而城市內的餘地則是它子夜時分驀然停步、轉身回眸時的蒼涼一顧吧?人行道邊,一棵棵大樹上經常紮緊一層層稻草繩的繃帶、懸掛一個個輸液瓶——一座城市在醫治自己的隱痛和感傷,一座城市不願意讓它與我們一同瘋狂……

當我這樣描述一座城市與餘地之間的關係時,似乎也在解析時代與詩人之間的關係——詩人應該是一個時代留下的最後一塊餘地和良心。他們永遠不會、也不應當構成時代的主體和最有力量的部分——那是官員、商人、經濟學家、法官、工程師、影視明星等人士的位置。但詩人的意義並非可有可無,他要準備著為一個時代陷於迷亂時輸送氧氣。

站在一座城市與其餘地(花園,綠地,樹木……)、一個時代與其餘地(詩人以及通過音樂、美術、舞蹈、哲學、曆史完成了詩篇的藝術家、思想者……)之間,我想起公元前6世紀古希臘哲學家巴門德尼的一種極端性、對立性的劃分:光明或者黑暗,優雅或者粗俗,存在或者虛無,溫暖或者寒冷……他把光明、優雅、存在、溫暖等詞彙構成的一部分世界稱作“積極的”,把上述詞彙的反義詞所構成的另一部分世界稱作“消極的”。如果請巴門德尼來到當前的城市和時代,麵對它們的餘地,他能辨明孰輕孰重、消極積極、反義同義嗎?“你所做過的一切,都將像影子一樣,永遠跟隨著你……”——被餘地所跟隨的城市、時代是有福的,它們將得到自然之神、詩神的蔭庇、護佑。

我姓餘,“餘地”像是我的一個祖先或者子孫的名字——我的餘地……

沉思

沉重的思想者。那是麥穗、高粱、穀穗、玉米、桃樹、蘋果樹、石榴樹、葵花樹……的形象,把頭顱沉甸甸地俯向大地的形象。

羅丹的《思想者》據說是以但丁為對象雕塑的。那個以手支頸、傾身思考的詩人青銅中的腿、臂、脊背、手指、血肉,向一個低垂的碩大頭顱運行!他分明被來自土地的秘密、激情和苦難催熟。那個收割了他頭顱的人——詩神——把一個詩人的思想、詩篇傳揚人間,哺育饑餓的靈魂……我猜想,當羅丹噙著煙鬥、握著雕刀、打量著但丁身影時,他腦海中應當出現了一棵果實累累、枝條下沉的樹!葡萄樹還是櫻桃樹?

思想沉重、向下,它指出大地、人間,而不淩虛蹈空、輕逸失重。托爾斯泰便是一個把目光投向底層的思想者,大仁大愛者,走出貴族的空中樓閣、雙足與農民的雙腳一起插入泥土感受寒熱的悲憫者。他總是低垂頭顱緩緩穿過田野、莊園、暮色和露水,身後彌漫著安娜·卡列尼娜們屈辱、悲慘的靈魂。一個以大地和勞動為宗教的人,目光堅毅而淒涼。他不重視天空和來世,因而被當地教會視為異教徒、叛逆者。他孤獨的沉思流露在日記裏,並為了保持這一沉思的獨立性而不得不將日記東躲西藏,最後出走,在小火車站裏的長椅上死去。像一棵拒絕被嫁接、修剪的樹,托爾斯泰舉著滿枝沉重的果實在夜色裏逃亡、墜崖、消失——托爾斯泰的墓地,是他早夭的哥哥在多年以前告訴他埋有神秘的“小綠棒”的地方。據說,誰找到那個小綠棒,誰就可以找到解除人間苦難的秘方。托翁,你白骨的指縫間,如今應該有一枝小綠棒萌生無窮綠葉吧?讓黃土回暖、白雪升溫……

我曾經在漫遊途中背著行囊穿過一片月光下的葵花地,盛大、肅穆的葵花地!一株株葵花樹被沉甸甸地俯向土地的葵花盤傾斜了身體——像一群沉思的人,像一群在追悼會上集體默哀的人!它們在思考什麼?生命,死亡,光線,陰影,孤單,永恒?從這一大片默哀沉思的葵花地中穿過,我,是一個生靈還是亡靈?恐懼,我沿著葵花地中間蒼白的小路奔跑起來。身邊葵花與我不時發生碰撞,仿佛在極力挽留我的血液和心跳——直到走出葵花地,看到遠處小鎮上的燈火,狂跳的心才漸漸平靜下來。回身,月光下的葵花樹仍然低垂頭顱,隻有當風輕輕吹過時才發出細微的枝葉、葵花盤相互摩擦的聲音,仿佛飲泣——我是被葵花地懷念了一夜的人嗎?我的前生應該是一棵葵花樹吧?立足大地中央,頭顱裏飽滿的粒粒果實,轉化為今生的粒粒文字,在寫字樓內的白紙上憂傷、滾動……

馬上

馬上——一個來自北方的詞彙。看哪!馬背之上的人疾如長風閃電地來了,獲取南方的社稷、江山——秦始皇、忽必烈、多爾袞……

馬隊的流水,源源不斷從草原湧出、從高原湧出、從春秋戰國時代湧出……“千乘之國”、“萬乘之國”,大約相當於今天用來衡量某個國家實力的國內生產總值、核彈頭數量?“馬上得天下”,所以英雄們一概在馬上:烏騅馬上的項羽,赤兔駒上的關羽,黃膘馬上的秦瓊,照夜白上的唐玄宗,桃花馬上的穆桂英,白龍馬上的嶽飛……“牙璋辭鳳闕,鐵騎繞龍城”、“一洗萬古凡馬空”、“落日照大旗,馬鳴風蕭蕭”、“鐵馬夜嘶千裏月,雕旗秋卷萬重雲”、“開門半山月,立馬一庭霜”——這些都是馬下書生仰望馬頭所寫下的頌詞。

