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3 / 3)

曹海貴聽著,像個大人物一樣麵帶微笑,那樣子居高臨下,讓人不舒服。但那不是故意做給他看的,是已經形成的習慣,是一個大人物的本分。他也說往事,說王國華,說紅道白道黑道黃道,讓他驚心動魄,讓他自慚形穢,末了又總結,今非昔比呀,八0年那案子,判了幾十人,多大的事呀,搶的錢加起來不過幾千塊,你今天這一晚上的消費要是算成錢得多少你知道嗎?上萬。錢不是過去的錢了,人也不是過去的人了,好漢不提當年勇,咱們當年其實也沒勇過,小兒科,瞎胡鬧。

他傷心了,錢不是過去的錢了,人不是過去的人了,可他這將近二十年都在為過去坐牢,洞中方七日,世上已千年,自己已經不行了,混不出名堂了,他感到害怕了,他不知道見到王國華是什麼待遇,見到娟子會是什麼樣子,他甚至沒好意思提起娟子。他想他不能再跟這些人在一起了,他在他們麵前一向都是心高氣傲的,換副低三下四的模樣他做不來。

這天晚上,曹海貴又把桑拿浴的按摩小姐喊來陪他過夜,他喊人不用喊,用手機呼幾個號碼人家就回話,就趕到他們消夜的地方,一見到曹海貴就像一條軟若無骨的水蛙,一口一個曹老板的往他身上靠,而對剛剛還赤身裸體與她在一起的男人卻不屑一顧,曹海貴說你今晚的老公是他不是我,小姐說你是從前的,他是今夜的,曹海貴說哪誰是明天的呢?小姐說還不是聽你安排?一看那副狐媚樣子,就知道是他睡過的,曹海貴是在叫他喝洗腳水。他沒喝,曹海貴是什麼東西,竟讓他吃剩菜剩飯?

他走了,不辭而別,他沒要夢特嬌,沒要皮爾·卡丹,也沒拿那一萬塊錢,他跟過去的小兄弟最後玩了一次小幽默,將錢、夢特嬌、皮爾·卡丹,還有小姐一起擺在了賓館的客房裏,小姐被一絲不掛地捆著,也像一個物件。

他不想再在過去的群類中混了,他就那麼消失了。

他混跡於民工群中很低調地活著,勞改生涯讓他學會了許多生存的本領,盡管都是苦力活,但人是自由自在的,沒人嗬斥,也不需要爭強好勝,他覺得自己找到了一種很好的活法,覺得人是人了,號子裏麵人不是人,是動物世界。他給自己編了一個假名字,還有一個讓人無從調查的假身世,算是對自己來曆的交待,漸漸地,他變得木呐寡言,粗魯暴虐野性在一點點地驅出身體,他隻想這麼活著,不與人爭,不與人鬥,平平安安,老死終生。他知道自己不屬於天堂,也不想再回到地獄中去,他隻能在天堂與地獄之間。

後來,李荷花走進了他的生活,他走進了李荷花的家。他平生第一次有了一個家,有了做丈夫做父親的感覺,這對他來說是此生沒有經曆過的全新的感覺,特別是那三個雖不是他的血脈但叫他父親的孩子,讓他真正地感到了做人的滋味,他在心裏暗暗發誓:那怕做牛做馬做豬做狗也要維護好這個家。他變得更加沉默了,差不多成了一個啞巴,像一頭隻知勞作的牲口。起初,他一點都不感到壓抑,因為這是一種必須。他甚至喜歡女主人用命令的口氣要他做這做那,更喜歡孩子放學回家進門喊的那一聲“家爹”,平山鄉下都這樣叫父親,這時候他覺得這一生該有的東西全有了,感覺生活從未有過的美好,再苦再累心也甘。

如果生命就這樣與時間一起平靜的流淌,他的一生也許真那麼平靜地在平山這個邊遠山區小縣城的近郊過去了,他特別喜歡夜晚來臨的時刻,喜歡在滅燈以後懷裏抱著那個越來越滋潤的女人,喜歡聽到她在過程中連續不間斷的叫罵聲,龜兒子好厲害,哎呀操死你媽,他感覺自己像一個充盈的水袋在向一片幹涸的土地傾注,他在被吸吮的過程中得到快樂……然而,隨著時間的推移,李荷花性格中乖張暴虐的一麵漸漸顯露出來,而身強力壯但卻逆來順受的他又成了承受這種脾性的載體,任她吼叫嗬斥,任她頤指氣使,李荷花哪裏知道,她身邊這個溫馴的男人體內本來就囚禁著一頭張狂凶殘的獸。

凶案發生的當晚其實沒有發生可以直接導致殺人的因由,如果非要說有,那也隻是任何家庭都可能發生的小磨擦,轉過背就可以忘掉的小事。大年初一的晚飯後,他在洗碗時不慎摔破了一個碗,被李荷花嘮嘮叨叨地數落了一頓,偏偏他那天的心情也不怎麼好,沒有像往常一樣做笑臉賠不是,反而說她不該當著孩子的麵在過年的時候數落他,這就更引起了她的不滿,數落得更厲害了,他隻好忍著,本來事情也就這樣過去了,他收拾好所有的家務事後,才發現堂屋裏是空著的,李荷花帶著孩子們睡覺了,他想看一會兒電視再睡,但那天的收視效果不好,盡是雪花點子,他就把電視機關了,回房睡覺時才發現床鋪是空的,平時李荷總是帶著小兒子逢喜和他睡一床,兩個女兒另睡,這天她帶著兒子睡到了女兒的床上了,他隻好過去請,站在床前說好話賠不是,她不理,他涎著臉皮去拉她,沒想到她會蹬他一腳,蹬了他一個仰八叉,屁股摔得生痛,她還不依不饒地衝他喊:滾滾滾。他隻好悻悻地回到自己的床上睡。事態就是從這個時候開始變壞的。

自從走進這個家後,他就不再習慣單獨睡覺了,他一個人睡不著。問題就壞在他養成的這習慣上,越是睡不著越是心裏煩,幹脆坐起來,披上衣裳到堂屋抽煙,邊抽煙邊生悶氣,越是生氣心裏越不是個滋味兒,他想我趙黑子怎麼落到這個下場?我是牛是馬你也不能這樣待我呀?我忙了田裏忙屋裏,忙了大人忙小孩,總有個三差兩錯吧,你就這麼不原諒我?於是又想當年,想當年我什麼樣的女人沒睡過?誰敢對我這態度?你要知道我是誰恐怕尿都嚇出來了。我是誰?就在這個念頭閃動的刹那間,他抬頭看到了掛在牆上的銅。不知怎麼的就站起來將牆上的銅取下來,拿在手上沉甸甸的,他掂了掂就進房了,拉開了床邊的電燈開關。他看到一家四口都安安靜靜地睡著,心裏的邪火更是直往上躥,哦,敢情你們是一家,就我一個是外人?我到你們家來就隻是做牛做馬的?

