犯罪嫌疑人毫無疑問是顧誌誠。不可思議的是,整個何家大烷的人,包括當媒人的那位本家叔叔,包括死者前夫的兄弟燦嫂,誰也說不出顧誌誠殺人的道理,誰也說不出顧誌誠準確的家鄉地址,甚至連顧誌誠這個名字的真實性都不敢肯定。刑警找到原來他打過工的包工隊,包.上頭回憶說他是自己找上門的,自薦說自己做泥瓦匠的手藝不錯,包工頭就讓他留下來試一試,一試就留下了。在包工隊曾經招過他的建築工地也沒人知道趙躍進的真實身份。偵查員們跑遍了省內各大勞改單位,也沒能查出名堂,然而,就在公安機關遍尋無門的時候,顧誌誠本人卻悄然出現在平山縣城通往何家大烷的一馬路上。
一個搭乘農用車進城的鄉鄰發現了他,車到縣城後馬上打電話給“110"報警,當大批抓捕的警察聞訊追趕過來的時候,這個被民間傳說成“嗜血狂魔”的家夥已經走到了離安葬李荷花一家四日的墓地不足十裏路的地方,荷槍實彈的警察將他圍住了,無數手持棍棒、鐵鍬的農民正在從四麵八方圍過來,在警察的麵前,他表現得十分溫馴,甚至是主動將雙手伸給警察上銬子,他隻提了一個要求:到李荷花和孩子們的墳墓前看一眼。他這個要求被拒絕了,在當時的情況下,如果不迅速轉移,他極有可能被鄉民們打成肉醬,民警們在大批趕來的農民堵塞公路之前撤離了現場。
這個看似簡單的凶殺案在後來的偵訊過程中費了很大的周折,原因是犯罪嫌疑人顧誌誠人獄後一直不說話,無論偵查人員如何做工作他始終都保持沉默,這樣一來,公安機關在長達五個多月的時間中竟然拿他沒辦法,連他的真實身份和來曆都沒能搞清楚,案件也無法移交檢察機關提起公訴。為此,平山縣政法機關承受了來自社會各界和廣大群眾的巨大壓力。
僵局一直持續到7月中旬才由趙躍進本人打破。
7月13日一大早,袁煥平照慣例到各監號巡視,走到302室門前,剛一打開放風口的小門,就看到顧誌誠的一雙布滿血絲令人悸怖的眼睛很近地瞪著他,一動不動,身為看守所長的袁煥平竟被他眼中露出的異樣光芒嚇了一大跳,“你想幹什麼?”他下意識地問。
“帶我去看李荷花的墳。”趙躍進突然開口說話了。
這天正午,一輛囚車在似火的驕陽下悄默無聲地開到了何家大烷的墓地。袁煥平在回憶當時的情景時告訴我說,墓地離村子大約兩華裏,在一座小山包下的一片檀木林中,那天的太陽像火球一樣懸掛在天空,明晃晃的曠野到處晃動著光暈,田野中看不到一個走動的人,檀林像深夜一般的悄寂,一走進去便感到一股陰森森的鬼氣向他逼來,讓人渾身起雞皮疙瘩。看守員、預審員外加武警一大群人將帶著腳鐐手銬的趙躍進押下囚車,五個多月一直拒絕剃頭刮臉的他整個頭都是毛刺刺的,臉上看不出絲毫的表情。在預選經過精心選擇的一名村幹部的帶領下,他們找到了李荷花的墳墓。
李荷花和她三個孩子的墳墓緊挨著她的前夫何大佑的墓,兩大三小的五個土堆,墳堆上已經長滿了青草,顧誌誠走到墳墓前默默地站著,一直過了七八分鍾也沒啃聲,隻有樹上的知了在一聲聲叫著“死了,死了”,後來還是袁煥平首先打破了沉默,說:“顧誌誠,我們已經滿足了你的要求,你還想怎麼樣?”趙躍進這才回過頭,把在場的所有的人都看了一遍,說:“將來槍斃我的地方能不能放在這裏,斃了之後就地挖個坑埋了。”
袁煥平說:“這是何家的祖墳,不會讓你占地方的。”
趙躍進點了點頭,似乎認可了這一事實,他嘀咕說:“我就是死了也是孤魂野鬼。”
袁煥平則用責備的口氣說:“你好日子不好好過嘛!”
顧誌誠這時候笑了一下,說:“袁所長你是好人,你說的話句句是實話。回去我就讓你錄口供,我隻給你錄,你們等我的口供已經等急了吧?我給你錄了你是不是要立功?我把立功的機會給你,換人我準也不說。”說完這番話他便自動地往囚車那邊走去。
接下來的一切便是一個順理成章的刑事訴訟過程。
趙躍進交待了自己殺人的情節,他的交待與公安機關勘察現場的結果完全一致,但仍咬定自己叫顧誌誠,無父無母,自幼流落江湖,不知道自己的家鄉在哪裏。至於殺人動機,他說他沒動機,他想操李荷花,李荷花不讓操,他煩了,就動了手。
據說,在青城地區中級人民法院在平山開庭審理顧誌誠故意殺人一案的時候,法院將開庭的地點設在能容納一千五百多人的大禮堂,旁聽席當天爆滿,大禮堂的外麵還聚集了數千人,縣電台、電視台對庭審的情況進行了直況轉播,讓更多的老百姓目睹一個殺人狂魔接受法律正義審判的實況,在平山的刑事訴訟史上創下了空前的盛況,幾乎所有的平山老百姓都聽到顧誌誠在作最後陳述時,以一種非常平靜的狀態對審判長說:“我該死,我早就該死了,我那天回來就是送死的。”
我聽到一陣鐐銬的金屬碰磕聲,他顯然也是在挪動著,想接近我,我走近了他,仿佛有一道突如其來的亮光照在他的臉上,“真的是你呀,黑子!”我不禁驚叫。就在這同一時刻,他哭了,他沒有控製自己的情緒,嚎哭之聲如同雷霆,這是他進入平山縣看守所之後的第一聲哭,也是平山看守所的管教人員和囚犯們第一次看到他的眼淚。
你見過一個凶狠且形態也十分猙獰的殺人狂魔的眼淚嗎?
你見過他發自內心悲坳時候的樣子嗎?
我向劉剛討香煙,我和趙躍進都需要平靜。劉剛說他不抽煙,我說你喊一聲袁所長,他那兒有煙。其實袁煥平這時正在開302室的門,他是聽到趙躍進的嚎哭聲趕來的,“顧誌誠,你這是怎麼啦?”他的詫異不加掩飾地流露出來了,因為趙躍進的嚎哭。
我說:“袁所長,咱們出去一下吧。”
我說:“黑子,我過一會兒再進來。”
趙躍進哆哆嗦嗦地點上香煙,像個聽話的孩子那樣點頭。
我離開了監號,跟袁煥平一起到看守所值班室,他問我:“你認識他?”
我說:“太認識了。”
“他是你們那兒的人?”
“死刑都判了,你們連他是哪兒的人都不知道?連他的身份都沒搞清楚?”