瘦弱書生們盡管對馬心向往之,卻隻屬於驢上。驢背之上的詩人在南國落花之中攜帶詩囊出行,春陰濕透管弦。他們在緩慢的遊走之中積蓄、蒸發著內心關於邊塞的激情。渴望提高人生海拔,到馬背之上飲風餐雪戍邊衛國,“寧作百夫長,勝作一書生”是他們終生的困惑和喟歎。他們對馬背上的人物充滿敬畏、羨慕和哀怨。他們有可能成為伯樂相中的那一匹馬——彎曲自己的上半身加入到馬隊之中去,被帝王將相們驅使。也可能成為唐代李延壽《北史》寓言中的那匹蒙霜、蒙冤的馬:一個叫王皓的人有匹棗紅馬,他在某個霜色茫茫的早晨開門,發現拴在樹下的棗紅馬不見了!於是喊人四處追尋。太陽升高,霜,漸漸融化,樹下次第露出馬背上的棗紅……

大多數書生隻能眺望馬匹的背影及其卷起的煙塵、霜痕,在驢背之上。民間俗語:“騎驢看唱本——走著瞧。”這是一幅文人畫,而非武士圖。驢子的節奏、唱詞的節奏與書生內心的節奏,在相互衝突之中努力趨於和諧和解。而馬上人物,隻宜看劍譜、地形圖、出師表,類似於今天坐在“寶馬”私家車中的老板們隻宜看商戰謀略、厚黑學、現金流量表。在馬匹逐漸退潮到草原高原的馬廄中去的21世紀,汽車被汽油而不是馬匹的熱血,推動,閃現在馬蹄踏過或未踏過的地方。街頭露天汽車展示會上,奔馳、奧迪、雪鐵龍旁邊的美女,對探頭探腦地騎著自行車的書生充滿輕視。

——自行車相當於古代驢子。舊自行車隻能相當於老驢吧?自行車上的書生如果是畫家,也肯定愛馬並畫馬,像唐代曹霸、韓幹、韋偃熱愛肥馬,像北宋李公麟(龍眠)、元朝趙孟熱愛瘦馬,以及肥馬上的美人、瘦馬上的將士。今天,畫家們已經沒有具體的馬可以臨摹——公園裏的斑馬過於幽默,馬戲團裏的馬過於麻木,於是隻好在廣告中描摹四蹄變成車輪、雙眼變成車燈的汽車——將來,形容詞“馬上”是否會被一個新詞“車上”取代?“我馬上來咖啡館”變成“我車上來咖啡館”?

看哪!布滿汽車製造廠的南方,正源源不斷地向西、向東、向北,湧出由鋼鐵、玻璃、反光鏡、馬達、保險帶、緩衝氣囊等組成的馬隊……

線索

針線,繩索。

針線與女人有關。

祖先們最初用骨針——獸骨磨成的針——縫製獸皮、樹葉組成的衣服,禦寒,遮羞。“慈母手中線,遊子身上衣。臨行密密縫,意恐遲遲歸。”從孟郊的唐代到今日鄉村,女人們一直用右手中指戴著“頂針”——一種比城市女人的金戒指寬大、鐵質、布滿凹孔以利於頂動縫衣針、隻有鄉村貨郎才會銷售的工具——納鞋底,縫鞋墊,做棉被,釘扣子……

女人的一生被針線貫穿:一個少女紅著臉幫母親縫製自己紅紅綠綠的嫁衣。一個少婦在日益緊迫的蛩鳴中徹夜紡線、織布、剪裁、縫製全家厚厚薄薄的新衣。一個老婦為即將到來的長眠慢慢自製好青青白白的緞麵壽衣,中午時分拿到太陽下晾曬以免生蟲,壽衣上的仙鶴、菊花圖案讓幼小的孩子不敢正視……今天的城市生活中,針線已與那些塗唇描眉的女人失去關聯。市民衣服來自不同價格層次的時裝店、服裝街。針線,在眾多家庭匿跡。一個人去遠方漫遊,母親表達慈愛的方式,不再是捏著針把兒子的每個衣扣再縫上一遍,然後俯在兒子胸前咬斷衣扣上的線,而是買一堆衣服裝進旅行包,叮囑:“衣服拉鏈壞了記著找修理鋪修。”——當代衣服已經明智地盡量減少衣扣和女人們的尷尬。隻有鄉村,努力保留著女人們穿針引線的嫵媚:用舌頭將線舔濕、舔直,再微眯一隻眼,將線小心翼翼穿到針尾部的圓孔中去,然後舉起針尖在頭發中輕輕一蹭,以便沾上一點頭油,使針在棉布上流暢地走出雨滴般的針腳、繡出吵鬧似的花朵……

繩索與男人有關。

早晨提著繩子斧頭進山,中午背著用繩索捆著的一大堆木柴下山。一大堆木柴下的男人,像一小塊最有力的滾動的木柴!滿頭大汗坐在山下小溪邊歇息,回頭,看一條發白的小路隱隱約約伸進樹林、伸向山頂——“一條發白的繩索,捆著滿山木柴啊!”他暗暗嘀咕,“村子裏有誰能扛起這座山?”大路上走過一個醉酒的男人,用繩索牽著一頭牛。也可以說那頭牛牽著他,因為那頭牛沉穩的腳步已經越過男人恍恍惚惚的身影。前麵拐彎的地方就是上午種了一半的土地。牛、男人都聞到了比酒更醉人的泥土清香。他們之間的距離隻有一條牛繩索那麼長。夜晚,一聲淒厲的尖叫刺破墨黑寂靜。全村的狗狂吠。所有的窗子都亮了!雜遝的腳步聲流水一般湧進某個院落,令人恐怖的場景呈現眼前——一個男人被平日裏係在褲腰頂替皮帶的繩索編織成圈套所扼製,身體僵硬,懸掛屋梁!他的女人暈死過去了。第二天,另外一個臉色蒼白的男人,被小鎮警察用繩索綁著送往縣城監獄……

