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1 / 3)

第十章

我的心靈在哭泣,為我淪喪的尊嚴。

一股不知從何而來的力量在體內噴發,我狂叫一聲掙脫了抓住我的那些手,整個身體化成一支箭向前俯衝過去,大腦“轟”地一聲巨響,同時發出類金屬碎裂的聲音。太陽升起來了,陽光潔淨而燦爛,耀眼的光暈照得人睜不開眼

周遭異樣的安靜,靜得沒有一點聲音,我死了嗎?人世間哪裏有這麼潔淨而燦爛的陽光?哪裏有這麼安靜的地方?可眼睛剛打開一道縫隙就被刺眼的陽光逼得重新合上。我感到了痛,針刺般的劇烈疼痛。肉體有痛的感覺說明我還活著,我聞到了一股藥物的氣息。

“他在動!他能動了!”這是人的聲音,一個男人興奮的聲音。

“不要打擾他,”一個女人說,“讓他自己慢慢醒過來。”

這是在哪裏?我怎麼會這樣?我仿佛又看到了一張邪惡的臉,看到了一群猙獰的怪獸,張牙舞爪地向我撲來,我悸怖……

我的眼睛總算睜開了,我看到了頭頂上方的窗戶被白刺刺的陽光映著,拉開的窗簾被風微微地吹動著,我看到了白色的天花板,白色的牆壁,看到一個白衣白帽的女人像雲片一樣無聲無息地向我飄來。她俯向我,我看到了一雙清冷的蒙著陰翁的眼睛,黑色的眸子冰一樣的寒澈,她的眼角處有細細的魚尾紋,還有白帽沿下的幾縷微微泛黃的黑發,黑發中有幾根白的,起初我以為是光線造成的錯覺,又仔細地看了一會兒,再次確認白發是白發。

“這一次怕是真的醒過來了。”白衣女人的背後有男人說話。

“你能看得清楚我的臉嗎?”白衣女人問我。

我想說看得清楚,但張了張嘴,卻發不出聲音。我隻好用眼睛表達。

“你認識我嗎?”白衣女人又問。

臉的輪廓是精巧的構造,似曾見過,但一時想不起來。她是天使嗎?

她大概從我的目光中看出了疑問,馬上又說:“好啦,別多想了,你已經脫離了危險,現在需要休息靜養,知道嗎?”她的聲音不帶任何感情色彩。

我現在清楚地知道自己是在醫院裏,但我記得自己是在平山縣公安局的看守所中,從看守所到醫院這中間肯定有一個過程,這個過程我一時又想不起來,是大腦記憶中的一個斷層。我想穿透這個斷層。“我怎麼會在醫院裏?”我終於說話了,盡管聲音聽起來很遙遠。

白衣女人又俯向我,以便讓我能看得更清楚一些,“淩隊長,你還能認出我嗎?”

她已不年輕了,滄桑感就寫在她的臉上,可以斷言她的確曾經漂亮過,但卻被無法驅逐的憂鬱遮掩著,也就是這種憂鬱讓我有一種似曾見過的印象,牽動了我心靈深處某種悠遠的東西,是熟悉的陌生,還是陌生的熟悉?

“我這是在哪家醫院?”我問。

“省勞改局下屬的平山監獄醫院。”

“我怎麼會在這兒?我來了多長時間了?”

“二十三天了。”她說,“你現在不要想太多的問題,首先把傷養好。”

“我躺了二十多天?怎麼就像隻睡了一覺?我的傷很重?我是怎麼受傷的?”

“你被人打了,剛來的時候我都以為你挺不住了,沒想到你會恢複得這麼快,你身體挺好的。你真的認不出我了嗎?”看來她很關心這個問題,又問了一遍。

“好像見過麵,想不起來。”

“大概是我老了,老得你已經認不出我了。”女醫生戚然一笑。

她這一笑觸動了我,我已經確認我們是相識的,隻是一下子想不起來而已,像許許多多打過交道又遺忘了的人一樣。我想對她說你不老,你隻要稍稍打扮一下依然很漂亮,這話我沒說出口,這時候的我沒有那份幽默。

“你們可以與他說話了,不要說太多。”女醫生起身讓出位置。

我看到了袁煥平皺紋紊亂的臉,還有華看雲染成金黃色的短發。

華看雲一下子撲到我身上,“淩誌,這世上還有公理嗎?像你這麼好的人都被弄成這樣!”