“判死刑當然沒問題,不會冤枉他。但他的底細到現在我們也沒搞清楚,中國太大了,人也太多了,”袁煥平感歎地說,“這家夥的脾氣倔輩得很,他不願意說的事,就是打死他也不會說。不判不行啊,老百姓那裏不好交待。他本人沒上訴,省高院的死刑複核到現在還沒下來,很可能與沒有查清他的來曆有關。既然你知道他的底細就好辦了,你是不是馬上寫個材料?這對你也是一件好事,你這一來就立功了。這家夥多活一天多磨我們一天,多活一天,老百姓的心裏多不舒服一天。我馬上給法院的同誌打電話。”
我得暫時將自己正麵臨的災難放到一邊而走進另一個人的故事裏。麵對趙躍進,我心裏卻彌漫著另一種少有的失敗感、挫折感,並且在這種心境下走進二十年前的一段時空。
1980年的夏季,天河市連續發生了二十多起青少年結夥持械搶劫案件,發案地點主要集中在從火車站通往國營五O三廠的長約三公裏的專線鐵路上,被劫對象多是在鐵路邊談戀愛的青年男女,犯罪分子在實施搶劫犯罪的過程中,對其中的多名女青年實施了奸汙或狠裹,造成了極為惡劣的社會影響。當年的我還是一名剛參加公安工作不到三年的刑警,主動請纓要求參加這起專案的偵破工作,當時的專案組長就是徐子諒。
由於案發時間多在夜晚,加之被害人在發案過程中都很緊張,所反映的犯罪分子的特征往往有很大的出人,所以,我們在更大程度上寄希望於在犯罪分子下一次作案時現場捕捉,於是,專案組另外部署了一套“釣魚”行動,由我們偵查人員化妝成談戀愛的男女,在規律性的發案時間內去發案相對集中的路段,我本人被徐子諒安排在釣魚行動這一組,執行釣魚行動一開始,我們遇到了一個問題,就是我們沒有足夠的女偵查員與男幹警配合,為此,我與徐子諒一起通過五O三廠保一1見處找該廠團委聯係,廠‘團委副書記周昆同誌本人就是一位與我年齡相當的女青年,很熱情地接待了我們,她不但給我們推薦了幾名願意配合我們行動的女性,她自己也帶頭參加了我們的釣魚行動。
這是一種在外人看來富有浪漫色彩又極具刺激性的偵查行動,溶溶月色下,萎妻鐵道旁,青年男女成雙成對地出人,當然是很讓人感到愉悅的。,然而,對於參戰的當事人來說,卻又是充滿風險也相當尷尬的行動,因為你不知道犯罪分子會在什麼時候從什麼地方冒出來,你與你身邊的女性擺出戀人的樣子但你們不是戀人,你們坐在一塊兒甚至找不到話頭,而且你還知道黑暗中有同事的眼睛在盯著你……
作為專案組長的徐子諒更擔心我們這些未婚的偵查員們真的鬧出些男男女女的事,三天兩頭將我們搭麵的對子撤換一回,他這樣做汁始還行得通,但過廠一段時間就不行廠,男女在一起該產生的感‘}占出現了,已經有了感情的偵查員和請來的女青年再也不願意分開了,那次參加釣魚行動的女青年後來果然有三人成了我們公安局的家屬,隻要一開家屬會就會提起當年的那段往事。我與周昆之間的微妙情感至今還伴隨著我。
這次經營長達數月的案件由一次現場捕捉打開缺口,幾名實施搶劫的犯罪分子在我們的槍下束手就擒,並由此挖出了一個由國營五O三廠職工子弟與臨近白山村的社會青年所組成的一個龐大的鬆散型綜合性犯罪團夥,曹海貴就是其中的小曦羅之一,王國華也與他們有來往,涉案成員多達數十人,彼此之間相互不一定認識,甚至找不到一個相對穩定的核心,今天張三、李四幾個人,明天張三、王五兒個人,作案也沒有什麼預謀,全憑一時興起,一個人提議便有其他人響應,在一起犯了事還不一定知道對方姓名。由於他們大多是青少年,領導土習慣地認為在他們的背後一定有幕後指揮者或是教唆犯,指示我們注意深挖。
在深挖的過程中,我第一次聽到了趙黑子這個名字。年僅二十三歲的趙躍進被那些稚嫩的失足青少年描述成一個暗中指令、坐地分贓的幕後人物,而在國竹五0三廠,他也是一個人見人煩,天不怕地不怕,廠方欲開除但又不敢下決心開的主兒,據說他在受審查時都敢坐到廠保衛處長的辦公桌上,甚至在大街上扇過交警的耳光。群眾將他描述成一個五毒俱全、窮凶極惡的大惡人,夜裏小孩啼哭,大人說一聲趙黑一子來了,小孩馬上嚇得不敢哭了,廠保衛部門和白山派出所早就想把他打掉,但一直沒有掌握他犯大事的過硬證據,遲遲下不了手,這一次總算有了對他進行徹底清算的理由了。
但是,趙躍進在這個係列搶劫案中究竟扮演了一個什麼角色,卻讓我們有些躊躇,他在廠子裏有一間十多平米的宿舍,原來住有三個工人,一個結婚之後搬出去一了,另一個家在本市,可以經常回家,再加上趙躍進的狐朋狗友來往頻繁,晚上住在宿舍電也不得安寧,也索性不來住了,這間集體宿舍便成了趙躍進的單身宿舍,經常是不良青少年們聚集的地方,打牌賭博開舞會甚至男女混居,周圍的工人們對他煩得不得了,但又沒有人敢惹他。因此,這間宿舍後來被我們稱之為“黑窩”,多起案件的作案人都是在他這單玩過之後出門,作案之後也有人再回到他這裏睡覺,搶來的贓款贓物有的也在這裏用於消費,比如說買酒菜在這是吃喝,趙躍進本人和他的女友也各得過一塊搶來的手表,那些人從他那裏出去幹什麼他知道,千完壞事回來也有人對他說過,再加上他的社會“名氣”最大,於是就被我們專案組理所當然地視為教唆犯、幕後指使人一類的人物。
對趙躍進下手的時間選擇在一個傍晚,地點就在他經常出沒的五O三廠職工俱樂部門前,俱樂部的大門前有一片用鐵柵欄圍成的場子,每天晚上這裏都要舉行收費僅五毛錢的露天舞會,當時正是跳舞熱方興未艾的時候,許多自命正經的人還對這項活動抱有偏見,隻有敢於趕潮流的人才敢於涉獵。當時的趙躍進蓄著長及頸項的頭發和一撮黑黑的小胡子,一件隻扣著兩顆紐扣的滌卡中山裝,一條絳紅色的大喇叭褲和三節頭的皮鞋,走在人群中十分顯眼,他沒想到我們那天會動手抓他,帶著幾個小痞子大搖大擺地在俱樂部門前晃蕩。我和我的同事們都潛伏在俱樂部周圍,手裏都拿著當時剛剛配備的對講機,附近的幾條小巷中還停著幾輛警車,我們之所以決定要公開抓捕他就是要給這個不可一世的家夥來個下馬威,鎮一鎮他的邪氣,為此,徐子諒還專門宣布抓人的時候不用手銬,用繩子捆,五花大綁。
抓捕行動是順利的,在我們多名民警的突襲下,他幾乎沒有來得及作出任何反抗動作就被捺在了地上,我是從他背後上去的,冷不丁兒地抱住他的雙腿,用肩一扛,摔了他個嘴啃泥,他剛開罵了一句“媽的B”,就被我狠狠地在他頭上踩了一腳,口鼻再次重重地撞在水泥地上,當場流血不止,說不出話來,我們在抓人的時候隻要對方不反抗,很少下這麼重的手。 目睹這個情景的群眾有上千人,人們最初是震驚,詫訝,當我們的幾輛警車從附近的巷子裏拉響蜂鳴器向中心地帶彙攏時,上千群眾自發地鼓起掌來,有人搶著從附近商店買來鞭炮鳴放,現場的熱烈氣氛使我這個年輕的刑警真正地感到了威風和得意,名噪一時的趙躍進在那一刻像霜打的茄子。
然而,就在我們將趙躍進押上警車的時候,突然有一個姑娘撲過來,她穿著一條紅得耀眼的連衣裙,跑動中長發飄飄,嘴裏高叫著“黑子,黑子”,我正在關囚車的後車門,她不顧一切地推搡我,被我順手打倒在地,為了避免意外,我迅速登車帶上車門,警車鳴笛離開了現場,姑娘又爬起來追趕,嘶聲竭力地叫喊,“黑子,我等你,黑子,我等你……”