在鄉村,一根普通繩索,充滿隱喻和暗示,具有無限的可能性。麵對繩索,必須保持敬畏之心——它是命運之神一根柔軟而堅韌的手臂?在城市,與繩索有關的男人大都是來自鄉村的打工者:在火車站、碼頭、渡口用繩索捆紮行李、貨物,在街頭舉著“搬運工”紙牌與那些舉著“油漆工”、“電工”、“木工”、“保姆”的兄弟姐妹一起蹲在黃昏裏等待雇主,在巡警充滿狐疑的目光下把繩索藏在身後,繼而拔腿就跑……

沿著針線、繩索的走向和歸結,可以找到通向一個人現實生活、內心世界的線索。而那些表麵上與針線、繩索無關的女人、男人,有一天會驀然發現:針線隱現為皺紋,繩索加入血管——在一個女人逐漸蒼老的臉上,可以找到通向往日的地圖。在一個男人的腰部附近,有一種神秘力量,扛起這一捆拴緊腰帶、穿著衣服的木柴,悄悄移向十字路口……

情種

一個用身體這個皮麻袋裝滿情愛種子的人,朝著春天的泥土——女人——奔去!

他的種子可能是玉米。他把玉米種進一個女人乍暖還寒的生活中,一粒,一粒……女人漸漸升溫,地氣嫋嫋上升。南風開始一場接一場緊密地吹,帶著陽光和女人的體香吹!吹得地裏澆水鋤草的男人日益沉醉,扯開嗓子撕吼:“小妹妹呀小玉米,愛死你的頭發你的嘴!你的頭發在玉米纓子裏藏,你的嘴張開是玉米!小玉米呀小妹妹,愛死你的手指你的淚!你的手指是甜玉米稈,你的淚落下是好雨水……”玉米地在男人的粗獷歌聲和磅礴汗氣裏戰栗、更新,由矮到高,由疏到密,由綠到黃,由輕到重……那個種玉米的人,被淹沒在一個女人的葉子、玉米、蟲鳴和隱隱約約的閃電裏了……

他的種子也可能是玫瑰。他把玫瑰種進一個女人雅致而孤寂的生活,一粒一粒……在股票、債券、玻璃、沙龍、音樂會、書籍、咖啡館、美術、詩歌、學院、假麵舞會等事物的分裂分解下,一個女人,散作無數花盆裏的泥土。在陽台上、回廊裏、燈火闌珊處、通幽曲徑旁,玫瑰們被實現在花盆以上——種玫瑰的男人驚呼:“我的愛人,你在玫瑰中繁殖著美,你在美中增值著玫瑰!”據說,花店裏的十枝玫瑰價格相當於一馬車的玉米——是趕著一馬車玉米,還是舉著十枝玫瑰?一個男人的求愛方式,取決於他身體的皮麻袋內所裝的種子,取決於他所向往的那片泥土的質地。

他的種子還可能是罌粟。他把罌粟種進一個女人陰晦迷亂的生活,一粒一粒……那是一塊被人窺測、詛咒、垂涎、悲憫的泥土,那是各種主流生活方式的邊境線以外地區的泥土,位於昔日青樓章台裏、今日社會學家調查手記中。比如,民國時代的小報記者們,大都熱愛在一個琴棋書畫俱佳的歌妓那裏眠香宿玉,甚至就在紅燈籠下寫稿編稿,然後差人送到報館裏去!再往前推移,柳永、周邦彥等等詩人詞客的傳世佳作,也大都如此完成。這樣的情種,在紅燈籠旁豎排著寫下的字跡、播下的罌粟種子,將會生發出何等蝕骨銷魂的猩紅?

用身體的皮麻袋裝滿情愛的種子。一個男人作為情種,在玉米、玫瑰、罌粟的播種、生長、收獲之間漸漸衰老。而女人們則於天空下、花盆裏、陰影中,生生不息,泥土生生不息,在一代代情種的點化下持續呈現奇跡——一個情種,墓地深處的情種,仍在繼續收集玉米、玫瑰、罌粟們的根須吧?

根本

樹木的根部隱含一棵樹的本質。

一棵樹能夠達到的高度、直徑,可能介入的廟堂之上、江湖之湄、品質迥異、風格不同的生活,在它多年以前紮根泥土時便被決定。伐倒一棵樹後暴露於泥土中的樹根橫斷麵上,層層疊疊的年輪,地圖般,暗示這棵樹的來曆和去向。童年時代,隨同祖父去樹林中挖掘樹根的某些下午,我常常被不同樹根上的神秘圖案所魅惑——按照樹根上的地圖遊走,我們能夠到達哪些樹梢、枝葉、花朵、鳥巢?祖父脫掉上衣,裸露出壯碩的上半身,在樹根周圍揮動頭,挖掘:“瞧瞧!這麼大的樹根,這棵樹肯定有十三四丈那麼高!做屋梁的好木料啊!”半個下午過去了,巨大的樹根,從更加巨大的樹坑中完全顯現出來,像滿頭亂發的動物,一聲不吭地被祖父抱到牛車上去。大樹根們往往被當做凳子或者餐桌,如釋重負地去承受一個人或者一頓晚餐的輕微重量——無法與做大事情的大樹相比。小樹根們則被斧子分解為木柴,最終轉化為火焰、熱量、炊煙、灰燼。小樹根們所牽掛著的小樹,歸宿也隻是籬笆、木窗等景象,像鄉村裏卑微而自尊的小人物。