“小華,控製一下情緒,”袁煥平將華看雲拉起來,“淩誌,你不要激動。”

我想伸手撫摸華看雲的臉,這才發現手上打著吊針,她看清楚了我的意思,又伏到床邊,將我的另一隻手按在她的臉.上,我反倒一下子平靜了,“你來幾天啦?”

“快半個月了,一開始他們還瞞著,沒有通知天河那邊,後來可能是怕你不行了,才不得不通知,”華看雲包了袁煥平一眼,袁煥平隻能是尷尬地站在那裏。

“你們單位能請動假?你現在為我請假可是名不正言不順啊。”

“都這樣兒了,還貧!”

“我不貧又能怎麼樣?看樣子一下子還死不了,還得活受罪,”我看了袁煥平一眼,“袁所長,我進看守所的時候可是好好的―”

“淩誌,我知道你現在心裏有氣,我現在什麼都不說,一切等你傷好了再說,現在我隻想告訴你,那幫王八蛋我饒不了他們。”

“你再怎麼整他們,能改變我現在的狀態?我窩囊啊我!”我有些激動了。

“別怪袁所長,他當時也是無能為力。”華看雲說,“他到現在還在停職反省期間。”

她這一說,我才想起袁煥平曾被檢察院的人帶卜而包車的情景,所有的記憶也全都恢複了,我抱歉地衝他笑了笑,“對不起,是我連累了你。”

袁煥平說,“沒事兒,我正好休息一段時問,在看守所幹了這麼多年,我就沒好好地休息過節假日,天天操心,像我白己被判了刑似的。”

“他們怎麼知道我們―”

“好像是電話出了問題,聽說是你們局裏有人提醒檢察院注意華記者的手機,結果他們動了措施,發現華記者的手機自動漫遊到了平山,又發現華記者在用別的電話打自己的手機,自然而然地就弄到我頭上來了。”

“我們局裏人?是準這麼缺德?”我激動起來。

“好啦好啦,不要再說下去了,讓病人休息。”女醫生出麵幹涉了。

袁煥平隻好對我說:“我就在病房外麵守著,有事喊一聲。”然後瞪了女醫生一眼,準備離開病房。我將他喊住了,“趙躍進現在的情況怎麼樣?”

“已經斃了,十月十五號。”他說。

“斃了?這麼快?”

“早該殺了,已經讓他多活了幾個月。”

“他―臨走的時候說什麼沒有?提到過我沒有?”

“他什麼話都沒說,淩誌,我看你對他的態度―算了,別多想了,你好好休息。”

“你剛才問的是不是前幾天槍斃的那個人?”女醫生問。

“他是我的天河老鄉,我曾經下很大力氣幫教過他,結果還是失敗了。”

“你好像挺同情他?”

“談不上同情,隻是心理有些不舒服。”

“你也會有這種情緒?對一個殺人犯?我可聽說他是罪大惡極,你一個當警察的―”

“我這會兒也是犯人,”我說,“剛才袁所長喊你金醫生?你姓金?”

“你想起我來了?”她端了一把椅子讓華看雲坐下。

“等等,我們好像真的在哪兒見過,我怎麼就想不起來呢?難道我的腦子真的壞了?對了,有印象了,你是金琳!你怎麼會在這裏?”我一下子想起來了。

“我現在的身份是一個正在服刑的犯人,”金琳衝著我苦澀地笑了笑,“你總算認出我來了,一肚子的問號是吧?等你的傷勢好一些之後再聊好嗎?華女士,有事請喊我。”

金琳離開後,華看雲說:“還真看不出來她會是一個犯人,她的氣質挺好的。”

我說:“她還是咱們天河老鄉呢。”

“她是天河人?聽口音一點都聽不出來。她的普通話跟播音員差不多。”

“人家可是正牌的醫科大學畢業生。”

“挺雅致的一個女人,怎麼會是一個犯人?”