幾乎所有的人被那姑娘驚呆了。紅裙黑發美少女追車的景象也成了我重複回憶的職業記憶中的一個重要情節,事後查明,追車少女名叫方娟,五0三廠職工子弟學校學生,時年十六歲零四個月,自動離校並離家出走已長達一年之久,此間一直與趙躍進同居,校方和家長對其多方勸說無效之後隻得放任自流。幾個月之後,我們在王國華的暗室裏搜出了方娟的裸體照片,接著又發現她將自己的故事演繹得淒豔慘戚。
十九年之後,當我在平山縣看守所向趙躍進提起方娟時,他破口大罵:“裱子,裱子,臭裱子!”反應極為強烈,由此可見,她仍然在他心目中占有極為重要的位置。
囚車中的趙躍進看到了窗外的一幕,像一頭狂暴的大黑熊掙紮起來,他叫罵,用被捆綁得緊緊的身體向我和我的同事進攻,我和我的同事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他捺在了車廂中,毫無疑問,他遭到了二場痛打,年輕時代的我對待狂徒是毫不客氣的,然而,進了審訊室之後,我卻沒費吹灰之力便將他擊潰了,順利得連我自己都感到不可思議。
趙躍進被帶進審訊室的時候已經疲憊不堪了,幾近於虛脫,我替他鬆了綁,給他倒了一杯水並給了他一支煙,我鬆綁的時候極為小心,因為捆綁過緊會造成身體內的許多部位血液處於不流通狀態,突然鬆綁過快,體內的血液便如決堤泛濫的江水橫衝直撞,給人造成的痛苦和危害很難估計。我覺得沒有必要再讓一隻已經落網的困獸再多受苦了,沒想到這個下意識的動作會讓他感動,並且很快將那感動表現出來。我說你休息一下喘口氣喝口水抽支煙,在正式審你之前你有什麼想法和要求也可以提出來,隻要是合理的我們會考慮的。
我的這幾句平常話卻讓他感到吃驚,他說你們不就是要把找往死裏整嗎?又何必假惺惺地對我好?我說沒人要把你往死裏整,你不犯罪誰也不會整你,剛才’的場麵你都看見了,你有多大的民憤你應該看得很清楚了。我這句話讓他把頭低下了,說我沒想到會有那麼多人恨我,你們是不是把我當成毒蛇猛獸了?我不是毒蛇猛獸我是人。
我馬上裝著很驚詫的樣子:你拿自己當人?你現在看不清楚自己的樣子吧?你知道你自己的樣子嗎?從背後看你是長頭發,當你是個女人,從前而看你又留著胡子長著一張黑臉,男不男,女不女:身穿中山裝,下身紅喇叭褲,土不土,洋不洋,你說你是個什麼東西?
他說,我不是東西我是人。
是人也是怪種,我提高了聲調,趙黑子,這可不是我罵你,你知不知道有多少人在戳著你的脊梁骨罵你?罵誰呀?罵你的爹媽!趙黑子,你爹媽生養你一場就是為了這個?
我沒爹沒媽!我有娘生沒娘養!他大聲叫喊,接著又哭了起來。
在抓捕趙躍進之前我們就知道他是個孤兒,但對他的身世沒有進行過深的調查。在趙黑子落網後,我曾就此到五O三廠找到一些老同誌又作了一些了解,我竟然得出這樣一個結論:趙躍進的出生本身就是一個災難性的錯誤。
趙躍進的父親趙正鐸是山東人氏,生前是國營五O三廠的辦公室主任,人們在向我描述他的時候,將他介紹成一個形象端正、性格介於知識分子和工農幹部之間很具親和力的男人,許多老人對他英年早逝深表惋惜。趙正鐸的妻子是個農村婦女,長得黑胖粗壯,比趙正鐸要年長三歲,是隨他一起從山東老家過來的,當年是五O三廠二車間的炊事員,大家都很喜歡這個大嗓門性格直爽的山東大嫂,但她跟趙正鐸在一起就不那麼般配了,人們私下評價說他們不像是夫妻倒像是母子,他們隻有一個女兒,在他們出事的那年已經十二歲了。
1957年夏天的一個早晨,一個身穿黑衣的年輕女子抱著一包東西悄無聲息地走進了廠辦主任趙正鐸的辦公室,當時辦公室裏沒有其他人,所以,辦公室裏究竟發生了什麼事不得而知,十幾分鍾後,人們看到那個黑衣女子跌跌撞撞、臉色慘白地從辦公室裏衝出來,還沒等人們有所反應便消失在外麵熙熙攘攘的人流之中,誰也不知道她從何處來,也不知道她到何處去了,甚至在事後沒人能對她的容貌作出準確的描述,如同一個倏然出現又突然消失的幽靈,惟一的清晰隻有黑衣和慘白的臉。
又過了一會兒,趙正鐸的辦公室裏傳出嬰兒的啼哭聲,哭聲清脆嚎亮,人們循聲湧過去看究竟,但辦公室的門從裏麵鎖上了,隻聽到裏麵的嬰兒緊一陣慢一陣高一聲低一聲的啼哭,驚詫之餘有人敲門,後來又發展到用腳踢和大聲喊,就在人們疑惑不已猜測紛紛的時候,趙正鐸懷抱一個黑胖健壯的嬰兒從裏麵衝了出來,人們看到他的表情是絕望無助、衝動和令人害怕的.震驚的同時人們都沒有作出任何反應,由著他抱首嬰兒走出了辦公樓。
幾分鍾後,趙正詳出現在二車間的廚房裏,在為工人準備午餐的妻子正在案板上揉麵,看到丈夫抱著個黑胖的孩子進來,還笑著說是誰家的孩子呀,長得這麼胖,伸出沽滿麵粉的手就將那孩子接過去了,趙正鐸對她說,清你幫找把這個孩子帶大。他沒等妻子回答又匆匆地衝出了食堂。等人們再一次發現他的時候他已經是一具血肉模糊屍體了。
趙正鐸是從廠辦公樓的頂層跳樓自殺的。
由於他及時地死了,黑衣女子和孩子的來曆便成了一個水遠的謎。
這個孩子就是趙躍進。人們隻能憑情理猜測他是趙正鐸一次婚外情的產物。
然而,趙躍進的長相既不像他的父親也不像那個黑衣女子,他究竟是不是趙正鐸的血脈也值得懷疑,所以,人們在背後罵他的時候常常用兩個字:怪種。
我打算尋找趙躍進生母的時候已經是時隔二十一二年之後的事了,其時,趙正鐸的結發妻子也已去世了十七年,他同父異母的姐姐是五0三廠的一位工人,長相亦如人們向我描述的她的母親,從她母親去世之後,她就堅決不肯承認這個來曆不明的弟弟,並且是終身不與來往,國營五0三廠沒有孤兒院這樣的機構,趙躍進從六歲開始就成了該廠子弟學校惟一的住讀生,可以說他是由黨和人民撫養教育成人的,自幼無父無母的趙躍進在他的成長過程中得到了他父母的許多生前好友的照顧和關心,但他後來走的路卻讓那些曾經關愛他的人們失望。
在我的印象中,趙躍進這個看似麵目猙獰的家夥實際上是一個很容易動感情的人,他在我的記憶中就有過兩次很徹底的哭,第一次就是初審階段提及他的父母的時候,他不加遮掩的嚎哭深深地打動了我,這也導致我產生了替他尋找生母的想法,而我的行動又感動了另外一個人,那就是一直在協助我們破案的國營五0三廠年輕的團委副書記周昆同誌。
她親眼目睹了我們當眾抓獲趙躍進和方娟追趕囚車的一幕,當她從我這裏得知趙躍進的身世之後立即傾注了極大的同情心和高度的熱情,雖然我們幫助趙躍進尋找生母的行動失敗了,但她仍然下決心要將一匹害群之馬和那個陷人早戀誤區的少女改造成對社會有用的人,她決心用關愛之心和革命理想主義的教育重塑新的趙躍進和方娟。
由於周昆的介人,加之趙躍進歸案後表現的懺悔態度,案件通過公安和共青團兩個渠道逐漸反映到了市委,市委書記俞濤在閱讀市團委轉發的國營五0三廠團委《關於我廠部分失足青少年違法犯罪情況的調查報告》時,專門在有關趙躍進的段落上打上了粗粗的紅線,並批示:像這樣一個生長在新社會、在工人隊伍中長大的孤兒,竟會演變成犯罪分子意味著什麼?令人痛心!難道我們的各級組織沒有責任?建議公安、政法各部門認真研究一下,怎樣處理更為妥當?哪種處理方式的政治效果更好?