從樹根樹幹,到樹枝樹葉,一棵樹完全舍棄了自己:綠蔭、鳥叫、牛羊反芻、鄉村煙火……一棵樹,隱忍起自身的疼痛而賜福眾生,大約是由泥土中沉潛多年的樹根決定了本質吧?像一個人,他的命運、修為,早在牙牙學語蹣跚學步之時就已被決定——童年,一個人的根部、根本。他是被一層油漆塗抹成龍簇鳳繞的雕梁畫棟,還是被一把雕刀凸凹成薄弱的木質花朵去組成閨房屏風?是作為一葉舟一把槳去江河湖海搏風擊浪,還是作為書房裏的木桌木椅沉浸於墨香?是達官貴人手中一塊驚堂木,還是囚牢木枷?是被寺廟僧人敲打出福音的木魚,還是民間盲藝人的手指唯一可以依賴的漫長琴柄?……在上述種種“是”與“還是”之間,一個人、一棵樹混同了彼此容顏。種種人生走向,都植根於童年生活的幸福或不幸、明朗或晦暗。所有人的歸宿都是死亡,類似於樹木的最終結局都是灰燼。而一個強悍者與另一個柔弱者命運的巨大差異,則如同一棵鬆樹與一棵棗樹的命運差異巨大。因此,一個柔弱者生活在強悍者們中間的孤獨,大約類似於一棵棗樹生活在鬆樹林中間的孤獨,從童年開始,從根部開始……

我們常常所說的“回憶”、“追憶”,實際上就是奢望回到記憶上遊、追上記憶的背影,像流水回到源頭、果實回到種子、年輪回到早年澆樹者水桶中蕩漾的波紋、縣城木器店回到鄉村驚蟄那天春雨之中的樹木拔節聲……我們夢想:以記憶為鏡為尺度,來觀照自己落發凸肚的中年形影,測量繁複曲折的心境。乃由於許多懸而未決的疑難,答案往往藏於童年——類似於樹梢上懸而未決的沉重野果,總是傾向於樹根,並渴望墜落。當一個人衰老、駝背,他的性情往往趨於孩子的天真和混沌。在通往暮年的道路上回望童年。但童年記憶往往失真變形,甚至無跡可覓——傳說,桅杆、木器們往往在夜深人靜時飛躍大海和城市,尋找自己最初紮根生長的山林,試圖還原成為一棵樹苗,但卻找不到自己早年的樹根樹坑,隻好鬱鬱寡歡地在天亮之前返回大海和城市……

每天晚上,入睡之前,在水盆中洗腳,都感覺這似乎是一個儀式:人類的十個腳趾,在模擬十條樹根,模擬十歲以前的童年,盡管腳趾已遠離故土並被堂皇皮鞋包圍,但它們畢竟向下、向著童年矮小而根本的方向——洗腳,就是來自童年的一場傾盆夜雨,對一個人的根部和本質,清,洗……

曼暢

曼暢,本名侯滿昌。1963年出生於河南西華。著有散文詩集《心之樹》、《走進鄉野》、《五種顏色的春天》,作品入選各種詩歌、散文詩選集。

散文詩觀:散文詩可以讓土地在文字裏蘇醒,觸摸人類以外自然的生命。

詞語或禪意(二十章)