“這個我也不太清楚,”我說,“她的事以後再說吧,是誰通知你來的,既然他們已經知道你和老袁與我有勾結,怎麼會讓你們在我身邊?我的情況天河那邊都知道了?”

“徐子諒,還有你們辦公室的江主任和崔局長都來過,呆了兩天,一直就呆在這病房裏,前幾天你醒了一次,但神智還不太清醒,金醫生說你已經脫離了危險他們才回去的,說是案子挺緊張的,好像是天河那邊出了什麼大事兒,我也獺得問,我現在關心的隻是你。”

“檢察院的人來過沒有?”

“俞小波現在還在平山,醫生怕刺激你,讓他們暫時不要跟你見麵,前幾天他們對你還盯得挺緊的。你的案子好像有了轉機,他們撤銷了對這裏的監控,讓我和老袁在這裏守著你,據說是想利用老袁跟你的關係,讓他做你的工作,這已經夠說明問題了,可能是我們的努力見效了,”華看雲說,“我上次離開平山之後,辦了這麼三件事,第一,幫你請了一個大律師,政法學院的博導,刑法權威馬青瀚教授,馬教授你應該知道吧?前幾年他搞了一個弱勢人法律援助中心,挺轟動的,他現在一般不親自接案子,好在我的大學老師跟他挺熟的,他聽我介紹的情況之後,很爽快地把案子接下來了。他已經跟檢察院的人見過麵了,聽說還發生過衝突,檢察院方麵借口你的案件特殊,不讓會見,馬教授認為不讓會見是違法的,以馬教授在法學界的地位,光這一點就夠他們受的。”

我苦笑道:“想不到我會成為政法部門的對立麵,還有哪兩件事?”

她說:“第二件事是請宋天佑寫了一份內參,題目是《功臣?罪人?還是其他》,老宋不愧是大手筆,他客觀地把你過去的情況擺了一下,然後從質疑的角度提了一些問題,稿子沒在天河發,直接送省報了,由省報發內參,聽說已經出清樣了,這幾天我一直在你這兒,不知道發了沒有,內參一出來,中央都能看到。第三件事是以我個人的名義給省檢察院新任的檢察長周昆寫了一封信,寫信這個點子是老徐出的,他給我打包票,說周檢肯定會有反饋的,她絕對不會對你的事坐視不管。”說到這裏,她衝我詭橘地笑了笑。

“這個老徐,盡出餿主意。”

“怎麼,這裏麵有文章?”

“你別詐我了,有沒有文章跟你都沒關係。”

“昨天我接到檢察院一個朋友的電話,說周檢已經打電話了,要市院領導親自到省院彙報。這個速度可有點出乎我的意料。你看還有什麼事需要辦?”

“已經夠了,”我歎了一口氣說,“假如我真是腐敗分子,這三下子可夠辦案單位受的,裏應外合,上下聯動。不過,要想從根本上解決問題,還是指望江流和徐子諒他們快點破案,隻有把案子搞徹底了,才有可能真相大白。”

“你這次受傷也許是好事,事情一天不弄清楚,你就在醫院躺一天。”

“我父親知進這事兒嗎?”

“應該不知道吧?老人身體不好,驚動他老人家不是缺德?他們既然通知我,大概會向老人保密的。”

我歎了一口氣,說:“你已經是第二次在我最需要的時候出現在我身邊,假如我能通過這一關,再遇上這種事怕就沒有這個福氣了。你準備什麼時候走?”