俞濤的這個批示從根本上影響了對趙躍進的處理,係列搶劫案的其他罪犯都被處以嚴厲懲罰,其中處理最重的被判處二十年有期徒刑,由於俞濤書記的批示,五O三廠黨政領導和工會、共青團都對趙躍進寄予了高度的關注,幾乎隔不了幾天就有人到收審站看望收審在押的趙躍進,送衣送食,做他的思想工作,並要求我們對其從輕處罰,趙躍進也真的被感動了,一度檢舉揭發了不少的犯罪線索,確有立功表現,因此,在由我執筆書寫的移交檢察機關的結案報告和檢察院提起公訴的起訴書初稿中,都有了要求對趙躍進從輕處罰的字句,然而,就在這個關頭,趙躍進又作出了一件令人憤怒的事情。
1981年春節的大年初四,趙躍進突然從收審站中逃跑了。
在我聽到這個消息的時候我還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當我在五O三廠團委書記的辦公室裏將這個消息通知周昆的時候,這個一向沉靜大方的姑娘竟然臉色蒼白,淚眼婆婆,茫然失措,這是我與她交往以來惟一見到她小女子態畢露的時候,她不停地說怎麼會這樣人怎麼會這樣呢?
周昆的失態更激起了我對趙躍進的憤怒,我坐在她的對麵一麵擦槍一麵安慰她說:趙黑子跑不了,我們已經布下了天羅地網,他上天人地我都要把他找出來。
趙黑子逃跑的消息傳開後,在社會上也引起了很大的恐慌,甚至包括五O三廠的保衛幹部和我們的一些幹警家屬都感到緊張,就連徐子諒在安排追捕工作時都按三個人一個小組來部署力量,要求人人配槍,意思很明顯―不能掉以輕心。隻有我不信邪,我一股邪火非要單槍匹馬地幹,徐子諒沒辦法,隻好讓我跟他在一起做內線工作。現在回想起來,如果當年讓趙躍進死在了徐子諒的槍口下,就不會有十九年後四條生命喪生於他的手上,十九年前我那一念之仁是不是真的錯了呢?留下他一條命是養虎為患?
我與徐子諒追查趙躍進是從方娟的身上下手,沒想到她也很爽快地答應配合我們,一連許多天,她帶著我們倆跑了不少地方,找的都是她知道的與趙躍進有往來的人,後來我們才知道,方娟協助我們工作是擔心我們發現了趙黑子,會開槍打死他,她懇求我們一定要槍下留人,她深信趙黑子見到她隻要她一聲呼叫他一定會乖乖束手就擒。方娟所表現出來的一腔深情讓我們感動,正因為感動,徐子諒更為厭惡趙躍進了,覺得世事不可思議:這麼好的一個女孩為什麼會愛上那種王八蛋、醜八怪?
一天上午,我們一行去了近郊的一個村莊,方娟告訴我們說趙黑子在村裏有一個朋友,以前黑子曾帶她到這朋友家過夜。我們將三輪摩托車停在了村外,讓方娟在那裏照看車子,我與徐子諒一起進村,剛走沒多遠,就看到趙躍進從村子裏出來,坐在我們後麵摩托車鬥中的方娟先於我們看見了他,大聲叫喊起來,“黑子,黑子―”
趙躍進聽到方娟的叫喊馬上就看到了我們,他遲疑了一刹那馬上又返身往村裏跑,我和徐子諒緊追其後,雙方相隔的距離大約在二十米左右,是“五·四”式手槍的有效射程,在追擊的過程中我和徐子諒都將手槍拔了出來,記不清我們倆是誰首先朝天開槍示警,命令他停下來,趙躍進聽到槍響跑得更快了,穿過了村子又衝進了村子另一頭的小學中,學校的操場上正有一群小孩列隊高唱“我們是共產主義接班人……”。慌不擇路的趙躍進在穿過小孩群時一連撞倒了幾個孩子,孩子們驚得亂做一團,同時也極大地激怒了我們,趙躍進越過學校後院牆的一道豁口衝了出去,我們翻越圍牆豁口時他正在拚命地往不遠處的一片杉樹林奔跑,徐子諒的槍口就在這時對準了他,“趙黑子,再不停下來我真的朝你開槍了!”