他的臉本來就又黑又凶,再拿著一把鐵銅,呼味呼味地喘粗氣,就更加顯得凶神惡煞了。李荷花一開始還閉著眼睛不理他,過了一會兒見他還沒走,便睜開眼睛看了他一眼,換是別人看到他那張氣勢洶洶的黑臉早就嚇軟了,可她已經看慣了這張臉,也就沒拿他當回事,還嘲笑地問他你想打人呀?他對她的這句問話沒反應,他心裏在想女人是屬狗的,非得拿腳踢不可,李荷花見他沒反應,錯誤地理會了意思,但他那氣勢洶洶的樣子卻把她激怒了,索性坐起來,說你打呀,你個黑鬼,你還想打人,你打呀,你要是不打你是烏龜王八蛋。這一來徹底地將他激怒了,鐵銅就打了下去,鐵銅是生鐵鑄造的,帶著四條棱邊,第一下就打在了李荷花的頭上,頓時血光迸濺,這一見血,他的心智徹底地模糊了,一下,兩下,三下……打完了大人又打被驚醒的小孩,一起慘絕人寰的血案就這樣發生了。

慘案發生之後,他沒有馬上離開現場,而是拉滅了電燈,在充斥著血腥味的房間坐了整整一晚上,他不停地抽煙,大腦完全停止了思維,他不知道那個寒夜是怎麼過去的,直到晨光初露的時候,床上的大小四具屍體越來越清晰,慘狀就像血腥味一樣無法回避地呈現,睜著眼睛閉著眼睛都躲不開,他再也呆不下去了……

他本來可以再一次逃得遠遠的,逃到天涯海角,逃到任何人都不認識他的地方,但是,李荷花和三個孩子的冤魂卻寸步不離地跟隨著他,晚上做惡夢不說,就是在大白天她們也在他眼前晃動,時而是孩子們天真爛漫的臉,一聲聲地喊他家爹,時而是他們血肉模糊的樣子,他漫無目的地周遊了一圈之後,又不由自主地回到了平山縣,被人發現的那天他其實剛從長途汽車上下來不多大一會兒,他完全沒有考慮自己的生死問題,好像是被死人的魂魄推著牽引著往那個方向走,當警察和警車出現在他麵前的時候,他反倒徹底地輕鬆了。

他並不知道自己進監獄後保持了長達數月之久的緘默,他在那一段時間始終處在靈魂出竅的狀態,他覺得那段時間並不長,與一個夜晚沒有什麼區別,無論是睡著了還是醒的時候人都是蒙蒙借借的,他問我,不知你試著回頭看過沒有,回頭一看,一生與一天實際上沒有什麼區別,他說他在新疆坐牢的時候每一天都很難熬,真是度日如年,正因為是度日如年,他在等不到刑滿就冒險逃了出來,可現在回頭一看,也就那麼一會兒的工夫。

在他的敘述過程中我們都沒有打擾他,直到他講完了一切,坎坷與罪惡,不幸與災難,隨著他一聲長長的歎息而結束。“一切都清楚了?”他一臉輕鬆地問。

袁煥平說:“有兩件事我還是不大明白,抓你的那一天,你好像是要到李荷花的墳上去,我們擔心你被趕來的群眾打成肉醬,把你帶離了現場,從那以後你就不說話了,後來你交待問題的那一天,你也是提出要去過墳地後再交待,這是為什麼?”

“她們一家每天都纏著我,我想到她們墳上去,把她們纏著我的魂卸下來,就這。”

“那天早晨你怎麼會突然喊我?也不是突然,我打開放風窗的時候,你好像已經在門後麵站了很長時間,好像就是在等著我,對吧?”

他苦笑了一聲,“我那一夜都沒睡,說沒睡也不對,做了個夢,夢見李荷花和孩子們圍著我哭,又夢見我騎在她身上操她,那情景特流氓,奇怪的是,我操的人是她,但臉不是她,是另外一個人,醒來之後心裏特不是個滋味,於是就有了那念頭,早點了結算了。”

我說:“我能猜出來是誰的臉,方娟,對吧?”

他說:“淩幹部,我這一生有兩個克星,一個是你,一個是娟子。從我第一次將她的小B操出血的時候起,我就知道我這一輩子躲不開她了,她現在的情況怎麼樣?”

我說:“你要是知道她現在的情況你會死不眼目的。”

十六歲就失身於趙躍進的方娟似乎從少女時代就決定了她一生的悲劇命運,天生麗質的她過早的成了眾多男性的追逐目標,她也很難靜下心來過一個普通女人的日子,八三年嚴打,趙躍進、王國華等人陸續人獄之後,她並沒有因此而收斂,雖然周昆和五O三廠團委在她身上下了不少工夫,但無濟於事,1986年,她因流氓鬼混被勞動教養三年,1589年解除勞教後已經二十六歲了,這時她才似乎想安靜下來過平凡女人的日子,1990年春節期間,她與一個老實巴交的工人結婚了,並於次年生了一個兒子,但婚後的她仍不安分,不時地出沒於歌廳酒店,排聞不斷,她那老實的丈夫一直忍氣吞聲。但蔫人有蔫性子,老實人要麼不發脾氣,一旦發起脾氣來就不一般了,九七年的下半年,這座沉默的火山終於爆發了,當他回家將方娟和另一個赤身裸體的男人堵在被窩裏的時候,他拿起了菜刀,一次重傷兩人。每人他隻砍了一刀,方娟的一刀是砍在臉上,幾乎砍掉了半邊臉,徹底毀容了,那男人則被他一刀剁掉了生殖器,他本人因此被判十五年有期徒刑。風流成性的方娟真的成了沒臉見人的女人,現在她一個人帶著孩子,連家門都不敢出。

聽我說完方娟的情況後,趙躍進一句話都沒說,坐在我對麵一口一口地抽煙。

不知不覺間天黑了,有人進來喊袁煥平,他出去了一會兒才進來,我問他是不是提審我的人來了?袁煥平點點頭,又說時間改到明天上午了。我馬上明白是他做工作了,他現在是想利用我徹底地弄清趙躍進的問題。

“其實今晚就可以,”我說,“我看黑子的事已經說清楚了,對吧黑子?”

“就不能多坐一會兒嗎?”趙躍進說,“既然老天爺讓我在死之前看到你,你就跟我多聊一會兒天吧。”

“你不就是還想聽聽方娟的事嗎?我已經全告訴你了,再多的我也沒有了。”

“你就不能給我說說周書記?”

他這句問話讓我吃驚,“你還惦著她?”

他點點頭,說:“這些年我一直在想她,因為她是個女的,我想她比想你多一些,你別誤會了我的意思,我想她就像是想媽,想姐,絕對沒有流氓的意思。”

我說:“我能理解你的心情。”

他歎了一口氣,“要是死之前能見她一麵就好了。她現在怎麼樣?”

