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陳立紅

陳立紅,1966年9月出生於河南桐柏,現居北京。出版詩集《文明的呼喚》等。現為“我們的文明”網、中國青少年廣播網總編輯。

散文詩觀:倡導有中國氣派的詩學理念和社會經濟文化發展模式,主張閑花野草著筆,人類終極成詩。

與魯迅對話

現在,我站在21世紀的門裏想要和站在20世紀初葉的你說話,魯迅先生。

現在,正是子夜,在北京的彎月下,我看見你坐在宣武門外南半截胡同紹興縣館補樹書屋的桌前,看見你收起遇不到什麼問題和主義卻充滿寂寞的碑帖鋪展稿紙奮筆疾書,看見你窗前的如水的月光正在幽幽亮亮地漫過喑啞的城市和蒼茫的曠野。

先生,我看見一個人,從陳年流水簿子的魯鎮未莊一路瘋狂奔來,在你發黃的稿紙上發出了石破天驚的呐喊!小路兩邊的曆史和現實的葉子震動喧嘩了一個世紀。

……疼痛淒厲的呐喊仿佛暗夜的點點星光,一直燭照著20世紀的曆史,燭照著紛繁的時代的心頭。驀然回首,狂人已經90歲了。

好像很長很遠,又好像很短很近。狂人、阿Q、孔乙己、祥林嫂、華老栓、閏土的麵容總在時代的腦海中閃回浮現,總在曆史的淘洗中顯影凸出。

魯迅先生,你像一隻警惕的貓頭鷹死死地盯著暗夜的表情,不時發出似哭非哭似笑非笑的叫聲,日夜敲打著時代的靈魂;

你像一根粗大的神針深紮在五千年曆史的痛穴,讓有病的人感到慰藉,讓無病的人感到痛楚;

你像一個頂天立地的豐碑獨立於野草蒼蒼的莽原,指引著勇往直前的勇士,警醒著南腔北調的過客。

先生,就這樣,你橫站在漫長的暗夜之中,橫站在陰陽交界之處,橫站在曆史的深處、現實的邊沿和未來的門口;

就這樣,你孤獨地飽受著敵人的攻擊和詆毀,你默默地承受著友人的欺騙和背叛;

就這樣,你用文學的處方做著文化和精神世界的醫生,你用手術刀一樣犀利的筆鋒夜以繼日地解剖著古久的病體和原因,你以置之死地而後生的勇氣不厭其煩地呼喊救救孩子樹人立人……偉大的成就,崇高的精神,使清瘦矮小的身軀成了偉岸高大的民族魂的象征。

是的,先生,你訣別這個世界已經72年了。你走後的日子像你生前的日子一樣仍然不太平靜,鬱達夫的憤怒和悲哀仍然不絕如縷。

有人想摘掉你文學家的帽子,因為你沒寫過長篇小說,卻寫了一大堆匕首和投槍一樣讓有些人難受的雜文;

有人忌恨你思想家的光芒,便拿一個木桶來稱量你思想的黃河與長江的滔滔奔流;

有人厭惡你政治家的色彩,便在陰暗的角落撿拾敵人的牙慧來重繪你的肖像塗抹你的表情……

但是,他們難道真的不知狂人和阿Q所代表的高度,令許多著作等身的作家專家望塵莫及?

你超拔深刻的思想以文學形象和雜文的方式,震撼和啟蒙了一代又一代人的心靈。中國人精神的深刻反思從先生開始。

現在,我在北京奧林匹克公園,透過百年夢圓的巨大鋼結構,凝神回望20世紀曆史深處的你啊,先生!

我看見你匆匆的步履在北京廣州廈門上海的小巷穿梭,屠殺暗殺綁架正在你的麵前或身後砰砰發生,你出離了憤怒默默地看著烈士鮮紅的血被滂沱的大雨衝進汙穢的下水道;

我看見你和你的戰友正在鐵屋子裏呐喊,你正在奮力撬動、扛起黑暗的閘門,為民族的未來打開充滿空氣光明和希望的路……

先生,現在,我們正站在一個嶄新的曆史坐標上,世界和未來正在我們腳下和內心奔騰不息。我看見你已邁進21世紀的門檻,卓然橫站在莽原一樣廣闊、蒼河一樣奔流的互聯網上,橫站在人類未來的門口,以深邃犀利的目光審視著年青一代的心,世界的心。

杜甫草堂

看見草堂,我仿佛看見了前世的影子。

茅屋,泥牆,昏暗的書房,幹瘦的紙和筆,一代詩聖寫詩,寫信,向鄰居和遠方的文友索要糧食、瓷碗、桃樹苗。我不知他幹瘦孱弱的身軀,是怎樣熬過一千多年前的秋風冬寒。

園子裏到處都是高大挺拔的楠木。這是我第一次見到楠樹,它的高大、挺拔、氣宇軒昂和躊躇滿誌,令我震撼,讓我感動!

楠木是天生的棟梁之材。巍然豎立的楠木大柱,曾經肩負著一個朝代又一個朝代的皇宮穹頂。在它的聳立和倒塌之間,是一個王朝的興和衰。

杜甫很喜歡楠木。我想,這不在於它的名貴,而在於它是棟梁。

危機四伏的盛唐沒有選擇杜甫作為國家的棟梁。一生的顛沛流離和忍饑挨餓,卻促使他寫出了唐朝由盛轉衰的史詩,成就了一代詩聖的美名。

現在,圍著草屋修建起越來越大的園林,在一派濃墨的翠綠中,覆蓋著褐黃茅草的草堂便成了一塊鮮豔的補丁。我不知它是否能夠縫合曆史的傷疤,能否撫平後代文人心靈的隱痛?