徐子諒不是百步穿楊的槍手,對於移動目標也根本就不具備想打哪兒就打哪兒的本事,但大概地擊中目標的能力還是有的,也就是說他能夠打中人,至於打中的部位是腦袋是心髒還是別的不危及生命安全的部位就很難說了,他說到做到,果然停下腳步朝趙躍進瞄準,也說不出什麼原因,就在他摟動扳機的一刹那,我不假思索地將他撞了一下,槍響了,但那子彈毫無目標地擊中田野。與此同時,趙躍進也竄進了前方的杉林之中。
“你這是幹什麼?”徐子諒衝我吼了一聲。
“還是盡可能抓活的吧。”我說。
杉樹林和被杉林遮掩的地形比我們想像的要複雜得多,我們衝進去才看到裏麵有齊人高的草.到處是泥淖,杉林的後麵還有一大片荒湖,長滿了蘆葦,在我們搜索的時候,方娟也隨後趕到了,在林子堪一聲聲地喊,“黑子,你出來吧―黑子,你出來跟他們走吧,再不出來你就沒命了。黑子,你出來見我呀,我愛你―”
很難形容我聽到這聲聲喊叫時的心情,在那片幽靜的林子裏,她那又脆又嫩的叫喊忽高忽低,似吟似唱,悠遠散漫地播動,悠悠柔柔地顫抖,令人心跳評動,惻然難安,但隱藏在暗處的趙躍進卻毫無動靜。後來,我們從附近調來了一些民兵和幹警進行大麵積的搜索,但一直到天黑也沒搜到趙躍進,反倒是方娟趁我們沒注意她的時候走了。
事後我們才知道,趙躍進竟跳進了寒冷刺骨的湖水之中,憑借蘆葦的掩護一直躲到天黑後我們離去,在湖水中泡浸了一個小時,起身的時候人幾乎是僵的,連路都不會走。
幾天後,趙躍進在市郊被我們的另一個追捕小組抓住了,當找與徐子諒從對講機中聽到呼叫趕過去的時候,他已經被緊緊地銬住了,我們那三個同事都是一身泥水,個個身上帶傷,不難想像抓捕的過程中曾發生過激烈的搏鬥。這次抓獲帶有幸運的因素,第二個小組本來是到郊區的一個村子調查趙躍進的另一個關係,進村之後沒有找到人,返回的途中天已經黑了,他們突然聽到路邊的田野中有一個男人在嚎哭,哭聲十分淒厲,便過去看究竟,沒想到竟然是趙躍進伏在田埂上哭,他哭得很專注,以至我們的偵查員走近了他才發現,已經來不及跑了,但這家夥在偵查員們抓他的時候表現出了極度的瘋狂,明知在三對一的情況下他幹不成什麼事,還是十分凶狠地反抗,並試圖搶奪槍支,我聽了這個情節也十分生氣,順手給了他一耳光,“早知道你這樣狂,前兩天就該一槍打死你個王八蛋。”接下來還是我開摩托車送他去醫院包紮,他的腦袋被同事的槍把打破了,縫了十多針,醫生給他縫針的時候他對我說,“其實你沒必要到處追我,我本來就準備明天去找你投案的。”
我說:“鬼才相信你的話。你狗日的不是人,我正在想方設法讓你得到從輕處理,你們廠團委的周書記也在四處幫你活動,你小子卻給我鬧越獄。”
他說:“你要是不信我,這世界上就沒信我的人了,我是真的準備明天投案的。”
後來我把他帶回局裏,要他交待越獄的動機和逃跑後的活動情況,誰知我剛一提問,他又大聲地哭了起來。如果不是親眼看著,很難相信一個形象猙獰,剛才還凶猛如獅的粗野男人會那樣放肆地肆無忌憚地哭,一口氣哭了二十多分鍾不停歇,弄得許多同事不知出了什麼事,紛紛過來圍觀,我不知道他為什麼會這樣哭,也製止不了他,情急之下,我給周昆打了一個電話,讓她馬上趕到公安局來。
周昆趕到時,趙躍進的哭本來已經接近尾聲了,可一見了周昆,又接著哭起來,這一次的哭與剛才有所不同,剛才的哭像是歇斯底裏的發泄,見了周昆之後卻像是一個受了委屈的大孩子在哭,麵壁而立,以手遮麵,哭聲跌蕩起伏,淚流洶湧如注,似乎要將自己身上所有的液體擠幹,直到午夜時分,他的情緒才逐步穩定下來。
如果不是親耳聽到,很難相信那是一個讓人畏之如蛇蠍的刑事犯罪分子的敘述:
“周書記,淩幹部,你們幫我尋找親生母親有沒有結果?……我就知道不會有結果的。我想找到她沒別的意思,我就想見見她,看看她到底是個什麼樣的女人,隻想親口問問她,為什麼要把我生到這個世界上來,為什麼生了我又不要我了?”
“我知道你們是真的對我好,我也沒想到自己會越獄,我絕對不想對不起你們讓你們丟麵子,可我忍不住呀。快到過年的時候,同號子的難友天天有人送東西,父母送,兄弟姐妹送,老婆送,我眼裏看著,心裏饞著,那個饞呀……我還真沒法形容周書記,年前你去看過我,廠工會的人也給我送了東西,可東西跟東西不一樣,你們的東西代表不了親情,代表不了父母兄弟姐妹,周書記,我這不是抹你們的好意,我說的是實話,真話。”
“……年三十的晚上,外麵下雪了,我站在號子的鐵窗前,隔著鋼筋看著外麵的飄飄大雪,聽著遠處的鞭炮聲,看著雪夜升上天空的焰火,你們猜我在想什麼?想誰?想娟子,想娟子這會兒在幹什麼?想她與誰在一起?想她是不是也像我想她一樣在想我?當時我想,如果她這會兒也在想我,那我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電影上不是有慢鏡頭嗎?我滿腦子都是慢鏡頭,就是那天你們抓我的時候她跟在車子後麵跑的鏡頭,反反複複都是那個鏡頭。”
“大年初一那天,有人來探監,給我帶了一個不好的消息,說娟子跟別人好了,我不信,我不信還不算,還把傳這話的人給揍了一頓,我的娟子怎麼會跟別人好呢?誰有那麼大的膽子敢睡我趙黑子睡過的女人?可是,初二、初三又有人說這話,而且還說得有名有姓,有鼻子有眼兒,跟娟子好的人是誰呀?王國華,一個教書的小白臉。我心裏不踏實了,王國華這小子對付女人有一套,說別人我不信,說是他我還不能不信。我在號子裏再也呆不住了,我要是把娟子丟了,我在這個世界上還有什麼?我越獄就是為了見娟子,為了落實那消息是不是真的,我下決心逃跑的時候,根本就沒想對不對得起你們的事……可是,今天下午,我還真的把他們倆堵在了學校的宿舍裏。”
“……我當時的心情,怎麼說呢?簡直就是世界末日,地球爆炸了,就是這感覺。王國華開門的時候,娟子還在他的床上躺著,衣服也沒穿整齊,是怎麼回事一看就明白了。他們一見我也都嚇傻了,兩個傻B都嚇得縮成一團,我心裏一下就涼透了,從頭涼到腳,透心涼!我們仁就那樣你看我,我看你,也不知愣了多長時間,還是娟子先醒過來,說對不起黑子,那天我帶淩幹部去抓你不是為了抓你,我是怕他們開槍打死你才跟他們一起去的,聽到槍響的時候我都嚇死了悔死了,黑子你現在是不是特恨我?你猜我怎麼說的?我說,傻B,我恨你幹嘛?傻B,你真的跟了這個王八蛋?沒想到她居然點頭認了!我轉身又問王國華,傻B,我睡過的女人你也要?他還就像個傻B,看著我不敢吭聲,我越看他心裏越不舒服,上去就抽了他兩個耳光,把他嘴巴都打出血了,他也就那麼呆著讓我抽,倒是娟子攔著護著他,說黑子你要打就打我吧,千錯萬錯是我的錯。不知怎麼搞的,我對娟子還真就下不了手,我問娟子,說你是不是真的喜歡他?她還真的點頭了!當時我那心裏呀,晦!不管怎麼說,我黑子還是個爺們對吧,我得挺住,就是流血也往心裏流,別讓人看笑話。我指著王國華的鼻子說,國華,你狗日的要是真的喜歡娟子,你就對她好,要好就好一輩子,除非是她不要你,你要是玩玩兒就把她給甩了,你記住我這一句話:除非我趙黑子槍斃了坐牢坐死了,否則我饒不了你。說完這句話我就有點站不住了,我不能再在那兒呆了,再呆下去怕是真的要出人命了。我從王國華的學校出來時娟子送了我一程,我忍不住又問她,我說娟子年三十的晚上你在幹什麼?我問這話的意思是想證明自己也曾幸福過,娟子倒也不騙我,說黑子那天我沒回家,我就在他這兒過的夜。她這話一出口,我就吼她,你個騷B還跟著我幹嘛?她不敢再跟了,我一個人去了郊區,想在朋友那裏過一夜,明天再來投案,可還沒有走到地方就再也挺不住了,就想找個沒人的地方痛痛快快地哭一場,把心裏的委屈全發泄出來……”
這天晚上,周昆一直很少說話,我送她回家的時候,她仍沉浸在趙躍進和方娟的故事裏,坐在摩托車鬥中一言不發,我問她想什麼?她說她在想趙躍進打王國華的那兩巴掌和說的那一句話,她說這樣的事情在生活中不多見,不亞於國王出讓自己的國土。這件事讓她覺得趙躍進的越獄可以理解。周昆是一個漂亮的姑娘,但在平時的接觸中,她的漂亮很容易被人忽略,她那張端莊秀麗的臉很少變化,包括我們倆坐在鐵路邊看天上的星星和月亮看地上的燈火的時候。她說話的時候總是在講道理,她的語言始終是富於邏輯的沒有漏洞的,言談舉止都能做到準確到位,所以男人們跟她接觸時,都自覺不自覺地保持了一定的距離。
這天夜晚是我第一次看到她感情外露。
她說:“越獄這件事你們不要再追究了。”
我說:“事實存在,不可能不追究。”
接下來她說了一句讓我一直忘不了的話,“案子是人辦的,愛情無罪。”
趙躍進越獄事件通過不同渠道反映到了俞濤書記那裏,沒想到俞書記會親自出麵召集公檢法司四長聯席會議,聽取本案的專題彙報,周昆和五0三廠的有關領導也列席了會議,正式彙報案件之前,俞濤閑聊式地問大家有幾個人看過電影《南征北戰》,《南征北戰》是反映解放戰爭時,蔣介石的軍隊重點進攻山東的故事。俞書記說那部電影很真實,因為他參加過那次戰役,他當時是連隊的通訊員,才十四歲,他說他當兵的時候大字不識一個,更談不上懂得革命道理,他到部隊之後才掃盲,他又問,你們知道是誰替我掃盲的嗎?