我說:“她當然很好,她現在是省檢察院的檢察長。”

他吃了一驚,“當那麼大的官了?”接著又問,“淩幹部,有一句話我不知道該不該問,當年你追過周書記嗎?我覺得你們倆挺合適的。”

他問出了我生命中的一段遺憾,但是,如果能讓時光倒流回去,結果還是這樣。

當年曾有一首很流行的歌《遲到》,“你到我身邊,帶著微笑,帶來了我的煩惱,我的心中早已有了她,哦,她比你先到……”這首歌正好是我與周昆關係的寫照。

認識周昆的時候我已經有了舒燕,身在老家的舒燕是一位癡迷的文學愛好者,一直把自己看成是路遙小說《人生》中的劉巧珍,而把我看成是小說中的高加林,她最擔心的是高加林進城後碰上了一個幹部子女黃亞萍,我每一次回鄉下她都會這樣提醒我,在遇上周昆之前,我不止一次地在她麵前山盟海誓:就是出現了黃亞萍,我還是愛我的劉巧珍。

然而,工作卻讓我與周昆有了專線鐵路邊的那上百個浪漫而富於刺激的夜晚,很難說我沒有動心,也很難說周昆沒有動心,無論是容貌還是氣質,周昆都在舒燕之上,每當我心中出現波瀾的時候我就開始講舒燕,我始終在保持著自己道德上的純粹和對愛情的純粹,在今天看來,用一部小說來作為自己的生活指南似乎是一件荒唐的事情,可我們年輕的時候就是這樣,完善自我是一種境界,盡善盡美是一種至高無上的大境界。

周昆是一個少見的理性的女性,每當我提起舒燕的時候她總在一旁默默地聽,我們都很純潔,我們都在矜持。因為我是警察,也因為她是共青團的幹部。我們被矜持和純潔擠壓著,但我們得堅強地抵禦,將自己的困惑納人一種虛擬的博大境界之中。

舒燕至死都不知道這個秘密,更不知道在我回家辦婚事之前有過那麼一個夜晚。

那天下午我給周昆打了一個電話,告訴她說我明天要回老家,回去的目的是―結婚。電話那邊很長時間沒有聲音,後來有了聲音也很平靜:晚上,8點,濱江公園望江亭見。

這是一個完全屬於私人的夜晚,這是一個月光如水的夜晚,月光下的江流閃動著粼粼波光,夜航船的探照燈不時地向岸上掃來,我與周昆在望江亭相會後,就一直坐在亭子前的臨江斜坡上,時而在銀色的月光下朦朧,時而被探照燈光照得通體透明,這應該是一個富於詩意的畫麵,可身臨其境的我們卻一點詩意都沒有,我都變得像不會說話了,隻是一個勁兒地抽煙,她被我噴出的煙霧嗆得直咳嗽,我卻不知道憐香惜玉,還是一口接著一口地抽。

周昆透過月光、透過煙霧看著我。她終於忍不住說話了,她的語言穿透了呐言的我:

你為什麼要通知我,你去結你的婚就是了,跟我有什麼關係?

你為什麼不說話?你很複雜、很內疚、很傷感是吧?你沒有做錯什麼,一個對愛情采取堅守態度的人是不應該受到譴責的,你既然已經作出了選擇,你就應該義無反顧。

應該遺憾的是我,因為我失去了初戀,我們的友誼應該說是在戰鬥中結下的,對吧?所以它是強烈的令我震撼的,而我卻把它失去了,今晚我不想再隱瞞自己了,我大概不會再有這種強烈的愛了,因為你到目前為止在我眼裏太完美了,你俠骨柔情,你劍膽琴心,你因為忠於愛情的信諾連我都能抵禦……

我終於艱難地啟齒了:我們還可以成為朋友,還可以保持同誌式的革命友誼。

你說的那種友誼是存在的,但必需有一個前提―沒動愛心,如果心動了,要麼走近,比世界上任何人都近,要麼就離開,能不見,永遠不見。

江中駛過來一條夜航船,一束探照燈照過來,照著我眼中玉雕粉琢的她,我沒有敢碰她,我怕將她碰碎了,夜航船的探照燈稍瞬即逝,當我被照花了的眼睛再一次適應朦朧的月色的時候,我發現她的眼睛像兩顆寒星在閃爍著,她不再是剛才那個令人醉意神迷的姑娘了,而是我早已熟悉的國營五0三廠的年輕有為的團委書記,她聲音異常冷淡地說,有個消息我忘了告訴你,她又說,她已經接到調令,馬上要到市團委工作,擔任市團委書記。

我們在公園的門口分手了,從那以後我們再也沒有單獨見過麵,在以後的十幾年中,她下去當縣委副書記、書記,在縣委書記位上當選市委常委,然後又直接擔任市委副書記,她在仕途上一帆風順地發展著,我雖然見過她幾次,但她不一定見過我,因為大多數時候是她坐在主席台上,我在台下的人群中遠遠地看著她,惟一一次真正算得上接觸的,是在舒燕的追悼會上,市委副書記周昆同誌出席烈士追悼會時與·站在烈士家屬席位上的我親切握手,囑咐我節哀,我則向周書記表示一定要化悲痛為力量將今後的工作搞得更好。

所有的一切本已一淡化於流逝的時光之中,我沒想到會由一個死囚重新提起這段往事,我沒有回答趙躍進的提問,但我的沉默是審訊室裏的人都能看得清楚的。

“送我回號子吧。”趙躍進說。

“你不是要聊天嗎,怎麼又不聊了?”

“是我一廂情願,”他自嘲地說,“你怎麼可能將我當成一個可以談心的對象呢?”

他好像受傷害了,但我卻是無意的,我沒想到一個殺人狂魔也會這樣敏感。

我在他的麵前放不下警察的矜持,盡管我現在也是一個囚徒,但我在精神上仍然拒絕與之平等,我習慣於居高臨下地俯視他,當年如此,今夭仍然如此。“我要回號子!”他突然衝著袁煥平咆哮起來,“我什麼也不想說了。”

“黑子,你怎麼說變臉就變臉了?”我不悅地說。

他站了起來,怔怔地盯了我一會兒,我從他的眼裏看到了一種徹底的悲哀,這種悲哀更甚於我見過他的號陶大哭,“想說什麼就說吧。”我說。

“從走出這間屋子開始,我再也不會說一句話了,”他說,“淩幹部,見到你,我本來是真的很高興,我覺得我在臨死之前終於見到了一個可以親近的人,是我多情了,是我癡心妄想了,我在這個世界上本來就沒有一個可以親近的人,我是從石頭縫裏蹦出來的。”

趙躍進說到做到,從那天夜晚開始,一直到他走向刑場,他的聲帶就像徹底廢了一樣,他真的再也沒說一句話。槍決,本來是他結束生命的應該的方式,但說不清楚是什麼原因,我對他竟有些負疚,也對他的結局有一絲淡淡的悲哀。

趙躍進被送進了號子,兩位法官也告辭了,袁煥平將我單獨地留了下來,他告訴我,他已經跟華看雲通過電話了,後來徐子諒又主動地給他打了電話,華看雲與徐子諒現在正在趕往平山的路上。“我替你爭取了一個晚上的時間,他們來後你可以先摸摸外麵的情況,”他心思重重地說,“淩誌,你用你的良心告訴我,你到底犯罪沒有?”

我說:“是不是需要我向你發誓?”