透過鳥巢的鋼

把成噸的鋼錘煉成銀輝閃爍棱角分明的巨型枝條,母親用慈愛的手,要給大地的孩子做一個大大的巢,溫暖的巢,不怕狂風的吹,不怕暴雨的打,也不怕十級特大地震的搖撼和顛覆。

鋼是國和家最結實的基礎,是巨人獨立於世的脊梁和實力。強韌的鋼含著遠古的火焰,淋著淹沒致遠艦的水,噴發著大煉鋼鐵的豪情,趕超著科技時代的腳步,衝出了河南舞鋼的生產流水線。母親端坐祥雲之間,以厚德之心太極之手把強韌的鋼變得兒女情長。在嬰兒眼中,在群鳥眼中,巨型的鋼柱幻化成一根根自然的枝條,一條條糅合蠶絲與彩棉的粗線,把日月的金絲和清輝,世界的滄桑和願景,我們的曆史和未來,都精心地編織在一起。溫暖的巢玲瓏剔透,氣韻生動,召喚著大地的孩子,自然的孩子,世界的孩子,在這裏奔跑跳躍歡呼,放飛陽光一樣燦爛多彩的夢,放飛世界和平的夢。

現在,巨鋼編織的鳥巢像初出大海的太陽,鮮嫩,生動,充滿不可遏製的銳氣和生機勃勃的力量,停泊在古老而年輕的神州大地,那個曾被喚作薊城燕都幽州大都北平現在叫著北京的城市,是她夢想的港灣,永恒的家園。曆史的春秋,世界的風雲,正在她敞向星空接納浩瀚的穹頂上際會;燦爛的焰火,地球的歡呼,一飛衝天直入雲霄,月宮的嫦娥感到震撼和感動。

我是母親會寫詩的兒子,像青鳥或者鳳凰一樣在神州大地上尋找心中的梧桐樹。巨鋼編織的鳥巢,是祖國母親21世紀的新意象,透明,溫馨,博大,恢弘,充滿大自然的和諧與力量。她的每一條巨鋼都編織著我深沉的愛戀,每一根鋼柱都聳立著我心底的自豪,每一個不規則鏤空都透亮著我未來的憧憬。我像小鳥一樣在大巢裏蹦跳、飛翔,從一層飛到六層,從這個枝條跳到那個枝條,從曆史的閃回跳進質感的現實,從敞亮的穹頂眺望更高的未來。

透過鳥巢的鋼,透過巨大的鋼結構,我看見母親的苦難已從近代退去,八十八載浴火重生,六十甲子艱苦奮鬥,三十年走向世界,億萬人民無私奉獻,讓五千年古老文明煥發出新鮮的光彩。

透過鳥巢的鋼,我看見民族振興的力量正在巨大的鋼結構之間凝聚,崛起……

孫勇

孫勇,1967年生,河南鄭州人。中國散文詩學會會員、河南省散文詩學會理事。著有小說集多部。

熱血·忠魂

紅色是血,綠色是魂。

一坡永生的墳塋,吟唱著一首悲壯的歌;一山翠柏下的墓碑,閃爍著一輪十八九歲生命的光環。

是一坡熱血。

是一山忠魂。

熱血與忠魂,鑄造了導彈的起程;十八九歲錚錚硬骨,烙焊起發射台,把火箭兵夢寐以求的希冀送往藍天……

那兩條伸向和平王國的運輸鐵軌,是你們青春軀身每根神經所鑄。

在月亮與星星淡淡的光輝裏,你們的夢正在戰友們的手中升華。在你們希望的微笑裏,在你們追求的環宇裏,有一枚枚綠色的導彈劃過碧空。

於是,紅的更紅了,綠的更綠了。

秋野即景

豆角隱蔽青紗帳,綠色的信息,伸展著農家的光芒。

玉米大概是偷得太陽的衣裳,那一排排黃色的顆粒,才會金子般地輝煌。

花生在秋天的一角,默默地撰寫農家的歌謠:“白房子,紅帳子,裏頭坐個……”

消防車的訴說

雖然 ,那刺耳的警鈴已習以為常,但每次炸響,我還是打個激靈。

初進紅門,我對火警,有種熱切的渴望,每次每次,那震耳欲聾的警鈴,總是讓我熱血沸騰。

我像一匹待赴的戰馬,一躍而起,奔向那濃煙升騰的地方。一路上啊,有多少信賴的目光為我聚焦,那份榮耀感,無度能量,無度能量……

不知從何時起,我對警鈴,產生了厭惡感。是那殘酷的燃燒,還是那一條條無辜的生命。

雖然,我的存在,因火警而輝煌 , 但我卻寧願歸隱山林,再也不願看到,那廢墟中的傷痛……

因了你

因了你,命中注定,握別熱鬧的海和暖烘烘的故鄉,去飽嚐一種,長長的、難耐的相思之痛。

因了你,無法回避,頑石的冷酷,衰草的悲淒,去苦守一方,刀斬不斷、火烤不溶的空寂。

哦,哨所,邊防線警惕的眼睛。正因了你,故鄉的芳草地,才更加馨香無比……

李俊功

李俊功,1967年6月出生於河南通許縣。畢業於河南大學,曾在中學任教,現在中共河南通許縣委黨史研究室工作。係河南省作家協會會員,中外散文詩學會、河南省散文詩學會理事,作品入選《詩刊》、《星星》、《散文詩》、《散文詩世界》等報刊。