是趙正鐸,趙躍進的父親。俞濤當班長的時候趙正鐸是連隊的副指導員。
接下來,俞濤又談了進一步解放思想的重要性,並由此引申到對趙正鐸自殺性質的看法問題,實事求是地看待一個人的功過問題。很長一段時間我們都認為自殺是一種叛黨行為,俞書記認為對這個問題的認識不能一刀切,要區別不同的情況辯證地看,接下來他又談十年動亂,談“四人幫”的流毒對於青少年的危害……俞書記這天談得很多也很雜,歸納起來我大概能聽懂他的意思:他對趙正鐸的死非常惋惜,他看到趙正鐸的後代失足更為痛心,他表揚了國營五O三廠團委特別是周昆同誌為挽救失足青少年所作的努力,他說他從周昆同誌身上看到了革命事業後繼有人的希望……
這次會議的結果是四長統一了思想,決定對趙躍進從輕處理,此後不久,係列搶劫案開庭審理,所涉案犯受到了從重懲處,趙躍進案另案處理,被以窩贓銷贓罪判處有期徒刑一年零六個月。
再後,周昆從五O三廠調任天河市團委工作,出任天河市團委書記。
“沒想到趙躍進還有這麼一段經曆。”袁煥平說。
來了解情況的兩名法官則皺起了眉頭,他們說看今天的趙躍進怎麼也想不到他是天河市大地方的人,趙躍進在他們眼裏一直是一個土得掉渣的人物。我告訴他們,前麵的那一段還不是他最風光的時候,他更為風光的經曆還在他第一次刑滿釋放之後。
我建議他們把趙躍進從號子提出來,讓他自己談後麵的經曆。我對他1984年以後的情況也不了解,我也有進一步了解他的欲望。
趙躍進戴著手銬,拖著沉重的腳鐐走進了審訊室,進門的時候他看到我也在座,便笑了,說:“淩幹部,這裏才是你該坐的地方,你往這裏一坐感覺就出來了。”
我說:“沒想到會在這裏見到你,也想跟你聊聊,在號子裏不方便。”
他說:“你現在也是個犯人,是利用我來戴罪立功吧?如果是這樣我願意配合。”
我說:“我沒有罪,所以也不存在戴罪立功一說,我隻是想跟你聊聊。”
他說:“你們這些當官兒的呀,死要麵子活受罪,都到牢裏坐上了還這樣說,說實話,這一點我還真看不起你們,什麼時候都用麵罩把自己罩著,就跟操B的時候穿著褲子一樣,多不舒服?我就喜歡脫得光光的,身上有一寸布遮著就難受,脫光了操多痛快?”
袁煥平吼道:“趙躍進,別說流氓話!”
他說:“袁所長,我都是一個要死的人了,你就讓我說我想說的話吧,流氓不說流氓話,流氓話誰說?你要是不想聽我就一句話不說了。”
我隻好將話頭接過來,“黑子,你真的是為了圖痛快將人家一家人殺絕了?”
“是又怎麼樣,不是又怎麼樣?”
“要真是這樣,你狗日的就不是人。”
“我不想傷你,你對我好過,要是換個人這樣罵我試試,我會把你的皮剝開讓你看看你自己是個什麼東西。”
我笑起來,“黑子,我保證不生氣,我就想聽聽,我在你眼裏是個什麼東西?”
他說:“那我就告訴你,人是世界上最壞的東西,你們當官兒的又是最壞的東西裏麵的壞東西。你以為我看不透你們呀?”
我說:“趙黑子,我看你都成瘋狗了,瞎咬,我當年對你不好?你們廠團委的周書記對你不好?是你自己壞透了,沒治了才落到今天這步田地。”
他“嘿嘿”一笑,說:“是好。我沒說不好,可你們為什麼要對我好?還不是想從我身上撈取政治資本,你以為我看不出來?”
他這話還真讓我生氣了,“趙黑子,你這樣說話就沒意思了,算我當年做了一件大錯事,本來就是一件錯事!可話不說不明,你現在是個快要死的人了,我再騙你沒什麼意義吧?我本人現在也在坐牢,不可能再在你身上撈取什麼政治資本了吧?撈了也沒用,對吧?”
“這話我信。”
“那我現在告訴你,當年我是真的對你好,我看你是個孤兒,沒爹沒娘,可憐,我自己的老娘也死得早,我這樣說你明白了吧?周書記也是真對你好,她是看到你和方娟的那段感情,感動了她,她以為你這人還有救,所以才想辦法幫助你,想讓你重新做人,是你自己不可救藥,我們才下決心整你,早知道今天你會犯下這種人神共憤的滔天大罪,還不如讓徐子諒當年一槍崩了你,你沒人性你!我現在是真的後悔了。”
我這番話一說出來,他馬上將滿不在乎的表情收斂了,黯然無語地盯著我的臉。倏忽間,一聲冷笑從他鼻腔中飛出,那笑聲低沉陰冷,飄忽詭橘,這不是人所能發出的聲音,分明是魔鬼的聲音,令人毛骨驚然,“姓淩的,你拉倒吧,我不要再聽你們說教了,我聽夠了,聽膩了,我再也不相信你們的鬼話了,你以為你真能教育好人?什麼叫人神共憤?什麼叫人性?你們知道什麼叫人性?人性要操B你知道嗎?你們把我像豬像狗一樣地圈起來你就人性了?你以為對我好過就可以像訓孫子一樣地訓我?”
他的聲音越來越大,越來越尖厲,他的眼睛根本就不看人,目光茫然地仰向天花板而滔滔不絕,我看袁煥平想喝止他,忙擺手示意讓他說下去。他仰天長嘯,他長歌當哭,他嬉笑怒罵,於是,往事曆曆……
趙躍進是1982年初釋放的,比預定的刑期縮短了三個月。
這應該是他生命曆程中最為輝煌的一個時期,釋放的那天,五O三廠工會和他人獄前的車間還專門派人到勞改隊接他,當趙躍進回到他的單身宿舍時,他看到了周昆,同時也看到了親手將他送進監獄的我。他的宿舍不是想像的那樣布滿灰塵蛛網,他的宿舍幹幹淨淨,床帳被子都是新的,甚至還有一套當時隻有正科級以上幹部才有資格享受的煤氣灶具。
周昆說,告別昨天,重新開始,從哪裏跌倒就從哪裏爬起來。
趙躍進的眼睛紅了,不過這次他沒讓淚水流出來,他說感謝黨,感謝公安局,感謝共青團組織,感謝周書記和淩幹部,今後我一定聽你們的話,你們叫我幹什麼我就幹什麼,你們指向哪裏我就打向哪裏。
我相信這是任何一個親身經曆過的人都不應該遺忘的經曆。
趙躍進也沒有忘掉,他把當年的過程回憶得清清楚楚,但他對當年的一切卻是另一種看法。他說,你們其實並沒有把我當人看,你們隻是把我當成一個道具,一條可以隨便聽你使喚的狗。但我得聽你們的,得隨著你們的意願到處去演講,去當反麵教員,去在大庭廣眾之下一遍又一遍地揭自己的傷疤,然後還要感謝你們如何如何地挽救我幫助我,使我迷途知返,懸崖勒馬,淩幹部,你記不記得我演講了多少場次跑了多少地方在多少人麵前現過醜?