他說:“你要真的是受陷害,我幫你,既盡了一個警察的責任,也盡了一份戰友情,你要是騙了我,我做鬼都不饒你。”

半夜時分,一輛民用牌照的小車悄默無聲地開進了看守所,徐子諒與華看雲一起從車上走下來,徐子諒一見麵就說:“這算怎麼回事呢?”

我說:“我到現在還是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我也不知道是怎麼回事。”

華看雲兩眼紅紅的,一句話都說不出來,我們悶悶地坐了一會兒,袁煥平說:“這裏是看守所,不是旅館,你們有事就商量,抓緊時間,我到外麵去轉轉。”

徐子諒說:“幸虧你在這裏當所長,不然地話,這會兒淩誌還不知道是個什麼樣子呢。”

袁煥平說:“說廢話沒用,你們還是商量點實在的事吧。”

我說:“我的事沒什麼要瞞你的,你坐下來一起聽聽,也幫忙出出主意。老徐,你先把天河那邊的情況說說。”

徐子諒將外麵這兩天的情況作了介紹。9月30日晚上的行動還是按計劃進行了,晚上10點鍾集中的時候,劉昆、崔岑兩位副局長都到場了,大夥兒對我的突然消失也沒太在意,當晚的行動結果很不理想,原定的二十多名抓捕目標,隻有七人到案了,而且還都是一些小角色,這兩天沒見我露麵,他心裏便有些打鼓了,就在這個時候他接到華看雲的電話,知道了我的下落,二話沒說,悄悄地找程勇借了一輛小車,帶著華看雲趕到平山縣來了。

“程勇已經知道我的事了?”我問。

“你放心,他是個嘴巴特別嚴實的人,”徐子諒說,“一連串的事情加起來,局內部的人你讓我相信誰?如果江主任和田螢在家我還可以跟他們有個商量,”說著,他從公文包裏掏出一遝鈔票對袁煥平說,“袁所長,這是兩萬塊錢,是我剛才說的那個程勇給的,他過去是我手下的一個兄弟,現在下海了,這錢就放在你的手上,沒別的意思,淩誌要吃給他吃,要喝給他喝,號子裏麵的那些王八蛋要打發的,就打發,一句話,別讓他受苦。”

徐子諒這個舉動讓我心裏酸酸的,袁煥平卻板著臉將他的手推開,“錢你怎麼帶來的,怎麼帶回去,在我這裏我還虧待他了?這事再別扯了,再扯我煩了。”

“江流他們在廣州那邊有消息沒有?”我問。

“打過電話回來,已經摸到了葉蕙在廣州的住址,人還沒發現,他們正在做工作。”

“你打電話告訴他們,想辦法通過國際刑警這個渠道。”

華看雲說:“你自己都這樣了,還操那個心?”

我說:“我現在操心已經不光是操心工作了,而是為我自己的命運。老徐,這二十多年你跟我說不上朝夕相處,但我一撅屁股,你就知道我是拉屎還是放屁,你說我會有讓檢察院抓我的問題嗎?沒有,對吧?既然沒有,檢察院為什麼會抓我?結論隻有一個,陷害,而且是高明的陷害,不高明的話,檢察院也不是吃齋的。誰會下這麼大的工夫陷害我? 目前的結論隻有一個―跟我們目前正在搞的案子有關。所以,現在隻有你們在外麵把手上的案子破了,破徹底了,才是救我的最好辦法。”

徐子諒問:“你懷疑這事兒是誰策劃的?”

我說:“你心裏難道沒有一個人?說老實話,我連你都有點兒懷疑,在你麵前暴露我跟袁所長的關係我已經擔了很大的風險。”

徐子諒怔了一下,馬上顯出尷尬,“我知道你是指劉四清的事,可是我―”

“不解釋了,越描越黑,不如不說,”我打斷了他,接著,我又將那天在白山大酒店吃飯的情況介紹了一遍,“如果策劃者就在那桌人當中,我這一坎該怎麼過?”

徐子諒的臉色更加沉重了,他悶了一會兒,“不知伍局長知不知道這件事?”

我說:“要想辦法跟他通氣,但電話不能由你打。再過一兩天,等事情公開了再說。你和小華也不要在平山呆了,連夜趕回去,隻當沒有我這件事,案子要抓緊,憑我的直覺,這件事與曹氏家族一定有關係,有什麼情況,咱們打電話聯係。”

華看雲問:“袁所長,你有手機沒有?”

袁煥平說:“我們平山是個窮縣,局裏連發工資都經常拖欠。”

華看雲從坤包裏掏出她的手機遞過去,“我這部手機留在你這裏,方便聯係。”

袁煥平說:“這倒用得著。”

“淩誌我就拜托給你了。”她剛才一直控製著自己的情緒,這句話一出口,眼淚也流了出來,“淩誌,你放心,你的事情不解決,我哪裏都不會去。”

我控製著自己的情緒,“別為了我耽誤了你的事。”

她沒接我的話,轉對徐子諒說:“徐隊長,咱們走吧,爭取天亮趕回去照常上班。”

徐子諒說:“華記者,我以前小看了你,你比我這個老警察還沉得住氣。”

送走徐子諒與華看雲後,袁煥平對我說:“你現在什麼都別想,回號子裏好好睡一覺,養精蓄銳,號子裏今晚當班的民警是老朱,我也跟他打過招呼了。”

第二天一大早,丁秋與王飛便來提審了,我被袁煥平送進審訊室的時候,看到他們都穿著正規的檢察官製服坐在審訊台上,我一言不發地坐到對麵的被告席上,由於已經與外麵取得了聯係,我這會兒的心情輕鬆多了。程式性的問話都是由年輕的王飛提出來的,我一一作了回答,接下來便由丁秋提問了,這才進人了審訊的正題:

“你知道你為什麼被刑拘嗎?”

“不知道。”

“看樣子你是打算與我們對抗到底?”

“我有什麼理由要同檢察院對抗呢?”

“既然你不想對抗,你為什麼拒絕交待問題?”

“我不知道我有什麼問題,我拿什麼交待?丁科長,即使我真的有什麼問題,你用這種方式來審也不會有任何作用的,既然你已經掌握了過硬的證據證明我犯了罪,幹脆就把證據拿出來,我如果再不交待,你可以定我的認罪態度不好,免得浪費時間,你看呢?”

“怎麼談話還得由你來定調子?”

我說:“我認為我提出的建議是一種最好的對話方式。”

丁秋想了想,說:“那好,我先提一個問題,你認識一個叫朱霞的女人嗎?”

“是不是湘女美容院的那個湖南妹子?認識。”我不假思索地說。

“你先聽一段電話錄音吧。”丁秋取出一台小錄音機,捺了一下按鍵,“你聽好了。”

“喂,是天河市檢察院嗎?”錄音機中傳出朱霞打電話的聲音。

“是,請問你找誰?”

“我想找檢察院領導舉報一個重要情況。”

“院領導目前不在,我們這是專門為群眾舉報設立的專線電話,我可以對你舉報的問題進行錄音,必要的話,我們會及時報告檢察長,請問你有什麼情況反映?”