舍得

一縷煙塵輕輕漫過頭頂,柿霜總染著自己,漸黑的黑中,隻留晚風搖擺。

固執地等待,我感覺到秋的淡泊、雅致,以及寧靜,當然還有些風,在白露身後,叫著蛐蛐的聲音,雨退在風裏,聽漸涼的呻吟。

還記得花朵,我數進青澀的微笑,時間之手拍在歲月的光裏,表白著自身的完美程度,小小花朵,不會拐彎抹角。

像一些蔓延的傾訴,聽著,從第一片到另一片陽光,然後是日子,繼續著一天又一天的過去。以為就是這樣,三月細雨沙沙,五月紫燕翩翩,這麼長的時光,隻有一個瞬間歸我。

我還是用看得見的景象,就像我的土地:耕耘、播種,陳年的茅草拖著生命的磷火,不懈地偎著剛剛出土的綠苗。

綿綿綠意,鄉情一樣,亮著燈火,對麵黑了,落葉啪啪作響。

記得。還記失。

流經村外的河流,帶去了春的泅渡,通常是有一句無一句地說些什麼。

好像經過了多年的時間,有的時候我看見河流走過的痕跡,比如一個旋渦、一個波紋,空曠的路上,樣子顯得有些孤單。

學會用評判的眼光觀察,如果可以,我用心靜靜寫作,樹上沒有葉子,也沒有花朵,一粒沙在水的時光之下,不多不少,可以讓我回到從前的背影。

我真怕我的腦裏儲滿黑暗,風走遠了,一場雪落在正月的場上,一塊空地,聽流雲追著風景。

來了,去了。

隔著沙渚,依然看見暮色淹沒黃昏。

誰說得出在靜靜的沙潁河上,已經發生的和將要發生的事情,一段時間以來,總有這麼一些日子,風從河岸吹過。

本以為雲朵之上有我的想象,那時杏子熟了,黃燦燦的就像她在渡口招手。曾經有多少果實被歲月淹沒,又有多少花朵改變著眼前的歲月。

還有一棵柿樹,即使蝴蝶還翻飛在想象裏,一棵柿樹站直了嗎?鳥啼和雀鳴之間,是一隻黃狗,河水流動,小小的風,跨馬朝前,靠近林蔭。

沙潁河水一閃一閃,一直如此,這麼多年這種閃動一直擠在我的眼前,紅的紅著黃的黃著,隻是那隻青澀的暗喻,還掛在季節的枝頭。

靜靜地坐著,比河流靜,比時光靜,比泥土之上的交談更靜。

假象

坐在放映廳裏,影院座無虛席。

十年了,天上的雲團樂於蟄伏,而昨夜梨花,或花開花謝的聲音,跑在前麵。

光陰不減當年,天空近於頭頂,由此倒敘,我總能看見曠野,看安坐於林中的積雪,埋沒了語源學的方向感。

一棵樹不是另外一棵樹,這不是秘密。起初,果園裏隻是一棵梨樹,青春的光影,短了長,長了短,最後幹脆就縮成一粒種子的斑點,蹲在風裏說話。

深處有些微弱的聲音,扉門朝著怎樣的方向打開,漫天的雪花呀,來自天空,可怎又能望見開門見山的風光。

時光流轉,一些疼痛,在一個幻境的躲閃中進入一塊石頭,匆忙而過,馬蹄一次次踏過背影,在影片的切轉裏,更換出新的麵孔。

夜在高台之上,默念著雲煙的心韻,把心緒寫在這迷離與複雜的深處,一行雨貼著紙張潛行。

有風走著,踩落桃蕊的呼吸,接著是聲音,一隻虛弱的、遲緩的小手,緊緊攥著。西一片,東一片難以說清的情緒。

一朵鳥鳴伏在天上,聲音蕩開又閉合,最初的紅浸在夜色之外,以寧靜與隱秘守望,而時光一秒一秒,隨著動詞的一張一弛開或者放。

一些事物在消退,掙紮的疼痛在因緣之地組合,一字一句,直抵真實的輪回。

心靈慢慢潮濕,一匹馬裸露著熱血,從異鄉到現在,默默地數著時間的漏滴。

暗蘊著無法想象的流逝與誕生。

倦鳥歸林了,夕陽跌入河水中,一個坐在堤岸上的背影,順著落日走低。

一些微小的事物在秘密地消退,昨日清風起於山岡。一塊從古海洋深處湧起的大陸地,從以前已有的那些林木上托著穹隆的宏大。

風吹過來,一些蜿蜒黃土之間的逝水,全都斂在大內陸的寬闊裏,我看見所有的真實,從指間閃出,直指耳的聽力。在這複雜的通向裏,尋找出簡單。

善於著眼底處,影子寫在臉上,一粒塵埃的傷痕記錄著光的速度,分開過去與現在,流水去了,我看見暮色被風揚走,最後一次,又觸到青霜鋪路的聲音。

一些我想看到,我沒有看到的事實,沿著流水走近。

墮落

一些單純的事情連在一起,就改變了意義。

風蜷縮在樹梢上,舒展的枝頭,有一天會突然就鬆弛、疲軟下來,而暗藏的老斑匍匐在葉麵上,若隱若現。

老家的石榴熟了,於是,有人就把詩寫成女人,很隨意地仰望那些花朵,一些秋葉,曾經美麗過,並悄無聲息陪伴過蟬音。

我從來不去想更多可以追憶的事情,石榴花以第七次的吸吮使得周圍甜潤起來,而遠處有一隻蜂在唱著什麼,我聽不到,卻看見它一次又一次未遂的日出。

我靜默於他們的命運,祖父、祖母、父親、母親或兄弟姐妹,洗淨手上泥巴的我,坐著,聽一隻蛐蛐在時光背處鳴叫。

猶如一片葉子,它曾經被誰感知,抑或被誰思念。

大雪就要飄落了,誰都知道人間炎涼,這個夜晚,時間的重量被誰洞開。

不要低估我的關懷,節令在冰冽裏關閉了敘述的鎖孔,我也不想看見,快樂其實就隱藏在我們的生活當中,隨處可見。

大門鎖著,清掃馬路的風並沒有停下,我沉浸於一隻野蜂的觸覺,天空飛過粉紅的傳說。一種情結,被幾次回眸波動。

似乎不應該把事情想得那樣複雜,簡單才是真實,積重難返。我說小麥灌漿,這一事件與二十四節氣緊密相關,有些事情無須細述,現實離得很近,木犁、騾馬、小草,隻是一些意象。