散文詩觀:追求散文詩語言的成熟。像一株花草的葉片,飄逸、透明、鮮嫩、自然,伸入時間內部,讓精神生命產生震動。語言和思想一樣,是散文詩飛翔的翅膀。

民工兄弟

絮絮叨叨,說更多的話。他們的雙手一而再再而三地闡述著勞動,以及他們的雙腳,試探過田野的深淺,又要感測城市的體溫。

鳥一樣飛臨城市又飛回村舍。一張又一張被汗液浸透的紙幣上同時倒映了麵部的扭曲、城市的塵埃,甚至居夜深處長久壓抑的性欲。

高樓大廈的簷雨滴穿了他們心底的苦悶、數聲輕歎,破滅了三百六十次的薄夢。

絮絮叨叨,說個不停。像他們手中的工具一刻也不願停下。像是懸浮身邊的疾病,他們的絮叨是無法停止的。

絮絮叨叨,從一棵莊稼的身邊出發,一直到淩亂不堪漸次秩序的工地。

像一些夢

四月的天氣急驟升溫,油煎餅的味道。

空氣膨脹,像無法捅破的氣球,它讓忙碌於菜田的婦女一再上升著黏稠的汗液。

三個打扮過於濃豔的女子,外地的女子,昨夜用她們的雙唇印紅短時的激情,用揉搓的手抓取過沾滿酒液的錢幣。現在她們張著尚帶血絲的眼睛,在一塊又一塊莊稼地旁邊走過。

她們無心觀察油菜花的驕傲,隻是低聲估算著昨夜的收成。

走過,像一些夢。像一朵兩朵三朵謊花。像三句謊言!

城市畫像

巨大的玻璃粘貼於城市表麵,刺人眼目,幾乎暈眩。

高樓大廈扶正了城市的意誌。陽光盡力壓下來、壓下來,鍍亮了巨幅的廣告招牌,以及它的無窮的信仰。可是它實在挽救不了樓群背後臥倒的陰影。

過於熱情的眼神在街道上行駛。它的失望在喧鬧背後浮泛,又忽然被鼓樓鍾聲劃破。

在民工的潮動和時間逼近的腳步裏,城市長高並發福著。

穿過,穿過

在風麵前,樹葉會自覺背過身去。很快,它又平平展展鋪開自己的稿箋,讓片片陽光盡興抒情。風從其間穿過,再次穿過……遼遠的意境逐漸擴大。一個詞語的樸素哲理在抖落的淚痕裏閃耀。

一片薄薄的葉子無意於風的牽動,自覺守護著責任,守護著內心的恥辱和榮光。一株泡桐比實際的存在還要高大。

站在夏季的平原,它遮擋著鄉村的喧嘩,使它不致太過裸露,仿佛鄉村常穿常新的拷綢綠衫。我看見鄉村在一聲鳥啼裏冷靜。

忘記過多的苦痛

枕著柴草午睡的人,他的夢多麼涼爽。綠樹的陰影像水濕的記憶,在夏天的地麵印刷多次。

莊稼在身邊陪護他。

空氣,再給他送一些花香吧,讓他和花朵的事業發生聯係;鳥兒,輕輕啼喚吧,別打擾他,讓他忘記過多的苦痛。

柔軟的柴草甘甜的氣息,綿長、單純,像一些疼愛。他連續的鼾聲是機器有節奏的律動。

他被鄉野深深地掩護,鋼筋一般的身體此時像柴草柔韌而順滑。

晚春

從早晨開始,花瓣紛落,直至黃昏以後,晚春的憂傷部分讓一滴滴露珠潮濕了。

薄如刀片,削去了讚歎裏的虛詞!

無數青春的笑臉生動著表演的舞台。

想極力走得更遠,甚至地平線以外。甚至心情之外。甚至久久的仇恨之外。

其實是一片花瓣之外!

飄浮著……

那個不斷在電視上放飛諾言的人。他麵前的講稿詳盡地闡述著縣裏的數字經濟。他擠占了乏味重複的電視廣告,用善於講話的嘴給厭煩的觀眾帶來一絲輕鬆。

他喜歡放飛數量甚至多於莊稼和工廠的華麗的諾言。雖不曾進過一廠一田,可全縣的百姓都熟悉他的麵孔。

他的不斷清新的諾言像清新的風在百姓的頭頂徐徐吹送。長了翅膀的諾言一直在百姓的頭頂飄浮著,飄浮著……

隻是昨夜,他忽然倒在一堆金錢裏,倒在自己無邊的欲望裏。而他的多如土粒的諾言一直在百姓的頭頂飄浮著,飄浮著……

醒著的莊稼

背著種子下田,春色正濃。踏著陽光赴約,墒情正足。在一粒種子或者一株莊稼上認清湧動的節氣。

這棵身居何處都醒著的莊稼,他最熟知莊稼的性情。

背著種子下田的人,他的目光犁開了堆積一冬的陰雲,犁開了凝滯的空氣。

把自己帶出家門,種植在自己開墾的田土裏。

帶種子出門,像送兒子們讀書進城。

背著種子下田的人,他把一個春天救活了。

簡單的農具

即使是一把醜陋的鋤頭,也是來自農業內部豐收的抒情。

太像是凝固的勞動的影子!把它想象成父親勤奮的腿,我並不認為這個比喻是拙劣的。

在一把鋤頭的引領下,我們才會一次次走近珍饈佳肴,走進生活的激情。

這種來自原始的簡單工具,現在仍然和原野聯係密切。高過鄉村的額頭和民謠的理想,它甚至隻是簡單成一句含義深邃的農諺。

劃碎重重苦難,它無法保持住最初的沉默!