“我還是想請院領導親自接電話。”

“我現在就代表院領導。”

“我要舉報市公安局的刑警支隊長淩誌!”此話一出,緊接著又傳出哭泣之聲,丁秋與王飛的眼睛齊齊地盯向我的臉,“他強暴了我。”

“女士,你別急,有話慢慢地說,能告訴我你是誰嗎?我們會為你保密的,如果你不說出真實姓名,你舉報的情況就很難作為證據,如果淩誌真的對你犯了罪,我們也難以對他繩之以法,我的意思你明白嗎?”

“我叫朱霞,是湘女美容院的……”

“啪”,丁秋關上了錄音機,“老淩,還需要放下去嗎?”

“放吧,我想聽聽我是怎樣強暴一位風塵女郎的。”我嘲諷地說。

“你有沒有必要談談這位朱霞?”他反問。

“當然有必要,請作記錄吧,”我說,“前不久湘女美容院發生了一起凶殺案你們知道吧?我就是在調查這起案件的過程中認識這位朱霞小姐的,先後找她談過幾次話,每次談話都有其他偵查員在場,你們可以調查,並查看有關筆錄材料,後來我們發現她可能對我們講了假話,再找她的時候,她已經失蹤了,這個人很可能是偵破那起殺人案的關鍵人物,如果她現在仍然在你們檢察院的掌握之中,請你們一定跟公安方麵通報。”

丁秋從公文包中取出一件用塑料袋包著的淡藍色的短內褲,“這是你的短褲吧?”

我認真地看了一眼,“像,是不是我的我不敢肯定,類似的短褲我有一遝。”

“一遝?”丁秋笑起來,“怎麼這麼多?”

我苦笑一聲,“我買襯衣也是成打地買,都是很便宜的大路貨,算是一個單身漢的生活習慣吧,平時很忙,換下衣服沒時間洗,換下來就往洗衣機一扔,碰上有空就集中洗一次。這條短褲是不是我的,你可以查一查,這次到平山我身上穿了一條,家裏應該還有九條,這一打短褲我是去年買的,好像還沒有丟失。”

“用不著費那勁兒了,”他從檔案袋中取出一張紙朝我晃了晃,“這是一份物證檢驗報告,這份報告到我手上的時間是在抓你的前一天,這個報告的中心意思是:短褲上留有你的精液,還有朱霞的身體分泌物,對這個鑒定的真實性和準確性我建議你不要懷疑,現在我隻希望你告訴我,你聽到這件事之後心裏是怎麼想的?”

“很吃驚,非常驚訝!”我坦率地說,“但是,我跟朱霞之間絕對沒有那種關係。”

“有了這樣一條內褲,你認為我們對你采取必要的控製措施有什麼不妥嗎?”

我無可奈何地笑了笑,“沒有什麼不妥,但是我要告訴你,有了這條內褲,也不意味著我與朱霞有性關係,我現在隻能說,設計陷害我的人,的確很高明,事情也辦得很精細。”

“這麼說你還是不認罪?”

“我無罪可認。”

“你簡直是頑固不化!”王飛忍不住拍桌子。

丁秋朝他打了一個手勢,“小王,對付像他這樣的老刑警,拍桌子不起任何作用,”然後又不緊不慢地對我說,“老淩,我對你一向是很佩服的,所以,我接手這個案件,絲毫這不敢掉以輕心,我出示的這條短褲,隻是我們已經掌握的證據鏈當中的一個環節,單憑這個,我們大概還不敢下這麼大決心,就是下了,也不足以說服領導,這樣吧,我把朱霞的錄音帶再放一點,不過―聽起來很難堪的喲。”

“再難堪不會比坐牢更難堪吧?你認為方便就放吧。”

錄音機裏又傳出了朱霞的聲音:

“老板娘死的那天晚上,公安人員看過現場後,說是要保留現場,將美容院封了門,他們的人跟我談過話之後,讓我回租的屋子休息,還對我說不要到處走動,要保證他們隨時能找到我。回到住的地方後我休息了,睡著了,也不知道過了多長時間,反正我沒看表,估計是天亮之前最黑的那一段,我聽到有人叫門,我聽出是姓淩的聲音,以為他是為破案的事來找我,也沒有防他之心,就穿著睡衣起身把門打開了,他一進門就將門反插上了,我就知道事情不好了……”一陣抽泣之後,她又接著說,“一開始他並沒有對我動手動腳的,而是問美容院的經濟情況,說老板娘死了,現在了解美容院經濟收人情況的隻有我一個人,希望我對他說實話,他說話的時候我就瞅他有些不大對勁兒,心想早點說出來早點讓他走路,就告訴他,老板娘有兩個住處,一處在美容院裏,他們已經搜查過了,另一處就在我租的房子隔壁,有時累了,想躲客人圖個清閑的時候就住在這裏。他問我有沒有老板娘房間的鑰匙,我說有,他就讓我去把門打開,我不敢不聽他的,就將隔壁老板娘住房的門打開了,進去之後,他在老板娘的床邊找到了一個小保險櫃,他當時就笑起來,從身上掏出一串鑰匙,那串鑰匙是我們老板娘的,每天帶在身上,他試了幾下,將保險櫃打開了,將裏麵的現金手飾都拿出來,究竟有多少錢我沒數,他當場也沒有數,隻是大概地分成了兩堆,指著其中的一堆說這是你的。我說老板娘待我一向不錯,現在她人死了,我怎麼能做這種事?他說,正因為甄善射死了,你才有了這個發財的機會,這叫做死無對證,咱們一人一半,我不敢違背他的意誌,隻好將他給我的一份收了起來。他見我收了錢,又說,你得感謝我,不是我你發不了這筆意外之財,我說你要我怎麼樣感謝你?他衝我笑了笑,一把抱著我,就將我按倒在老板娘的床上……雖然我萬分不情願,但也沒敢怎麼反抗,反正我也是個殘花敗柳之身,由著他弄就是了……那以後他又去了兒次,每次一去就做那種事,還叫我做他長期的情婦,對我許願說,等案子有了眉目,美容院讓我接著開下去。他分給我的那筆錢我事後數了一下,一共有十七萬六千塊,另外還有兩隻鑽戒,一對金手鏈,三條金鏈和一條珍珠項鏈,這些東西我逃回湖南後全部交給了老板娘的家人,我讓他們家裏給我寫了一個收條。他的那一份可能要多一些,究竟多多少我說不上來。”

丁秋關上錄音機,“都聽清楚了?”

我說:“這後麵這一部分錄音好像不是電話錄音。”

他說:“我問的是事實部分你聽清楚了沒有?”

“朱霞是不是還在你們的掌握之中?”

“你問這幹什麼,還是為了所謂的破案?”丁秋挖苦我說,“淩誌,你不要再裝了,不管你把自己裝扮得多麼正派,在事實麵前,你的偽裝還是得剝下來。”

“她跟你們說了假話,”我心思一動,“我要求跟她對質,事實不是她說的那個樣子。”

“事實是什麼樣的?”