風就這樣刮著,我的詩在低處,聽著貼心的溫暖,而雪,聚在想家的路口,飄搖不定。

消融

已經把天空讓出來了。

那朵梅多麼豔麗,嫋嫋清香被風吹向彼岸。

一些事留待身後,而眼下還是隆冬,濁黃而寒冷的風躲著太陽和雨水爬過藤蔓。

路上沒有其他行人,陳舊的、沒有新的節奏和音韻的風依舊刮著。

隻是,稍有遺憾。

想必一切都在緊張,我留在村莊,聽星星如何濺痛枝條,風舔刺藜,再一次忍讓,把耳附在瘦小的芽節之下,聽飄雪把暗香許給冬的心田。

找回泥土。

俯下身,詩人在自己筆下疾走。

梅,裸露落在空曠裏,並將一抹新綠滲進

每一截枝丫,每一條根須。

隱退

在色調暗淡之後,一場雪使事物呈現出短暫的連續性,我想說雪花朵朵,當然還有寒風。

無人經過這裏,請服從於節令的秩序,我看見澗中桃花還夾在唐詩裏,連著很長的路。

大門朝南,詩是最靈敏的一徑桃蕊,日子緩緩推移,它的速度以遞增的重量向低處壓去,雪下,一支筆繼續著它的描繪。

現在沒有變化,多年以前的亮還停在枝上,一群光從高處湧來,風拂動它們,讓心中激情縷縷釋放。

我在繼續寫詩,生命中有那麼一點點暗,卻不曾掩飾。但我不懂,我想起這樣的景色,就像我熟悉自己的想法,其實你很快也會理解事情的全部。

多麼羞澀的表達,風又要來了,三天以後,院內桃花和春一起探著頭,遙望自己的來路。

一絲綠,掩埋了雪意。

一條青花草蛇,遊走於時光之上,月光如霰。

走失了。風是空氣的另一種流動,多不切意的表達,月光、草色,臥聽夜風竊語。

所有的故鄉,在一棟老房麵前走走停停,然後是時間的安坐,沉重的草坡插下根須。美麗的巧合猶如雲泊水麵,沒有夢魘,花比人瘦,就像二月裏的豌豆,習慣於雪水滋潤下的生長。

被預言帶起,它的葉片有虎皮紋的斑斕,青草就這樣長著,而彎月依舊為它加壓。

一個飛翔的眼神,這隻是時間,讓我記不清以前的樣子,晚風緊了,自西而東的河流加快了腳步。

一縷風的翅膀,拉起春的波浪。

在暗夜深處,晃動。

細節

螞蟻在雨滴滴落之前,返回宿地。

一隻受驚的小雀,帶著稍稍慌亂,觸到雲天的感覺,接著是姿勢,一株高大的楊,傾斜著身子,在風中與無數葉片交談,我傾向虛構,甜美與憂傷在原鄉麵前,推攘著一個又一個詞語。溫馨、坦蕩、縱情,甚至快感,身邊的青草,借著風勢,將詞意翻移到另一邊。

我怕急躁打亂行雨的節奏,剛剛落下一些雨珠,濺起塵世間的冷熱炎涼。我說不出天堂的高度,而有一些五穀,在陽光、雨露、塵埃的共同簇擁下,由青漸黃。

色彩即是感情。粉綠、草綠、翠綠、深綠乃至橘黃、大黃、麻黃、金黃,或許這是稻草人的遊戲,還有就是昆蟲在低處的鳴叫。

蚯蚓在地下又開始了新的生活。

意義

麵對菊花,我懂得了歲月的純度,這些遲早你也會明白。

我曾經不那麼喜歡的花朵,但現在喜歡了,一隻野蜂在飛,飛著,停了下來,日頭,就在頭上頂著,好看的陽光射過來,停落在一朵開放的黃色的菊上,蜂的翅膀,顫動著蒼茫,還有點大氣,旁邊,是妝著菊花的現實,還有充滿想象的寂寥。

也許就是這樣,但顏色豔著,這個曖昧的名詞,在季節縫隙之左,一隻鳥被另一隻鳥領著,站在枝頭,彼此鳴叫、跳躍、歌唱。

一群鳥站在深秋之外,懷念,猶如懷念我越走越簡單的人生。秋霜淹沒了菊,和旁邊泥土,還有靈魂之上的疼痛。

是的,這樣的過程,看見一次,就足夠被我受用終生。

又是一場複製過來的晨夢,螞蟻搬家了,細雨在夢中的呼喚,來自塵埃;這麼多年,它是我最不願見到的事物。

也許心裏存在有愛。這些緘默的螞蟻,穿越願望,毫無察覺地走來,我跌回自己的生活之中。

還是那些土壤,風從身邊吹過,我就綠了,間或還有鋤把和口哨委身於風景背後,把我帶進另一場經驗的判斷之外,一些可愛的高稈秫秫綠著,根須盡力向下。

所有引力均來自太陽,這貌似詩句的東西,是不是會有太多恩澤感動自身,風的往來很容易向你說出什麼,地丁草的花張著日子,從我身邊跑過。

刷刷作響,這還不到一個季節的成熟。不知過往為誰消失。

緊緊拽住。生怕自己被時間徹底拋棄。

觀察

再次回到這裏,滿地的丁香隨風起舞,一朵花和時間將一團泥土修煉成仙,寫到這兒就好受一點,雜念與沉寂一同陷入清爽之景。

我要回到初原,時光在一天一天減少,我感到了浮雲蒼老的皮,接著是暗淡。我記得平原的樹。高大的楊,傾身的榆,更深的焦慮,連蟲子也遊動起來。就這樣沉寂著,高處的耳鳴比時間更久,哦,來談談古老的養生之道,存在依靠一些背景,比如一片涼風,完整的秋天即要開始,我合理區分著永恒的界限,時鍾之擺能否還會走向九點。

想著更好的事情。成熟意味著豆香,那些豐富的綠,在翻挺著枯萎的經脈裏,被匆忙的腳步帶給糧倉。

這不是生活的那種麵貌,看上去更像是田野邊洞廢棄老窯,有寂靜和空氣的流動。

你說它是空還不是空?

你聽過河水的低吟嗎?那天,我隻身一人,從沙潁河邊路過,在幽深的堤林裏,一些樹木花草的感覺,漫過初夏的堤岸,四處飄溢。

它們的歌,仿佛一陣風,翩翩起舞,許多時候,我固執地認為,這一點與我的行走相關,一朵飛濺的水花,懷揣著腳步趕路。

習慣於一個人冥想,它衍生過諸多詞語,比如陽光,比如風,比如蝴蝶,比如青春,比如遊魚與心事,比如寧靜與空白,歲月經久不化,不確切的語氣,既撫慰又攪亂我的心情。

生命簡單,螞蟻的蹄音堅韌而夯實,一群野鴨貼著流水飛行,一朵茫然的地丁花打馬而過,一陣經過遠方的風,注定能夠影響什麼。

葉露,卻攜著一些卑微的光,在低處閃亮。

虛無

是的,別抖落那粒沙礫,它來自大地。

我看見一條塵土飛揚的鄉土路上,一個漢子,一身鬆垮地歪著頭,麵無表情地張望。

我向塵埃描述著我的心事,一條路和一個人相比,誰比誰走得更遠。這隻是一種假設,是物主給時間以流彩的斑斕,我喜歡鄉土詩人,麵前即將有一陣風和一朵花的邂逅。

等一碗油茶上桌,散亂的芝麻,在母親的手下擴散著香瓜的氣味,也許還有這麼一天,有誰麵對活色生香的叫賣,使我雙目盛滿迷戀?