“你這件事情不了結我是不會走的。申請出國的手續我已經緩辦了,還是說點別的吧,說金醫生的故事?我記得你曾經說過,喜歡看我靜靜地聽你說話的樣子。”

我說:“還有你聽音樂的樣子。”

她說:“聽一個美妙的故事不亞於聽音樂。”

“金醫生的故事聽起來並不輕鬆啊。”我說。我意識到她是有意地將話題從我身上扯開,將我的注意力轉移到另外的方向。

我認識金琳差不多是二十年前的事了,最初認識她是通過一張照片,照片是從王國華的暗室中搜查出來的,一張裸體的側臥相,通過對王國華的審查,我們得知她是市二中高一年級的學生,於是我們找到了她,並請她的班主任林尚宏老師一起協助做工作,希望她與王國華劃清界線,檢舉揭發王國華的犯罪問題。她交待說是由她初中的同班同學方豔珍帶她一塊兒去拍的,她之所以去拍照,是因為看了方豔珍本人的裸體相冊,相冊的扉頁上還有王囚華題的兩行字:青春的記憶,永遠的花季。她認為這是一種超越時尚的高雅的藝術美,所以也想拍一張,拍照的過程中方豔珍也在場,就隔著一幅布簾子在外麵守著,王國華對她確實做到了彬彬有禮,絕無任何非分之舉。拍了那張照片之後,除了取相片找過一趟王國華之外再也沒有與他單獨接觸過。為了辨別真偽,我們隻好帶她去醫院做檢查,結果證明她是處女。

在我的職業生涯中,類似金琳這樣的女性隻能說是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涉案人,大多是案子辦完了,人也就忘掉了,如果不是後麵的案件,我對她可能會一點印象都沒有。1986年,我因另一起案件又一次接觸了她,這起案件的被告就是曾經當過金琳班主任的老師葉尚宏。林尚宏的問題是因為一起奸淫女學生案件敗露的,在審查期間,他又交待了自己多起騙奸女學生案件,在受害人中就有金琳。其時,金琳已是江都醫學院三年級的學生。為了徹底查清林尚宏的罪行,我專程趕到江都,通過醫學院保衛處找到了她,她矢日否認與林尚宏有過性關係。原本一個小時之內可以結束的談話結果持續了兩天。我拿出了最大的耐心做工作,講大道理小道理,講正而反麵的例子,講如果不如實反映情況可能出現的法律後果,講大學生應該正確的對待法律和忠於法律……

也許是出於壓力,也許是被我誠懇的態度所感動,金琳終於哭著吐口了。

她講述的是一個類似瓊瑤的故事,是一個明明已經破碎但她仍執拗地藏掖著的夢。

裸照事件給了林尚宏走近她的機會,在我們辦案的過程中,他一方麵協助我們做他的女學生的工作,一方麵拿出最大的耐心和最誠摯的關懷來幫助她渡過難關,並月.嚴格地保守了這一秘密,這個臉色略帶兒分病態蒼白的中年人便在她的心靈中樹立起了一個嚴師兼慈父的高大形象,同時也有了一絲微妙的說不清楚的考淤隋。

於是便有了那個秋日的傍晚。

送作業的金琳推開了老師半掩的房門,而正坐在窗前寫字台邊的林尚宏卻一點反應都沒有,他的目光落在手中的一個舊相框上,相框中嵌著一張麵帶微笑的年輕女子的黑白照片,照片在夕陽的餘暉下透著歲月的蒼黃,“老師,”她輕輕地喊了一聲,將他從回憶中驚回,“看誰的照片呢?能讓我看看嗎?”女學生問。林尚宏似乎想將照片收起來但已經來不及了,隻好將相框遞給她。照片上的女子明顯不屬於他們這個時代,衣著已經過時了,但她的美麗依I日it人驚歎,“真漂亮啊!”她說,“她是誰?你過去的戀人?”

“她是你已經過世的師母,”林尚宏無可奈何地告訴她。

“我怎麼看她有些麵熟?”

“你沒發現她有些像你?”

“像我?我有師母這麼漂亮?”金琳有些不自信了,“老師,我在你的身上感覺到了一種在別的老師身上感覺不到的東西,以前我說不清楚,今天我算是明白了,能給我講講你和師母的故事嗎?”