“事實上是她勾引我,是她打電話約我去她住的地方,說是有重要情況告訴我,並在電話中叮囑說隻能我一個人去,她說她見的偽君子太多了,很難再相信一個人,我說你就相信我?她說總得相信一個人,就當是賭博,她將寶押在了我的身上。這樣我就去了,一開始她好像並沒有勾引我的意圖,事情是從我打開甄善射的小保險櫃以後,她看到了那麼多的錢和金銀手飾動心了,就主動勾引我上床,我沒能控製住自己……事畢,她提出分掉那筆錢和金銀手飾,這時候我才知道已經上了她的賊船,但事已至此,我也沒辦法了,我也沒要那筆錢,都是她拿去了,這才是事情的真相。”

“你以為你這種方法在邏輯上站得住腳嗎?”

“我知道我現在很難取信於你們,但事實就是這樣,所以我才要求跟她對質。”

丁秋冷冷一笑,又從檔案袋中取出幾份材料和照片,“這是對你宿舍進行搜查的搜查證和扣押物品清單,還有照片,搜查的見證人是你們局的紀委書記顏綱同誌,我把扣押物品清單念幾條你聽聽,現金,xx萬元,請注意,具體數字是我有意不念的,鑽戒兩隻,金手鏈兩個,金項鏈三條,珍珠項鏈一條,餘下的我就不念了,這上麵有顏綱同誌的親筆簽名,你要不要過目?”

“不用了。”我說。

“是不是還要頑抗下去?”

“從現在起,在與朱霞對質之前,我保持沉默。”

“中國的法律目前還沒有沉默權這一條,我是不是可以將你的沉默理解成對抗呢?”

“隨便吧。”

我再也不說話了,我能想像得到,結束這次審訊之後,丁秋和王飛將會以欣喜的口氣給俞小波打電話,因為他們已經成功地撕破了我正人君子的假麵具,打開了我所設置的防線的潰口,檢察院的內部簡報將很快揭露我的案件,他們將進一步加大對我的攻勢。

在袁煥平押送我回號子的路上,我對他說:“他們離開後,你馬上將我提出來。”

從上一次談話之後,趙躍進就變成了一尊黑色的石佛,他完全對外關閉了他的心扉,無論是誰找他說話他都是麵無表情的一言不發。我再也沒有心情去研究他了,我得麵對我自己的現實。我得思索自己下一步的行動。在號子裏呆了半個多小時,袁煥平果然又將我提了出來,“聽說你已經初步有了供述?他們要求我密切觀察你在號子裏的表現。”

“你就告訴他們,我在號子裏表麵上沉默寡言,實際上坐立不安。”

“你想讓他們加大對你的審訊力度?”

“我已經有收獲了,但還不夠。我想打個電話。”

“你的意思是說你剛才的交待都是假的?”

我笑了起來,“看來我的表演是成功的,連你都重新開始懷疑我了。你放心好了,我淩某人雖然經過這麼多年的磨練,在社會經驗和偵查經驗上可以說是一個很豐富的人,但在道德品行上,永遠還是當年你手下的那個單純的兵。在現在這種處境下破案,我還是有生以來頭一遭,我要是出現了什麼技術上的漏洞,你可要及時提醒我。”

袁煥平猶豫了一下,但還是將華看雲留給他的手機給我了,“電話你必須當我麵打,我要聽聽你說些什麼。”

我笑了笑,撥通了徐子諒的手機,“什麼時候到家的?路上還順利吧?”

徐子諒說:“都什麼時候了,還婆婆媽媽的,你聽著,第一,你被抓的事已經有了傳聞,聽說檢察院在你的宿舍裏已經抄出了總價值達幾十萬的現金和珠寶;第二,因為有了這個傳聞,我跟伍天青局長打了電話,伍局長說他已經知道這件事了,他沒作任何表態;第三,我跟廣州的江流通過電話了,江流認為肯定是犯罪勢力在反撲,目的是亂我們的軍心,他要我在任何情況下都不要懷疑你,他表示盡快趕回,留田螢在廣州繼續布控;第四,我準備在今天晚上采取一次突襲行動,我要告訴犯罪分子,刑警是嚇不倒的。你那邊怎麼樣?”

我將提審的情況和我在審訊時的表演簡明地講了一遍,然後說:“你記住這幾件事:第一,你秘密地到我的宿舍看一看,門窗有沒有破壞的痕跡,如果沒有,你要盡快找到我老家與我同一個村子的一個叫淩才民的人,追查他的去向,我宿舍裏的那些所謂的贓物極有可能是他放進去的,”我將淩才民那天去我宿舍的情況簡要地說了一遍,同時也表達了對陳中有可能介人此事的懷疑,“你不要對陳中采取任何動作,這家夥精得很,弄不好連你也暴露了;第二,你將劉昆父子的有關情況向紀委的顏書記彙報一下,顏綱是個不信邪的人,建議由他到局財務科查賬;第三,如果伍局長近期趕回來了的話,你請他出麵與檢察院方麵聯係,要求接觸朱霞,有進展請你與袁所長聯係,打這個電話。”

袁煥平聽了我們的對話,在一旁驚得睜大了眼睛,我關上手機後他說:“我沒想到問題有這麼複雜,以前這些事兒隻能在電影小說裏看到。”

我說:“我也是第一次經曆。現如今犯罪的深度和廣度跟我剛開始當警察的時候已經不一回事了,有很多問題我現在還看不明白,想不清楚。”

袁煥平說:“想不清楚就別想,先把自己的事兒解決了再說。”

聊了幾句,我讓他送我回號子,我估計丁秋他們下午還會繼續提審。我得抓緊時間休息一下,將狀態調整到最佳,我雖然已經失去了自由,雖然身在他鄉,但我此刻的心情卻出奇地好,我所遭受的磨難,也許能夠最大限度地縮短破案的進程。

我萬萬沒想到這天下午的形勢會急轉直下。

下午兩點鍾,看守所當班的民警準時將我從號子裏提了出來,我走進審訊室的時候,丁秋和王飛已經坐在了裏麵,倆人的臉色都是陰沉沉的,我一進去,丁秋就開門見山地說:“考慮了一中午,有什麼新的想法沒有?”

我說:“我說的話你們不相信,多說無益,不如不說。”

“既然你對談問題有抵觸,咱們就說點題外的話,”他起身給我遞了一根煙,我笑了笑說,“這是我在審訊室對犯罪分子進行攻心戰常用的方法,想不到今天輪到我自己了。這一套連警匪片中的演員都學會了。”

他的臉色更難看了,“想贏你還真不容易,好吧,你就當我現在所作的一切都是攻心戰吧,你反攻心不就得了?我想告訴你一件事,就在昨天,丁寒正式被批準逮捕了,我們丁家再也沒人介人他的事,這是個讓你感到很偷快的消息吧?”

“未必,你以為當警察的就那麼喜歡看著別人坐牢?”

“還有,第二,我的繼母在醫院聽到這個消息病情加重,我父親一急―”

“丁司令他怎麼啦?”