趙躍進說的是實情,他當年的那份演講稿是由周昆起草又經過五0三廠宣傳部多名筆杆子潤色然後再讓他背下來,配合當年的“五四三”活動和普法教育而在許多場合現身說法,並且在當時引起了很大的社會反響。
趙躍進說,他當年所念的那份講稿沒有一句話是他想說的,他真正的想法是將娟子從王國華那狗日的手上奪回來,他想他隻要往王國華的麵前一站,他狗日的就會渾身哆嗦,就會乖乖地將娟子送到她的手上,但他卻不能那樣做,因為他已經洗心革麵重新做人了,幾百幾千幾萬人都知道,他不能再卑鄙了。然而,他無法控製自己的內心,他不可能不想娟子,他的內心世界與他在外麵的表現完全是兩回事,他覺得自己整個人被撕裂了。這種狀態持續了很長一段時間,他白天在大庭廣眾之下做正人君子,夜裏照樣想操女人,不敢操女人就自慰,他越來越覺得自己活得不像人,沒滋味,沒勁,不舒服。
“所以,你後來就變成了強奸犯對不對?”我反問。
“什麼強奸犯?那是冤案,絕對是冤案!”他叫起來,“不信你回頭再去訪一訪當年那些跟我睡過的女人,看我是不是強奸她們?什麼東西!一個個跟公共廁所似的,還犯得著強奸?是她們反過頭來咬我一口,是牆倒眾人推你知不知道?我是有口難辯啊!”
我驚然。“有口難辯”正是我目前的真實處境。
在聽到趙躍進說這番話之前,我可以負責任地說,我的刑警生涯是問心無愧的,在我經手的案件中沒有冤假錯案,我對得起我的良知。但現在我對這一點突然變得不那麼自信了,因為我自己也有口難辯,有口難辯不是不讓你說話,而是你說的話人家不相信,人家也許根本沒打算聽你說話,除非你說的內容與對方已經認定的事情相符,南門旅社那一夜的經曆使我體會到了有口難辯的滋味,隻不過現在由趙躍進將話挑明了。
趙躍進是在1983年8月的那次“嚴打”風潮中第二次落人法網的,因為一個綜合性流氓犯罪團夥案件,案件一開始並沒有涉及到趙躍進,所以他在8月中旬的第一次大搜捕中並沒有人網,他是在我們後來對在押人犯深挖餘罪的過程中被帶出來的。
“深挖”是我們辦案的一種常用手段,就是通過對在押案犯的審訊尋找新的犯罪線索,以期破獲更多的案件。正因為有辦案人期待破案的心理存在,所以在偵審期間預審員一般都存有對方尚有問題沒有交待清楚的想法,如果果然審出了新的問題,這種心理就進一步鞏固,於是又相信隻要再審下去還有可能擴大戰果,我國刑法反對有罪推定原則,但在實際辦案中,我們常常是懷疑對方有罪才會辦案的。一般地說來,老練的預審員隻要不是出於故意是不會出錯的,但在特定的情況下也不能排除出錯的可能性,比如那些隻能靠語言相互應證的案件,其準確程度就值得質疑了,特別是當被害人與犯罪嫌疑人的口供相互矛盾而又不能歸於統一的時候,對事實的認定往往取決於辦案人的經驗、道德傾向和感情傾向,甚至取決於犯罪嫌疑人在接受審訊時在預審員頭腦裏的印象。
再次抓趙躍進是我首先提出來的,原因是我在審理一名團夥成員時對方被逼急了,說淩幹部你就有本事整我們這些小蘿卜頭,像趙黑子那麼壞的人你們卻當先進典型,叫人想不通。我說人家當典型是因為他變好了,你變好了我一樣可以樹你當典型,你說他壞不能空口白牙地說,你拿出事實來,隻要你說的是真話,我們一樣可以把他抓起來。
於是就揭發,ABCD列了一大串。
就有很多女人出現在我們的視野中,其中包括後來成為曹海貴妻子的方豔珍,甚至還有方娟。於是就調查,就審訊,就說服教育解除思想顧慮,就告訴她們或他們,政府一定要替他們申冤做主。就有人哭訴,趙躍進是一條披著人皮的狼,就講她如何在迫不得已情況下被奸汙,之後又如何受到威脅而不敢報案,如果有第二次,第三次,那也是在迫不得已的情況下發生的……
關於方娟被趙躍進強奸的事是已經在押的王國華首先揭發的,他描述了方娟在一個盛夏的黃昏去見他的情形,他說她一見到他就倒在他懷裏哭個不停,邊哭邊說你打我吧殺了我吧我對不起你,我本來沒臉來見你但又忍不住來見你。她說她實在是不該懷著體恤的心情去看望趙黑子更想不到趙黑子會乘機強暴她,她百般哀求都無濟於事。王國華說,沒人敢惹趙黑子,他無掛無牽,無惡不作。找方娟落實材料,方娟說,過去有過那種事情不代表永遠願意與他做那種事,她的拒絕激怒了他,於是繩子捆,皮帶抽,煙頭燙,一個懷著刻骨仇恨的發泄過程,一個不堪回首的過程。
趙躍進並不否認他與方娟發生過性關係,但那是雙方自願的,他將暴虐解釋成雙方都樂意的做愛方式,就像打麻將,有人喜歡打小七對,有人喜歡打碰碰和。她喜歡那樣,不那樣她不舒服。
趙躍進重新犯罪的事實激怒了所有曾經幫助過他的人,包括已經擔任天河市團委書記的周昆。不再哀其不幸,而是怒其不爭,要徹底撕開他的偽裝,要讓他的醜惡嘴臉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包括對他第一次犯罪的那部分事實也要重新認定。
於是,一些正在服刑的犯人重新作了供述,說趙黑子狡猾,隻傳授犯罪方法但不直接出麵作案,說趙黑子會騙,騙得他們犯罪,還騙取政府的信任當先進,他罪惡累累,罄竹難書,死有餘辜。俞濤書記也拍案而起,指示:對這種屢教不改的人不殺不足以平民憤,要順應民意,覓其可殺之罪,要當作一件政治任務來完成。
趙躍進並不笨,他很快地意識到了這一點,所以他對付審訊的態度是強硬的,非理性的,破口大罵偵訊人員,砸桌椅,撕筆錄,在審訊室裏撞牆自傷,在號子裏吞咽碎玻璃片,能夠使用的無賴手段都用上了。他這套辦法在我麵前一點用處都沒有,你想自殺?好哇,現在你就死給我看,你不是喜歡撞牆嗎?血,牆就在你麵前,別往平麵撞,要撞就往牆角撞,想抹脖子我給你提供刀片,想上吊我給你提供繩子。他沉默,他尷尬。我繼續開導,你其實不想死,你比誰都想好好地活著,你隻是不知道怎麼樣活才好,問題你不講,等於放棄了為自己辯解的機會,你有辯解的權力為什麼不用呢?