於是,時光在那個秋日的傍晚開始倒流。

一段婉約動人的愛情故事。

一個美麗淒豔的死亡和綿綿無絕期的思念。

青梅竹馬的童年與少年時代,大學校園的同窗共讀與林蔭道上並肩漫步,纏綿與含蓄的未來憧憬與突如其來的反右風暴,淒冷的鄉間小屋中的婚禮和如豆油燈的濁黃光亮下的依偎所表現的患難真情,還有一場碎然發生的山洪夾裹的泥石流……不知不覺間,夕陽沉落了,弦月初升了,愛情的時光降臨了,在中年男人娓娓誘導下,女學生躺進了他的懷裏,那過去的愛情的強烈悲劇色彩換得了她瑩瑩淚光,隨著老師靈巧與老練的手指的彈撥,女學生感到了獻身的幸福,他讓她醉迷……

畸戀一直持續到金琳高中畢業,他們都很好地保守了秘密。離開高中校園時,她絕沒有想到三年之後會在江都醫學院保衛處的辦公室中重提這段往事。我告訴她,林在別人女生麵前演練過同樣的一幕,他樂此不疲,我還告訴她,那是一個虛構多於真實的故事,舊照片上的女人的確曾經是她的妻子,但她還活著,他們分手了,離婚的原因是因為他道德敗壞。但是,由於我的到來,這杯酒被潑了,她說她感謝上蒼,賜給她一個寬容大度的男朋友,他替她揩去傷心的淚水,給了她勇敢麵對昨天錯誤的勇氣,是他讓她說清一切的,讓那個披著教師外衣的流氓受到神聖法律的懲罰才是天理公道。她對那男孩的愛情本來還在仿徨,她隻是無人訴說才找到他傾訴,她沒想到他會有那麼的好!她用一種我聽來陌生的語言來形容她的男友:陽光男孩。因為“陽光男孩”,才有了她真實的敘述。

流氓成性的林尚宏後來被送上了審判台。

刑警的職責到查清犯罪分子的罪行為止,我不可能也沒精力去長期關注我接觸過的每一個涉案人,更不可能對案件中遭遇到的每一個人的命運負責,他們的路由他們自己走,他們應該對他們自己負責。我不知道金琳是怎樣成為罪犯的,她後來的生活大概還有更為曲折的故事。華看雲說,如果把金琳後麵的事情弄清楚了,說不定真是一部好看的言情小說。

丁秋和俞小波他們每天都到醫院來,但由於醫生的反對,他們沒與我打照麵。袁煥平他告訴我,臨時代理他職務的幹警和當班的看守員很可能因此要受處分,傷害事件已有證據證明是薑耀武一手策劃的,這將使他的罪行又添上重重的一筆,我本人的案情也有了重大的轉機,據說各方麵幹預的力度很大,甚至俞小波都說我的案子很可能搞錯了。

金琳每天都到病房來為我治療,但很少與我搭話,她對我的態度很冷漠,客氣而嚴謹,接觸完全保持在醫生與病人關係的範疇內,全然不像是對待早就相識的老鄉,我兒次提起往事她都回避了,華看雲從其他渠道打聽到金琳犯的是殺人罪,判的是死緩,她的同案犯就是她的丈夫,已經被處決了,如果不是審判期間她正好懷孕,她也可能判死刑。這個消息讓我震驚,像她那樣一個秀美的女人怎麼會犯殺人罪呢?她的丈夫會不會是當年的那個“陽光男孩”?他們可都是受過現代高等教育的知識分子,怎麼可能會合謀殺人呢?

當她再一次來查房的時候,我正麵向她提出了問題,“金醫生,聽說你犯的是殺人罪?我聽了都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你怎麼可能殺人呢?”

“別人能我為什麼不能?”她淡淡地反問,“其實每個人都可能殺人。”

“這話從別的罪犯口裏說出來我不會奇怪,從你口裏說出來就有點不可思議了。”

她臉上露出一絲譏消的笑容,“你進醫院我認出了你,心裏也冒出了殺人的念頭。”

“殺我?”

“我沒嚇著你吧?放心,我也就說說而已。你不覺得人經常會冒出一些連自己都控製不了的怪念頭嗎?”她衝我笑了笑,從我的腋下抽出溫度計,對著窗戶看了看水銀顯示,“三十六度五,體溫正常,你的好奇心滿足了嗎?”

“你的意思是你很恨我?我做了什麼事讓你這麼恨?”

她看了看華看雲,“你不怕我當你的妻子的麵說你的壞話?”