剛才還在我麵前走來走去,形態瀟灑的丁秋卻說不下去了,走到審訊室外麵去了。

“中午剛剛得到消息,他父親去世了。”王飛沉重地告訴我。

我一下子也說不出話來,悶頭一連抽了幾口煙。丁秋再次進來的時候,他又將自己調理得比較平靜了,我對他說:“你應該趕回去。”大概是我的這句話贏得了他的好感,將手中的大半包紅塔山香煙和打火機一起扔給我,“想抽煙你自己抽,我知道你煙癮大。”

“別在我這兒浪費時間了,就是辦案子也不在乎這一兩天。”我又說。

“你應該知道我家老爺子的脾氣,他要是知道我放下手上你這麼重要的案犯不審,回去看他,他不罵死我才怪!”他的眼睛又紅了,用手指著我的腦袋,聲音有些硬咽地說,“可是,他永遠也不會罵我了,淩誌,告訴你,今天我的情緒不太穩定,你最好不要惹我煩!”

他這一說卻把我惹煩了,“丁科長,你聽著,你要是我的部下,天大的案子,我也要讓你回去給老爺子奔喪,萬一回不去、我絕對不允許你帶著這種情緒辦案!”

王飛生氣地拍了一下桌子,“淩誌,你以為你是誰呀?”

“算了小王,他說的有道理。”丁秋卻製止他的同事向我發火,“好了,剛才是我不好,我向你道歉,咱們進人正題吧,你還是不打算交待問題?”

“你不要浪費時間了,”丁秋的工作態度感動了我,我已經不急於通過接受審訊來探索什麼了,我真誠地希望他盡快結束這種狀態,盡快回到他父親身邊,“丁科長,請你冷靜地聽我說幾句話,我淩誌對天發誓,我是清白的,今天上午我講的那些全是假話,目的是想找出陷害我的人和線索。你現在所掌握的我的所謂的罪行、犯罪證據,是有人精心策劃的,你現在很難相信我的話,一時之間我也很難澄清一切,所以,這件事我不急,我人已經關在了這裏,遲一天審,早一天審都不重要,如果我真的有罪,我終究難逃法網,但是,為父親送終盡孝的機會隻有一次,假如誤了,是一生的遺憾,而且,等將來證明了我的清白之後,你會更加懊惱,因為你發現自己竟然是為了一個錯誤而放棄給父親送終的機會。我這番話,確實是推心置腹,話說到這種程度難道你還不相信?”

丁秋冷冷一笑,說:“這番話如果換一個人說,我還真的信了,但出自你的口,我隻能說是你會表演,我確實佩服你,更佩服像你同類的腐敗官員,嘴上能把語言演繹得天花亂墜,悅耳動聽,能夠把世界上的道理給講盡了,可肚子裏呢,盡是一些男盜女娟的事兒,我就不知道你們心裏是怎麼求得平衡的?來,我再給你放一段錄音聽聽,我看你還有什麼解釋。”

他取出錄音機裝上磁帶,錄音機裏竟傳出淩才民和我的對話:

我的聲音:別站在這裏說話,進屋吧。

淩才民說:你就住這麼大點的房子呀?聽說你都是縣太爺一級的官兒了,起碼也該有個四室兩廳吧。

我的聲音:房子本來有一套大的,離婚時給老婆了。

淩才民說:我說呢,這屋裏就不像有女人的樣子,到處亂七八糟的,哎,聽說現在到了你這個年紀的人有三件大喜事,升官發財死老婆,再找一個年輕的還不容易?

我的聲音:才民叔,你先坐一會兒,我兒天都沒休息好,先到衛生間衝個澡再出來聊。

淩才民說:你去,你去,我坐一會兒沒事。

(對話中斷,傳出水聲。)

我的聲音:才民叔,你今天找我有什麼事?

淩才民說:說有事兒也有事兒,說沒事兒也沒事兒,來看看你,不歡迎?

我的聲音:來了就來了,還帶什麼東西?

淩才民說:上你的門總不能空手吧?城裏現在不都興這個?你先收下,我再說話。

我的聲音:那我就收下了,怎麼這麼多?

淩才民說:這可不是我的,我可沒這麼大方,這筆錢對於我來說是巨款,但對托附我來的人卻算不了什麼,隻要你肯幫忙,人家說後麵的事都好商量,咱們淩家傲的情況你知道,人平不到一畝地,能有多大的收人?去年我貸款在湖上搞了網箱養魚,又趕上百年未遇的大洪水,全虧進去了,沒辦法,隻好進城來打工,現在城裏找碗飯吃也不容易,幸好遇上了一個好老板,照現在這樣幹下去,用不了幾年就能把債還清,所以人家一托我我就來了。

我的聲音:有什麼話就直說吧,別繞彎子了,能夠幫忙的事,我盡量想想辦法。

淩才民說:讓你擔風險求人的事,我也不會麻煩你,你混到這一步也不容易,我求你的事是你手頭上的事,就是曹家烷的曹海貴,他不是有事犯到你手上了嗎?

淩才民說:人家也沒有過分的要求,就是請你不要逼得太急了,暗裏放他一馬,他現在也就是拿錢多買幾天活命,你這裏稍微鬆一點,說不定人家就能找到一條活命的路了,表麵上,你的工作該怎麼做就怎麼做,不顯山不露水,兩好的事,你說呢?

淩才民說:我可從來都沒給你找過麻煩。

我的聲音:這件事我馬上就辦。

錄音到此中斷。

“淩誌,聽到這段錄音你有什麼感想?”丁秋問我。

“不錯,剪接得非常巧妙,把我說過的幾句話都用上了。”

“淩誌啊淩誌,我看你真是不見棺材不落淚呀!”

我說:“見了棺材我也未必落淚,死人我見得太多了。丁科長,這盤磁帶是怎麼到你們手上的?你能不能作一點換位思考?既然給我行賄,既然要我幫忙放曹海貴一馬,我在位置上不是更好嗎?他把我告進牢裏坐著,能給他幫什麼忙?”

“人家告你錢照收,人照抓,黑得很,這個理由成立吧?”

“你如果這樣思考問題,我無話可說。”

“淩誌,我就不信我拿不下你,撬不開你的鋼嘴鐵牙!”丁秋發起狠來,他這種狀態正麵理解可以看成下決心要向一個他認為頑固的犯罪嫌疑人發動最後的強攻了,用貶義詞則是有點黔驢技窮的味道,他一拍桌子站起來,“我今天就跟你耗上了。”

我隻好用另一種辦法來讓他泄火了,“你這該不是化悲痛為力量將火往我身上泄吧?我告訴你,你這樣做隻會越錯越遠。”

然而,無論我用什麼方式與他對話都無濟於事,已經確定我有罪的丁秋不相信我的任何話,這次審訊一連持續了兩天兩夜,他與王飛也在審訊室整整堅持了四十八個小時,從理論上講,他們這種審訊方法是不合法的,但同樣不合法的辦法我自己在過去的審訊也使用過,我體會過審訊人員使用這種方式的滋味,現在輪到我自己作為犯罪嫌疑人來品嚐同一種滋味了,一開始我還抱著一種幽默的心態把它當成是體驗生活,但熬了一天一夜之後,我的神智也漸漸陷人迷糊,陷入一種未曾有過的混飩狀態。

由於這兩天兩夜與丁秋、王飛相持,我失去了與外界聯係的機會,我知道徐子諒他們一定在急於與我取得聯係,我也相信外麵一定發生了許多非常重要的事情,但我卻無能為力。如果不是另外一件事情的發生,我不知道這種狀況會持續多長時間。