終究還是慢了一步,順風的九月,雲層不動,一如心扉,迎風開著,卻聽不到抽刀斷水的流動合二為一。

還有一段路程。我看見這句話,仿佛伸過來的一隻拳頭,擊中我的頭部。

輕一點,再輕一點。

請別抖落,腦中那點點憂煩。

現在

我想聽聽風從遠方刮過來的聲音,風沒有來,枝頭的花朵習慣地坐著,我不知道它的終點,也一如不清楚它的源頭,這個季節心事太多,所有日子都被日子覆蓋。

有點懷舊,靜對空空如也的身世,滑下的暮日將時間開出一個虛設的門,空在一邊,禪的濃樸素在淡蔭裏,生動著詞語,無須多談。

禪是一種理解,其實我也沒說什麼,一個日子在另一個日子的鏈接裏,秩序依然整齊,有時間我們可以聊聊雨水的薄厚,聊聊花月的高度,聊聊屋簷的遠近。

還有一點輕,讓我品嚐著更多的摯愛,頭頂飛來一行雁,她羞澀,沒有一點聲音。類似的光,還有一點亮,作為最後的依靠,而力量,朝著黑白晝夜兩個不同的方向,計數著。

風,還沒有來。

無花果的葉,一動不動。

時光並不是那麼硬,光陰的壓抑,就這麼衝出來了,多好的主意,我對自己說,這也是一種練習,隻有跟隨風,雲朵才算自由。

你無可呈現,我講述著這樣一個故事,一個季節,紫色的花朵開著,多麼遲鈍的顏色,一天又一天。那年我十七歲,紅薯、豆莢排列在田野,一些良辰美景,隻在往日。

其實這樣挺好,紅高粱紅了很久,一朵一朵,你邊走邊數著開放的聲音,有名的無名的,在一刹那間,被慢慢的時光撫摸。

關於記憶,你還能說些什麼?還是從前的樣子,灌漿的聲音如此親切,再融入一些水分,融入一些泥土的滋養,我運用著想象的章節,而風吹草動的卻隻是一種結構。

或許還有別的,蜻蜓在身邊飛,一根電線杆在眼前斜插著,然後等待……

有多麼深啊,我仿佛看見一場雪的突襲,在光陰之上,一棵樹似乎站在左邊,而在旁則是短暫的別敘和思念。

這是一個動詞,整個時光都在衰老,風的聲音在過程奔走,空虛裝滿空虛,這一切都是定局:我該如何穿梭於幽靜的境外。掙紮的疼痛使一棵樹經過現在。一個人慢慢走過,在自己的願望之下。

這些描述非常簡單,雪飄著,所有的雪花都在飄落,細微的感覺被細節指引,而另一種抒情在一朵梅的笑顏裏不敢停留。

我也知道你聽不到這些景象,我得承認我的疲憊,其實在原則上,我的迷失很多,我看見白雪覆蓋之下肥沃的泥土和穀穗金黃的飽滿,以及它曆經滄桑的小小年齡。

雪花飄飄,一棵樹比天空矮出多少?隻問花朵知道。

熊鷹

熊鷹,1963年生,河南南陽人。現在某報社任職。著有詩集《那邊的愛情真遙遠》、《這邊的風景是畫片》、《舉手》,小說集《你的人正在走形》等。

散文詩觀:詩是感覺的觸覺的注腳,人是生命的名譽的證明。

太陽的祭禮

1.黑夜以黑的勢力孕育一顆得天獨亮的太陽。太陽遵從攪亂出來人命的夜色,想要東方白光四射的碎渣玻璃片兒初試鋒芒。戳痛飽脹淚泡泡的病灶,搖響一麵診治血沫的旗幟,揭穿謊話編排血債累累的故事,透視一個黑暗終將過去、光明即將到來的不再殺人現場。

誰隻要想著殺人,被殺者也就想要見識攥在他人手上的大刀夠不夠鋒利呀!

太陽卻是滴落黑與白之間的一珠兒血。血,血光普照一道澎湃血液的人道,那是整個人類走不斜視的方向。人心聽取赤紅、活潑的警鍾長鳴:

笑看那一個將他祖宗敗壞的孤魂,野鬼一樣寂寞在那河心的一座荒島,卻要隔岸緊張地出氣,瞪眼仇視載歌載舞的剪影……

2.幾縷陰影缺心缺肺缺陷著亮度,貼身的角色扮演遙不可及的形象。一個人背負沉重的太陽,投放大地的信念隻是自身的影子。

太陽是缺了電源的燈泡,從廢墟一下子輝煌起來的人,才是點亮萬家燈火的偉人。一盞燈從誰心上遊過亮光,一個人快速反應天下的盛世太平。

太陽痛苦地踏響中國大地一腳,破碎的影子終於哭喊一聲,卻是焚進人為製造的火焰,無音無形在焰火的中心——

太陽,冬天與你的冷戰還沒結束?火焰,要誰奮不顧身地跳進火坑。誰來傳述後人一座湖水打皺的故事,要像淚水開閘一樣洗一洗世道積累的灰塵:

僅有一隻貓是逮不絕天底下的老鼠的。急需鬧翻一天的煙霧,甩出大手拋成一個勾魂的閃電,驚雷一般轟炸死角的鼠洞……

3.點火自身力量的角色,燒不起地平線上的一係列待燃物。

不夠晴朗的天空,看不清晰思想的觸角。一輩子都要探索高空的作業,挑戰過於金黃的太陽。極限的高端,陰鬱人們情緒一樣低落一個光天化日,轉進淅淅瀝瀝下放傳單的雨夜。

一個雨夜發放的白紙,濕在了看不清字跡的雨夜。

難道雨水可以灌飽一個世界,讓世界充滿惆悵的洪水嗎?太陽呢,躲進雲層的太陽真要遠離我們的內心世界,世界,真是不要陽光印刷豐功偉績了嗎?