閱讀祖國山河(八章)

薄山湖:清明水色

周圍,山頭的鬆樹守住藍空,與神並立。

比心還細的線條,比水還軟的寂靜。

它清啊,吻合於我的眼睛。它大到想象,小到命運。花開不敗,結出我的果實,還有遊人熾烈的情緒。縷縷清風的枝蔓。

遊艇快速打開清麗的幻想!

尚是春天,蜻蜓蟲在山林裏叫喚不止,草芽萌發,竹筍長高一尺,我的記憶增添一尺……

走過幾個來回,我不認為是重複。

湖邊,洗淨的白色石頭,是排演的潔白言辭。

黃龍洞:時光沉潛

沿著木梯一步步走下去。時間凝成可形的水滴,滴在我的身上和放慢的腳步聲裏。

我成了千年萬年之前的我,我成了必須時時滴下慈善淚水的我!

無法滴透,也要滋潤隆起的石壁。

泡軟石頭!

一切便輕如寫滿文字的白紙!輕如拋卻的憂傷!

消化力極強的胃:封閉、沉重、夜色、急躁……猶如雪花的消釋。

但,我迅速從閃爍著光亮的深洞裏上來,好像自遠古一下子趕赴現實!

曹植墓:七步經典

在通許縣,七步村和曹植墓好似生活的兩翼!

一今一古,在渴慕與悲憤裏緊緊握住雙手!

七步之內產生經典,一腳,兩腳,三腳……一步一步跨出了陰謀與扼殺的險潭。

額頭,閃電霹靂。

命運,飄落一地孤獨幽怨的冷雨。

詩歌,發出聲聲詰問和浩歎。

古蔡河能夠洗亮你難眠的暗夜嗎?古蔡河開始了難眠的長夜!

英雄和磨難相遇,平原八百裏,延長了八百裏不平的往事和霜天無言。

公元233年,天空,斜月難端,素衣披掛。一黃土,抱緊一卷不死的詩魂。綠禾佳樹是不是永恒的律句滋養的嶄新詩篇?!

墓前,一排八通石碑之上,好似剪輯出的八朵陽光。

楊林,綠著,生長著,繁密的葉片搖晃著暖風的綿綿問候。

九寨溝:透澈如詞

為之心動,一雙腳步帶著如水的愛情越走越遠。

動靜相宜,全在凝望與遐思裏,超越千年。

它的秋天,鳥啼般擴大,寬銀幕的瀑布把奇異的風景從高處到低處,洗亮。懸掛。

柔軟得一顆心便能攜走。

翠綠得一雙眼睛便能融化。

安靜,隱秘著處子的大閑或大方。

橫臥在海子裏的枯樹,堅守。一貫。不朽。

數條小魚隨意戲遊,與這可見的風骨,形成大與小,堅硬與溫和的對比與和諧。

它深情卻無言。岸邊,尋訪仿若前世的相戀,那等待的眸子裏含著曆曆影像。

透明,一湖修辭,秋天,變得哲學般深厚!

開封:城摞城

州橋上馱著一座城,和一千年的繁華舊夢。

月在,蘇東坡、司馬光、王安石的腳步已遠。

曆史顯得如此沉重。

路在橋上走,人在路上行,陽光的背影處無不駐留著先人的笑和痛。

六座古城相互疊壓,時光的橫切麵上王朝的經絡分明。

我總是放慢腳步,唯恐踩碎了誰遺留的荒寂詩句和千古喜憂萬古怨歎。

特別是楊家湖水一樣,一直蕩漾的宋詞和話本,一抬頭一揚手,就會和它打著照麵,觸碰著感想,產生了共鳴。

第一座城叫做魏大梁城,

第二座城叫做唐汴州城,

第三座城叫做北宋東京城,

第四座城叫做金汴京城,

第五座城叫做明開封城,

第六座城叫做清開封城,

應該還有第七座城,它叫做驚歎!如果還有第八座城,它則名曰:奇絕。

車馳人往,走在王朝屋脊上的是你我他互相熟悉的百家姓……

黃河泥沙俱下,至今,隻引來它的清水,繞著開遍菊花的開封城,細述著楊柳岸曉風殘月以及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的雄渾樂章。

紮蘭屯:濃濃秋色

起伏的山巒、平緩的河流、雄鷹的翅膀、高遠的藍雲、成片的白樺林、漾動著葡萄酒的陽光、想起斑斕心事的七彩天池……

全部置身於巨大的空曠!

醞釀著一個靜默的大詞!