於是就講。我是個名人,演講出的名,顯醜出的名,所以有女孩子投懷送抱,我需要女人,我不是個純潔的人,我來者不拒。既然連娟子都離開了我,我幹嘛要玩純潔?我睡了那麼多女人,除了娟子的處女膜是我弄破的,其他的都是破貨,誰純潔了?他的交待與眾多女性的揭發有不可調和的矛盾,別人描述的大多是誘奸或強暴的過程,他卻說成是雙方自願。在這一點上再也不可能統一了,於是,我們隻能以女方的證詞為主。
八三年嚴打期間搞過公檢法三家聯合辦公製度,我參加了研究對趙躍進等一批人犯量刑的會議,我是第一次參加那樣的決定人的命運的會議,被決定的人在獄中或期盼,或夢想,或恐懼,或絕望,但都千篇一律地對自己的命運無能為力。在趙躍進的量刑上分歧最大,曰殺,曰死緩,曰無期,曰二十年,我為保住趙躍進的命說了話,我認為他沒有可殺之罪,傾向於判無期。於是判無期。
十六年過去了,我沒想到我們會在這樣一種情況下重逢,我覺得我可以將當年的真實情況告訴一個行將就木的死刑犯。沒想到趙躍進卻對我破口大罵,“姓淩的,你以為我會領你的情啊?你他媽的還不如當年就把我殺了,你是成心要讓我受活罪啊你!你知道活罪有多難受嗎?無期徒刑,沒有盡頭的活罪你知不知道?每天活著看不到一點希望你知道那是什麼滋味嗎?還真不如當初一槍把我崩了!”
袁煥平的臉色實在是掛不住了,正欲拍案而起,又被我用眼色製止了。我想聽他說下去,讓他將心裏的話像長江大河的水一樣源源不斷的流出來,我相信這才是毫無遮掩的真實的靈魂的展露,我希望看到他毫無顧忌地打開心扉。
我給袁煥平使眼色被他看到了,他的聲音也突然像被刀子切斷了一樣,情緒也低沉下來,剛剛還惡狠狠地盯著我的目光也掃向地麵。“黑子,罵呀,怎麼突然不罵了?”我說。
他卻又哭起來,號陶大哭,“對不起,我不該,我不是人,你別跟我一般見識。我雖然做了那麼多壞事,我還是一個人,知道什麼是好……我這一生的恨太多,恨天恨地恨爹媽恨政府恨法院恨你們公安局也恨你們公安局的很多人,我就是沒恨過你。”
“那好,咱們有十六七年沒見麵了,不是這種情況可能一輩子都見不了麵,我挺想跟你好好聊聊,袁所長,能不能給煙我們倆抽?黑子,我淩某人現在抽煙也得找人討了,”我自嘲地說,“是不是挺可笑?”接過袁煥平遞給我的香煙後,我給他扔了一支。
“該你受的罪你得受,該你坐的牢你得坐,命裏定了的事,你想躲也躲不掉,你應該想得通,”他點燃香煙後,開導我說,“新疆離這兒上萬裏路吧?地角夭邊,我在那裏一呆就是十六年,我哪知道我會把自己的命送到這地方來?”他的神情開始飄忽了,目光也變得迷惘,靈魂仿佛飄向了蒼冷寂靜的大漠,飛往他所說的地角天邊。
一生交惡、痛苦的命運,與生俱來的悖逆,高牆、鐵網的禁錮與磨難,八千裏路雲和月的漂遊流浪,塔克拉瑪幹乍起的塵暴,遮天蔽日的滾滾黃沙,幹涸斷流的葉爾羌河畔的死柳和阿克蘇的滾驢馬店,還有喀什的熟土豆和烤肉串,構成了他生命的全景圖和悲槍的主旋律,苦海無邊,大漠無沿,他在逃避與自我放逐中熬耗生命。
被判無期徒刑的趙躍進是與王國華那一批犯人一起押解新疆服刑的,在王國華減刑釋放的前一年,他也被改判十五年有期徒刑,他應該在1998年的8月釋放,可他在1996年的6月份就越獄了,他說不清楚自己越獄的動機,他隻是有了越獄的行動而已,實際上,他從越獄的第二天就開始後悔了,那是在他穿越曾經吞噬過無數士兵、商賈、僧人、犯人和外交家的大漠的時候,他想十三年都熬過來了,剩下的兩年怎麼就熬不過去呢?他甚至想過重新回去但終究沒有回去,他在漫漫旅途中躊躇獨行。
1998年的5月,他曾偷偷地潛回天河,天河不是他的家鄉但卻是他生長的地方,也是這個世界惟一讓他有些牽掛的地方,回到天河之前他一肚子的心思,但到了天河之後,他隻見了一個熟人就再也沒有勇氣與過去所熟悉的人打交道了。
他見的那人是曹海貴。他起初並沒有想過要見他,因為曹海貴從來就沒有在他心上放過,那隻不過是他手下的一個小混混而已。但他一下火車就在站前廣場一個小餐館門前的電視機中看到了曹海貴,曹海貴代表白山建築公司全體員工點播香港電視連續劇《笑傲江湖》,並祝全市人民度過一個愉快的夜晚。他沒想到當年一個根本不可能往眼裏放的小混混能混出這般模樣,他發現這個世界對於他來說已經太陌生了。
他根據電視上公布的電話號碼給曹海貴撥了一個電話。
曹海貴很快就來了,開著一輛黑色的小轎車,曹海貴沒下車,隻是從車窗中伸出頭來,說上來呀黑子哥。於是他就上車了,隨他進了一家賓館,在賓館大堂光潔的花崗石地麵上,他發現自己連路都不會走了,地麵像鏡子一樣照得見人,每踩一腳都是一種襲讀,自卑感在不知不覺間越來越強烈,而曹海貴則不斷地跟人打招呼,很多人都對他畢恭畢敬。接下來,曹海貴將他帶進了桑拿浴,他平生第一次知道洗澡還有那種洗法,一個年齡可以做他女兒的姑娘陪著,汽蒸,火烤,衝浪,按摩,還有丟人的早泄和陽萎。天堂和地獄隔得那麼近,近得讓他不相信所經曆的一切是真的,近得讓他自慚形穢,他已經承受不起了。
洗過桑拿後曹海貴又來了,他扔給他一遝錢和一包衣服,錢數是整整一萬,衣服的牌子是夢特嬌和皮爾·卡丹。“錢是花的,衣服是穿的,”曹海貴大咧咧地說,“今晚先喝酒睡覺,明天再做明天的打算。”
於是喝酒,不醉不罷休,喝上千塊錢一瓶的洋酒,吃他叫得上名的和叫不上名的動物,說如煙往事,三十年河東,四十年河西,千條萬緒,歸根到底還是哥們夠意思,有了夠意思的便有不夠意思的,比如說王國華,當年他剛一進去就搞他的女朋友,這也說得過去,女人嘛,誰不想搞?兄弟如手足,女人如衣裳,黑子氣的是後來,後來去了新疆。同是天涯淪落人,就不計前嫌了,像王國華那樣的小白臉,在那種地方還不受人欺負?沒人敢,因為有我趙黑子這個老鄉,黑子往哪兒一站都頂天立地,什麼東北虎,什麼西北狼,誰敢欺負我老鄉得先問問我趙黑子答不答應。終於熬到了減刑,分手時四眼淚汪汪,王國華說,黑子,等我混好了,我一定來看你,滴水之恩,湧泉相報。可是一分手便渺如黃鶴,音訊全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