紅色素真的不再塗滿白白的牆壁,讓後世子子孫孫隻能瞻仰過期作廢的血垢,不再通讀一生一世無怨無悔的陽光嗎?

4.在災難深處蒙難的太陽,你冒犯苦海出醜的過錯,漂著你那永不失色的塑像。在苦海的岸邊看太陽出生,鹹鹹的太陽我舔不到你的味道,海水卻是醃了你一個多麼淒苦的夜晚。

海岸線兒長又長嗬,太陽隻從眨眼的當兒,蹦跳出來濃濃烈烈的光芒。那是黑夜不可挽留的光,也是海水銷蝕不掉的光。盡管一座海,曆經無數個太陽的白天和黑夜。

整個海洋的半明半暗嗬,竟讓太陽成為黑暗的敵人,也做光明的對手。太陽,真心赤裸,隻願從海上出身,隻願躍出海麵了巡視海外的高山大川、草木人群、高樓大廈、不熄不滅的燈盞……

太陽與漫天的海水終究是要分離,將從浸染過深的潮濕放大烈焰。我們身受天大的冷意,從心涼起過去和現實的故事。看喲,太陽終於脫掉了海水,冷勁減退越快越留海底。太陽,太陽在我們眼裏熱辣辣的,那是整個天空全被太陽包容的世界:

太陽,小康水平求真務實地高漲了,真會浮吟祭奠太陽的歌謠——東方紅,太陽升,中國出了個毛澤東……

想起屈原

1.屈死在了寬寬綽綽大平原的屈原,竟被移進一條唾沫星子彙集而成的江流,由他老先生滔滔地流,滔滔地流淚、流血……

流浪的瘦老頭,腿腳不好挪回大平原,出水也沾兩腳汙泥喲,隻能屈從江水橫流在他靈魂,洗心一樣揉出詩的花朵,不再讓那花朵打著瞌睡。長醒不眠的詩句,看守屈原的生命從古至今沒有漂離汨羅江。

2.汨羅江是屬於屈原先生的名譽和地位。誰想釣他的名譽,站得穩、尋得準放長線的位置嗎?屈原的精魂滿灌汨羅江,使那端午的江水耐心細致地流,流過每個人幹旱的心窩窩,點點滴滴地解渴。

漲水季節來臨了,那水悠悠揚揚地漲。漲得我們心潮起伏,我們也就思緒萬千,也就昂揚鬥誌,憑借千年遺傳的魄力喲,以“哎喲、哎喲”的痛心號子,從寬闊的情懷呼嘯出來一種巨大的力量,激起千千萬萬條龍、萬萬千千艘舟奮勇向前,要得劃舟的豪情漢子直下太陽出生的地方,以血液洗紅一天遙遙領先的地平線。

落水的日子趕來了,那水盡管淺淺淡淡地落。我們紛灑淚水感染出奇的陰影喲,那是太陽湊巧不再蒸曬淚水的潮濕地方。一代新人以“嘩嘩、啦啦”的披肩長發,飄飛一縷纏纏綿綿的情念,朗誦或默讀我們心目中銘記的屈原詩章。多少英雄豪傑聚在一起看太陽,看水麵上浮著不會結冰的人生信念,以及不再打皺的生活信條,都要激響一排紅色鞭炮的聲響,紅綢帶子一樣覆蓋在那幽幽的水麵,不僅喚醒這顆太陽,還要打撈這顆水淋淋的太陽。

屈原是屬於汨羅江的過去和將來,過去的死亡和老人,將來的新生和嬰孩。江的後代瞻仰前人的塑像,瘦老頭不瘦哇,加長加寬了紀念屈原的人流!

3.下遊的落日,無奈還得下流,傍上夜晚的太陽,也要被那天下的萬事萬物屈就在那寬寬綽綽的汨羅江。

誰也折拐不走汨羅江上空的詩,以及提升在天的太陽。

詩,這是太陽彈奏的金科玉律,還從屈原的手心放光嗎?屈原想要他的魂魄成為生命的黎明喲,哪怕活活的太陽升起或降落在這端午節。

江上做客的瘦老頭,做客江上的瘦老頭,放眼一看一代人背負一顆又一顆太陽,麵對一代人前行再三的影子,深一腳淺一腳跋涉在這汨羅江,瘦老頭的詩,進一步寫作在了水的中央。

4.誰在過去沒能讀圓他的人生,上下幾千年喲,垂直的心被吊打在這江上?沒能赤足涉進江心捧得兩手水兒的人喲人,是誰的精神世界饑渴難熬呢?

流落汨羅江的冤魂喲,屈原還為我們一代人悲愴陳舊的往事,歎息民生多災難是當下流行的趨勢,流逝哀怨真會換來今天的福源?江水流動多少可歌可泣的花朵,卻要輪換出來一江春天,讓那春天的氣息注進我們心肺,隨由我們心肺呼吸著吹動一朵花又一朵花?

屈原,隻有你的硬骨頭沒有疑問,多年過後沒人懷疑你的骨頭脆弱。一根硬骨頭可以傲然屹立在那激流,哪怕濺起無數朵浪花,一朵亢奮的浪花隻能拜見另一朵激動的浪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