秋天已和滿山的紅葉有關;已和明淨的秋水有關。

躺於半山坡的金黃北瓜組成了多少靜著動著的音符。

我仍被枯了枝葉的一叢叢榛子樹撩撥出了無限好奇與猜想。

我仍被蜿蜒的山路推演出多幕的愛憐和情趣。

我必須在一株山丁子樹前停車,我必須收藏紅色若珠的果實。品嚐它一秋的澀或甜,悟透與朦朧。

我必須在一片湖水前留步,記憶它掃過水麵掃過樹頂的一席清爽秋風。

一些樹木紛紛穿戴了奇異的服飾,它們,它們都是我的紅顏知己。

和一株白樺樹靠近,和一株害羞的楓樹靠近,我能夠立時感覺到寬闊的愛,感受到自然的耳語。

我沉浸多久,就會有多深的愛意。

林外,那輛運草車,搬動一道遲緩的風景。

黃牛,踩動著舊河道,正慢慢把柔軟的時光,堆積、運載,一輪一輪的前行速度,暗合了大山成熟的心思。

張家界:山奇樹秀

像樹木以及思想,這些山齊刷刷地長在眼前,長在昨天和明日。

一朵雲霧,三千疑問,被統統劈開。

無法探足幽穀,我隻能沿著一條險道尋看。

石壁舉劍,神靈在高矗的鋒刃上舞蹈。

青鬆在光陰裏彈響生命,以及生命的詩詞歌賦!

走過去,一直走不過山峰的峻崛雄奇,走不過連篇的灌木的和諧安靜,走不過杉木、銀木荷的俊朗挺直。

一莖枝葉拂動綠和寧謐;一泓思緒蘊蓄夢和禮讚。

不必費神地理解所謂的根劈作用。它的穿透岩石的力量連接著探尋的腳步。

峽穀深處,流水敲響了幽靜。

紅茴香紫紅色的花朵上凝含著芳香的語言。

長葉石櫟的手臂召喚著刺椒、野漆、甜楮和錐栗。

誰在牽動著我的手臂前行?此時,所有的山峰,仿若一句亦雄亦秀的相同言辭!傾聽,站立天地的絕唱。

雖然是春天三月的一次路訪,連同春天、奇山、秀樹,一並背負,裝載進時間的行囊!

高岩藏勝境,異草滿仙山,我也隨著一朵朵山花開始了心靈的開放!

長春:曆史的一處隱痛

初秋,陽光隻在榆蔭、楊蔭處布置出幾團涼爽。我踩著拌和音樂的透明市聲,去看自己的遊動的心情,和那片屬於昨日的一處大院子。

關於曆史,在幾條瓦楞和沉默的磚石上暗淡著,隻有腐朽、恥辱和虛弱等幾個詞語在那冊黴變的滿清書頁上隱現。

偽滿皇宮,那幾個漢字依然沉重,在我的身前身後,浮動,感覺突然砸痛了我的心靈。

皇宮不在,連陽光都伸展得十分舒展;

皇宮在,時光才是它真正的主人。

溥儀坐過的那輛紅色轎車,在一株山桃樹下躲藏,斷裂的漆塊,實在包裹不住已經虛偽經年的空架子。很少有人去撫摸它,害怕一團荒唐的火焰,對肌膚的燒灼?!

火車頭終於燃盡了滿清的氣血,讓一個羞辱的時代自此走上絕路。

那堆鋼鐵,仿佛被遊客的目光所熔煉,淡忘或者忽略,難置一詞。

有什麼可看的!

還是快點走出去,一行四人去大街上聽這初秋富於節奏的陽光吧。

它,幹脆、香甜、響亮!

好像打通了通往未來的大道。打通了我們明天奔赴長白山與溫泉的行程!

馮向東

馮向東,1967年6月生,祖籍河南滑縣。現任中國電信集團公司河南省駐馬店市電信分公司總經理。詩歌、散文、隨筆等作品百餘篇散見於全國各類報刊。1993年出版詩集《雨中的蝴蝶》。河南省作家協會會員,河南省散文詩學會理事,駐馬店市作家協會副主席。

微笑

快樂的影子。

如輕風撫過含苞的水蓮;白鳥初棲在黎明的枝上。微笑是甜蜜酒杯中滿溢出來的一滴透明的醇香,一種亮麗的感覺,從清澈的湖麵踏歌而來。

微笑的眼裏是恬淡雅適的風景。而微笑的背後,永遠靜坐著一顆參禪般的平常心。真正的微笑,展現出人生的智慧。矯飾的微笑卻如櫥窗內插放的紙花,毫無芬芳。

微笑的境界,看似切近,其實高遠。

麵對命運中的磨難和悲苦,那份釋然的情懷、達觀的胸襟都因燦爛的微笑盡在不言中。

若想贏得生活的戰爭,必須以微笑取勝。

幸福

我們迎娶到家的新娘。

幸福的宮殿,建築在我們的心靈之上。任何人都是設計和營造幸福的大師,而同時又是主宰幸福的國王。

幸福來自安詳的感覺,快樂的心境,是那種滿足後的愜意和舒暢。幸福無所不容,而幸福的含義,就如同樹上的葉子,不可能完全一致。追求向上是幸福;從容不迫是幸福;自信達觀是幸福;心安知足,珍惜已經擁有的東西亦同樣是幸福。而當我們把幸福像香水一樣散發給別人的時候,又何嚐不是一種幸福呢?