第三天的下午,丁秋接了一個電話,手機震鈴之後他起身離開了審訊室,再回來的時候他的表情大變,“我說呢淩誌,你怎麼這麼頑強,原來你是有恃無恐,”他衝我冷笑了幾聲,“小王,不審了,讓他在記錄上簽字。”

我這時雖然已經恍恍惚惚的,但多少還保持了一些理性,“這份筆錄我拒絕簽字,你們這種打疲勞戰的方式是違法的。”

“你也知道談法?不簽字算了,回號子去。”他狠狠地說。

我感覺到我們雙方已經真正進人對抗狀態。走出審訊室,我被太陽的光芒刺得睜不開眼睛,感到天旋地轉,我扶在門框上站了一會兒才勉強支撐住沒讓自己倒下,這時,我恍惚地看見袁煥平隨著一群穿檢察製服的人走出值班室,正向大院中的一輛麵包車走去,他衝我這邊看了一眼,腳步似乎有些猶豫,但被他身後的一位檢察員推了一個趟趙。我馬上明白,我們之間的秘密已經暴露,他因我而受到牽連。

值班室的民警是一副陌生的麵孔,“關在幾號?”丁秋問他。

“都安排好了,三一三。”新來的值班民警回答說。

丁秋這才回頭看我一眼,“你害人不淺,一個老警察說不定因為你把飯碗都丟了。”

人生最黑暗的一個夜晚在我昏昏沉沉的時候降臨了。

如果可以選擇,我寧可選擇死亡也不願意經曆那樣一個夜晚。

我活下來了,如果仍然可以選擇,我願意選擇失憶而不願意留下關於那個夜晚的一星半點記憶,因為那意味著殘忍和恥辱。

當313室的鐵門“吮”地一聲關上的時候,我的心髒似乎也同時發出緊縮的“吱吱”聲,但經曆了兩個不眠的晝夜的我並沒有從半昏睡的狀態中複蘇,我的大腦在那一刻幾乎是一片空白,喪失了思維能力,我隻是下意識地緊張而已。

刑警是一個摧殘人身體的職業,特別是像我這樣擔任著領導職務的刑警,一年四季都處在高負荷運轉和高度的壓力之下,無論是體力還是精神都磨蝕得相當厲害,再經過這樣的折磨之後,身體已經瀕臨崩演的邊緣,現在,我再也支撐不住了,進號子後我急需做的第一件事是好好地睡一覺。鐵門一關上,我就一屁股坐在門邊的床沿上,身體也不由自主地倒下去了。耳邊的聲音轟鳴如蟻。

“嗬嗬,來了一位大爺,進來就睡上鋪了。”

“看樣子像個當官的。”

“他媽的,到這裏邊來了還放不下架子。”

“喂,起來,起來。”有人用腳踢我。

我顧不上睜開眼睛,嘟濃道:“我幾天都沒睡覺了,先讓我睡一會兒行不行?”

“嗯,這不是淩支隊長嗎?”說這話的人聲音多少讓我有些耳熟,那人叫起來,“各位,知道他是準嗎?他叫淩誌,天河市公安局的刑警支隊長。”

我立刻警覺起來,睜開了眼睛,我首先看到了一雙毛絨絨的腳,有人站在我跟前,居高臨下地俯瞰著我,他見我睜開了眼睛,也蹲了下來,“淩支隊長,還認識我嗎?”

“你……你是散花派出所的薑耀武?”借助昏暗的燈光,我看清了他的臉。

“你還認得我呀,我以為貴人多忘事,早記不住了呢。”

“你怎麼會關在這裏?”

“這得感謝你們天河的人,告狀告得好,沒想到我們會在這裏見麵吧?”

“我太困了,讓我睡一會兒再說話好嗎?”

“狗日的架子不小,我們薑哥跟你說話你敢不理?”旁邊橫插過來一隻腳,在我的身上踢了一下,“起來,起來,還懂點規矩不?”

“去去,誰讓你多事?”薑耀武揮手將那人撥開,“淩支隊長,起來聊會兒天嘛,我好不容易見到一個故人,你現在睡的可是我的鋪位。”

我隻好費勁地坐起來,讓身體靠在牆上。

“淩支隊長,你不是挺正派的一個人嗎?怎麼也進來了?是腐敗還是別的事兒?”

我覺得自己都不會說話了,我惟一能做的就是勉強睜開眼睛看著他,我已經感覺到他在這間號子裏打下了碼頭,這時候最好不要得罪他。

“怎麼不說話了?來,抽支煙,”薑耀武不知從哪裏摸出一支皺巴巴的香煙,強行塞進我的嘴裏,又幫我把火點著,我吸了兩口,又抽下來還給他,“你抽吧,我這會兒就想睡覺,我真的太困了。”趁這當兒,我朝他背後看去,滿號子的十兒個人高矮不齊地在他身後嵌著,我看不清他們的臉,隱約間隻感到麵孔都很猙獰,眼白在瑩瑩地放光。

“去去去,都像木頭樁子立在這兒千嘛,看動物呀?該幹嘛幹嘛去,”薑耀武回頭驅趕那些人,轉頭又對我說,“你睡吧,坐牢的人別的事兒幹不了,睡覺管夠。”

“占你的鋪位不好意思,我的行李都在三0二室,還沒拿過來。”我有氣無力地說。

“沒事兒沒事兒,不就是個鋪嗎?我的所長讓你弄掉了,我姐夫的縣官兒也讓你弄丟了,我都沒當回事,睡吧睡吧。”他大咧咧地說。

薑耀武陰陽怪氣的態度讓我感到不妙,但這會兒天色尚早,我想他還不敢把我怎麼的,我得抓緊時間休息一會兒,恢複一下體力,我沒再倒到他的鋪上,就坐床邊靠牆睡了,混沌朦朧之間,我突然感覺自己像是在騰雲駕霧,一下子飛升起來,還沒等我有所反應,整個身體就重重地平麵摔下來,我震醒了,借了,我想喊叫卻喊不出來,整個腦袋被柔軟的編織物罩著,“再來一次。”耳邊有人叫喊。我的四肢又被人抓住,“一,二,三,”隨著一聲號子,我又一次被麵朝下地拋向空中,我感到自己像甲殼類動物,四肢紛紛地劃動著,還沒來得及作出任何反應,又重重地摔在堅硬的地上,緊接著又是一次重複,兩次,三次,四次……掌聲,怪笑聲,哄然如蟻,我沒有任何掙紮反抗的可能,身體完全散架了,神智完全迷糊。

終於不再拋擲了,我的兩手被人架在了身後,膝蓋成了我在地麵上的著力點,拳腳紛紛地擊在我的身體上,“再讓他嚐點鮮,”又有人喊,有人抓住我的頭發強迫我的腦袋後仰,有人掀起蒙頭的編織物露出口鼻,一股帶著搜味兒的熱流束成的液體線條在我的臉上澆來澆去,我拚命地搖晃著腦袋想躲避,但我的人整個兒被固定了……

人,一旦物化成獸,比獸更凶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