幸福是我們親手編織的花環,是我們給自己頒發的金獎。那些總是羨慕別人幸福的人,永遠也難以看到幸福的模樣。

溫柔

陽光靜靜地照耀著,寒冷的冰雪默默地融化。水,輕輕地滴下來,穿透了堅硬的石頭。

溫柔的潛能博大而入微。溫柔的美德,更在於她那份始終如一的關愛。溫柔的淺笑軟語,令人體味到愛的甜蜜。當我們受溫柔的手指撫摸,心靈的創傷便如遇妙藥,會很快愈合。

人們離不開溫柔,卻又常常無視它的名分。男人不屑溫柔,因為懷有貌似高貴的虛榮心。女人拒絕溫柔的理由,是不堪為溫柔所累。唉,溫柔總是遭受著最大的不幸。

溫柔的原罪,無非是她幾近等同於善良,而善良,又常常被誤解為懦弱的象征。

悠閑

靈魂棲息的家園。

船泊在靜靜的水麵,鳥翔在藍藍的天空,落葉飄在淡淡的風裏。悠閑的感覺遊離於生活的表層,深藏於我們的遐想之中。當我們擺脫塵俗之苦,卸去物欲之累,流連於花間月影,放逐於青山白水,或歌舞,或琴棋,或安臥對飲,或漫步輕吟,那份悠然自得的情趣,閑適舒展的思緒,令我們忘卻一切勞頓和煩惱,盡享悠閑的安逸與愜意。而我們難以置放的心靈,仿佛刹那間抵達了神居的境地,自由地徜徉於無所不在的天籟裏。

然而,誰又能夠真正悠閑地度過一生呢?我們一生都在為追求悠閑而忙碌著。

尊嚴

一種無聲的拒絕。

尊嚴就是麵對逼迫時,不肯屈就的反抗,它的力量常被性格寫在我們的臉上。

我們常能感受到一種奇特的尊嚴。它們像麝,驕傲於自己的香氣,並且從不拿它做交易。

尊嚴就是一棵樹,聲譽隻是樹的陰影。人們常將樹蔭當做樹,然而真正實在有力的依然是樹的本身。尊嚴是由你為之而戰的東西所決定的,正如聲望是由你為之而墜落的東西所決定的一樣。

那些沒有被嘲笑和批評的黑暗所包圍過的人,就永遠無法在心裏點起一盞尊嚴的長明之燈。無論在什麼樣的困境中,固守尊嚴都是最重要的,因為它勝於生命。

自由

理想的光澤。

自由是我們在心靈之園培植的花朵,雖然根基短淺,但它的芬芳卻朝向無限。

對於自由的渴望,使我們看到通往快樂的道路鋪滿了陽光。自由如同酸梅的鮮果,高高地掛在遠處的枝頭,讓我們望著止渴。

自由給了我們夢的翅膀,卻總讓我們在現實和幻想的邊緣飛翔。它就像山巔的空氣,濕潤清新,但怯懦的人難以呼吸。在這個美妙的地方,生長著所有幸福和權利。然而由於盲從和遲疑,我們隻撿得磷光片羽。自由的天堂確實擁擠了些,我們隻能占據一隅。

自由其實就是我們給自己的靈魂搭建的舞台,絕不能還沒有放聲,就結束了歌唱。

追求

生命的渴望。

如果說蝴蝶總在微褐的花苞裏,屏息等候著自己斑斕的一生,那麼即使必須衝破千絲萬繭的束縛,想必亦在所不惜。

追求應當是我們與生俱來的設想和欲念,也是我們為之不懈的投入與付出。盡管我們得到的,永遠是微不足道,我們失去的又一定是今生所愛。但追求所賦予我們的,正是終此一生的過程。而追求的過程也正是生活的全部。在追求中,我們享受到生活的表層,同時也在某些時候,領略到幸福的底蘊。我們將這種喜悅視作追求的成功,於是我們在頂峰之上,看見遠處更多更美的風景。

生命不息,我們的追求就永無止境。

豪放

人在紅塵,心在青山。

豪放無疑是一種令人仰望的境界。在我們看來,豪放就是站得高,看得遠;拿得起,放得下;個性充滿張力,風格流溢大氣。豪邁灑脫中帶著幾分莊重,奔放飄逸也顯得與眾不同。

豪放堅持讓生命恣意綿延、舒展。如河之雄渾,山之蒼涼;草之繁茂,花之燦爛;大漠飛揚的風沙,落日時分的雪原。如壯士之悲愴,英雄之感歎。

把握命運的人,其實是那些從不相信命運的人。豪放的胸中沒有什麼難逃的天命和注定的厄運,仰天長嘯,壯懷激烈,自有豪情萬丈;把酒對月,笑看風雲,天地隻在心間。

我心豪放,故我心無邊。

憂傷

拒絕幸福的理由。

仿佛兩座花園中的一堵牆,即便聞到了隔壁飄來的芳香,我們卻因那層莫名的憂傷而難以見到花開的模樣。

憂傷使我們對快樂望而卻步,雖與春天半步之遙卻無力到達。我們把自己遺忘在生活的角落,獨望著千帆競發,萬枝競放,成為悲觀孤島上可憐的囚徒。

我們心靈的花園早已滿目荒蕪。

當我們端起茶杯,看到水的花朵不斷地綻開,發現世界其實時刻都在熱情洋溢地向我們敞開胸襟,但我們卻同時點燃了一支煙,凝視著生命在灰燼中散失,憂傷籠在心頭,使我們悲沉著難以釋懷。

憂傷嗬,你心中的花朵何時能開?

痛苦

我們的痛苦,在於追求錯誤的東西。

痛苦常常與幸福做伴。當我們被幸福擁抱而沉醉的時候,痛苦就在旁邊端坐著,凝視我們的笑臉。

霓虹閃爍的舞榭歌台中,不見得沒有痛苦的影子。獨自垂淚的那人不正是剛才笑聲最響的嗎?觥籌交錯的席筵上,說不定我們一飲而盡的那盞就是痛苦呢。所謂樂極生悲,含淚的笑藏著傷痛的喜悅,歡聲笑語過後,人走茶涼之時,痛苦使我們刹那間歸於沉默。

而這些遠不是痛苦的全部。痛苦如同所有的情感,無常而又公正。正如我們想方設法尋找幸福那樣,我們又怎能拒絕痛苦呢?

藍藍

藍藍,女,原名胡蘭蘭,1967年12月出生於山東煙台。著有詩集散文集、散文詩集、散文詩集等18部。供職於河南省文學院。

散文詩觀:散文詩是詩歌的可能,抑或是詩歌的延續。自波德萊爾和蘭波始,它便是表達現代人生活獨特的聲音,因此它將為詩人複雜的感受押上更為悠長的韻腳。

碎的、小的、慢的(十五章)

當我在紙上寫下一行文字

當我在紙上寫下一行文字的時候,我想知道在這個世界上,此刻是否有人在相愛,是否有母親在親吻著嬰孩。

我想知道:列車上遊子正奔向故鄉,昔日的彈坑開滿了鮮花。爭吵的夫妻們突然住嘴,投向彼此的懷抱。

孤苦的人有了安慰。草叢因有了蜜蜂和蝴蝶飛來快樂地搖曳。一個人注意到小小的螞蟻從洞口爬出。

臨終的生命得到祝福和祈禱而永生。失戀的人寬恕了一切,並愛上所有的人。

當我在紙上寫下一行文字的時候,世界正悄悄向著美的方向轉動……

碎的、小的、慢的……

……碎的、小的、慢的,有什麼比你們更多?

一顆在愛情中碎了又碎的心,有什麼比你更完整?

我看到嬰兒無辜的淚水停留在她的小臉蛋兒上——而世界也是從這一片粉嫩的皮膚上誕生。我聽到婦人壓抑的悲聲,引來了月光更多的傾注。

我聽見風聲——被單在晾衣繩上的擺動,樹葉的細細尖叫黑了下去。蜜蜂帶著睡意投身於甜蜜的花叢,還有蝴蝶雙翅間的閃電……一滴水,幾朵雪片,慢騰騰老牛四蹄間的時光,在我心中,還有什麼比你們更令我感到我的呼吸、觀看、四肢和活著的生命……

槐樹裏誰在說話

那是我不知道的名字,槐樹裏誰在說話?

它的根在大地深處比天空更遠,遠到別處的黑暗泉水,遠到黃土下麵的瓦楞——紫色的瓦鬆被一陣不知何處來的風吹著。

也許……槐樹在那裏不是它自己?它開出的串串白花是另外的東西?

它會沉思地說出一個詞,使地下的一條河醒來——一股深藍的激流衝到人間,一陣槐香在大街上飄散!

我猜想,它在一個世界洗臉時,它會在另一個世界藏起來,羞澀地脫去衣衫。

采蘆筍的女人

蘆葦綠色的火苗從幽暗的深處蔓延到田埂上,跟隨她的衣襟像一群跟隨著雨雲的燕子。

鮮嫩的蘆筍,貼近她豐盈的胸乳,在那裏,斷了乳的幼兒重新被一個懷抱喂養。

在她充滿泉水和草木的胸中,也有汪洋在湧動——每當月虧月盈,它在柔軟的腰肢間也掀起一陣陣起伏的潮汐——她敏感的生命總是與日月星辰保持著古老而神秘的聯係。

她的赤腳輕輕落在泥埂上,四周的蟲鳴便壓低了聲音:讓我們對一位母親致敬。

她的汗水如同清晨的露珠閃爍在額頭,她破爛的褲腳裸露出一截炫目的肌肉——經受過苦難的女神廟堂的柱石,她支撐著美的大廈,使天空不至坍塌。

冬天的來臨

連續下了幾場雨,從早到晚雨水滴答個不停。街上的行人匆匆跳過水窪,踩著泥濘和落葉,一路抱怨著愈來愈冷的天氣。

列車溫暖的窗口漸漸駛離月台後,從車站裏走出一個女人,慘白的路燈映出她消瘦的雙肩和濕漉漉的頭發。她緊閉雙唇,茫然地向前方邁動雙腿。

一輛拐彎的汽車,燈光掠過她的臉,又轟鳴著開走了。就在燈光一閃的瞬間,她那失去血色的嘴唇和一雙枯澀空洞的眼睛像浮雕般凸現在密集的雨幕中。

……她默默走著,幽魂一樣穿行在黑暗裏。與她擦肩而過的行人感到一股襲人的寒氣迎麵撲來,不禁打了冷戰。

雨越下越大。……冬天來了。

玉米

我曾穿梭於玉米地去折那有甜汁的莖稈,去揪下紫紅的纓子,並在篝火堆旁大嚼這甘美的果實。

我見過農民如何在玉米地裏勞作——鋤草、間苗、澆水、打頂,直至收獲。我在月光下享受過玉米秸堆上童年的芬芳。

對於這黃燦燦的玉米,我從未知道得更多。直到有一天,一個人談論到上帝時說:“誰能使玉米生著排列如此整齊有序、晶瑩閃光的籽粒呢?”

良知

在我的內心有一位暴君;

詩歌的樂園中有一位法官;

一行文字裏有一場肉搏戰;

我倉皇地逃亡中被一場審判追趕——日日夜夜,我受驚的靈魂掙紮於地獄的黑暗。

為一幀孕婦的照片而作

我希望齊腰深的麥穗輕輕撫摸著隆起的肚腹,像向同類親切致意(這些正在孕穗的小麥);或者,讓果樹的枝頭低垂,碰著我豐滿的胸乳;或者,是高大的綠楊樹站在我身後,驕傲、向上,是一個女人和它們所共有……

唉,我從樓下的陰影裏走出,躲開大街上危險的車流,在商店和公寓間找到一小塊可以照見陽光的過道兒。是的,即使這樣,我的孩子,即使你在我的身體裏,我們血脈相連,我在空蕩蕩的鏡頭中,仍然感到了深深的、人類的孤獨……

墳墓與迎春花

中原一帶的迎春花總生長在墳墓上,它在雪中莊重地開放。每一朵金黃的花蕊中安睡著一個亡靈,它是一杆高掛著死亡的秤。

然後,梨花、二月蘭、萬紫千紅的春天出動了人間更為黑暗的生活。它是一隻眼睛,由死神開始的看,由墳墓開始蘇醒的誕生——在那廣大的世界裏,全是不死者的鴿窩,比青春更耐久的居所。

墳墓與迎春花:停在大地乳房上的流淌,不再丟失時間的隱秘殿堂。

燕麥草

今天風很大。麥子熟透了。

一大早帶上鐮刀,騎車到陳寨幫房東家收麥子。路過一條河時,看到兩岸茂密的蘆葦,又綠又深,裏麵藏著鳥。風一吹,刷刷地響。

河水很緩,沉沉流著。

天已經大亮了,陽光燦爛地照在田野上。

趕到田間,一輛裝滿新麥的牛車搖搖晃晃走過來,趕車人對我大聲吆喝:“——割完了!”

我不知所措地站在壟旁,不好意思地紅了臉,為沒有趕上收割而沮喪。

一些細藤的牽牛花還纏繞在麥茬上,抖動著嫩葉。

我看到水渠旁長滿了燕麥草,它的果莢有長長尖尖的須,像燕尾一樣。老枯的燕麥草變得金黃,在晨風中招搖。

我采了一大把,捧在懷中。

就這樣,我和燕麥草一起回家,在五月的陽光下。

天文學

獵戶座的大星雲,我固然知道你巨大的氣體中大概有多少顆像太陽一樣的恒星,我更希望在你這有著“星星的故鄉”美稱的光芒裏,遇見如我一樣向你凝視的可愛的眼睛。

我知道蟹狀星雲、宇宙中恒星的殘骸,茫茫太空中的墓園;我知道每日照耀我們臉龐的太陽正在爆炸,走向急劇的冷卻和崩塌;還有無數向宇宙敞開的可怕的黑洞——我們渺小的、朝生暮死的生命!

我知道宇宙大爆炸後一切都飛速地四散而去,或許比每秒1200公裏的速度還快——像金牛座的星雲——向外擴散,我為什麼還不扔下這支筆,緊緊抓住你的手,怕你離去,怕你飛走……

秋後荷田

你的莖葉幹枯,你蓮蓬的果子秘密走散在孩子們中間,你雪白的藕在汙泥下奔跑,像一陣夾帶雨點的大風。

我被你寂靜的細語埋沒。一個黃昏和她的無數的黃昏,啊,風從夏天返回,它走著回旋的路。

如此,一個遺址將永遠在這裏,從白藕的小路走到落滿水鳥的枝頭——每一節都將平展出一個廣闊的場景,我的話將成為無窮無盡的言語?

不是我。我的心尚未破殼。

它有自己的火焰,在水麵上,在明亮的泥土下,像具有無限可能的等待誕生的胎兒——它有自己的內髒和燈。

懷疑

現在,我靠在辦公桌旁,電話機就在麵前。

我的身份曖昧,但此刻我是上班的職員。

剛領完工資——恰好夠糊口,我不敢有別的奢求。

整個上午,窗外的陽光很好。窗下是緯三路,一個街道市場,賣魚,賣花木,也賣偽造的舊古董。

喧鬧聲顯示著時代經濟的繁榮。

突然,我瞥見一角親愛的天空。“天空”這個詞從辦公室出發,在返回的途中經過了一段變形的路程。“天空”,我的雙手像接觸到一塊堅硬冰冷的石頭。

我一下子想起不久前剛寫完的一首詩,詩裏的美麗田園、耕夫和草兒蔥綠的土壟,頓時令人生疑,變得來曆不明。

隻活一個夏天的甲蟲

離我住處不遠的地方,就是一望無際的麥田。冬天的時候,矮小的麥苗還在沉睡,一壟壟緊挨著,仿佛怕冷似的,直到大雪給它們蓋上一層厚厚的棉被。

那時,我常常很早就起床;也不戴頭巾,頂著尖厲的小北風去探望它們。偶爾有一兩叢麥苗鑽出雪地;向我招搖著綠色的小草致意。田邊的柳樹上落著不少胖胖的麻雀,嘰嘰喳喳地說著什麼。我放輕腳步,怕把它們驚走。

開春了,麥苗在陽光下一天一個樣地長高,它們的歡樂令我吃驚也令我心疼。因為春天很快就要過去了,紫色的樹芽過一個晚上就伸展成毛毛茸茸的小綠葉,再過一天,就成了一麵在風中呼呼飄動的綠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