“前妻,”我糾正她對華看雲的稱呼說,“我們現在是同誌關係。”

“我們離了。”華看雲也說。

我們的應答使病房的氣氛變得輕鬆許多,金琳也幽了一默:“離了就對了,我第一次見到華女士就感到奇怪,這麼好這麼美的一個女人怎麼會愛上淩誌這種人?”

“照你這麼說我這一輩子隻能當王老五了?”我反問。

“開個玩笑,”她說,“要說我以前沒恨過你是假話,要說我到現在還那麼恨你也不是真話,很長一段時間我都認為,如果不是你,我不會有今天,但細細一想,又覺得不能全怪你,你當年到醫學院找我隻不過是履行公務,隻能說是命運在冥冥之中早就作了安排,你隻不過是命運之神安排來改變我的生活的一個角色而已。”

“你這話叫我越來越聽不懂了,”我說,“我在你的生活中就那麼重要嗎?”

“我不知你們當警察的有沒有隱私權這種概念,”她看著我說,“我也知道你們的職業就是查清一切與犯罪有關的事實,為了達到這個目的,是不是就不顧其他?”

她這一說讓我有些躺不住了,衝動地想坐起來,剛一動身子便感到渾身刺痛,金琳忙說:“好了好了,你要是這麼容易激動我們就不聊了,從那天見到你被抬進來,我就有了想跟你聊一聊的欲望,但又怕刺激你。”

我說:“好,好,我不激動,咱們好好聊。”

“你大概已經知道我犯的是殺人罪,你知道我殺的是誰嗎?林尚宏。”

我大吃一驚,“你怎麼把他殺了?他不是已經判刑了?你的丈夫是不是當年的那個‘陽光男孩’?他叫什麼來著?我就記得當年你稱他是‘陽光男孩’。”

“錢貝,挺好記的一個名字,你的記性還真不錯,還記得陽光男孩?”

“這種稱呼很特殊,一人耳就不會忘記。”

“陽光男孩,他配得上這個稱呼嗎?”她變得有些飄忽,“他已經死了六年多一了,九三年的九月三一i一號被處決的。”

“你很愛他?你現在還懷念他?”華看雲忍不住問。

金琳緩緩地搖了搖頭,“不,談不上愛,也不可能不想他,畢竟我們在一起有過一段時間了,也是山他來終結了我作為一個正常女人的生活,華女士,你說我現在這樣是不是生不如死?好像有這麼兒句詩吧,‘有的人活著,他已經死了,有的人死了,他卻活在別人的心中,’我就是那種雖然活著但已經死了的人,從這種意義上講,他也是我生命的終結齊。”

“你也不要太悲觀了,你是不是已經改判有期了?”我問。

“十五年,等我出去的時候已經是個老太婆了。”她說。

“你真的像剛才說的那樣恨我?”

“曾經是,”她毫不含糊地說,“你想想,八0年我隻不過照了一張相,我認為我有這個權利,身體是我自己的,以照片的形式保存自己花季的美麗好像不是一個錯誤,如果不是你們調查那張裸照,林尚宏大概永遠不會有機會走近我,後來的一切一也就不會發生。”

“你說下去。”

“我與林尚宏之間的一切已經結束了,與錢貝已經開始了,如果你不出現,不逼著我將那段永遠不會有第三個人知道的往事說出來,後麵的事情也不會發生。”

“可是我們當時的保密工作做得很好呀。”

“那是你一廂情願的想法,你們去學校,首先要通過保衛處,保衛處又要通過係裏、班裏,我人還沒到保衛處種種猜測就已經有了,我在六神無主的情況下,需要找到一個能夠支撐我的人,幫助我的人,而在當時的情況下,惟有錢貝是我可以信賴的人,我隻好找他拿主意,你知道在這之前我在他眼裏是什麼嗎?”她突然抬高聲調問,“白雪公主,白天鵝,高貴純潔,美麗無暇!”

“她用一種邏輯把我套住了。”我對華看雲說。

“可我認為她說的是事實。”華看雲不客氣地頂撞了我一句。

“難道我查清犯罪事實是錯誤?”

“金醫生也沒有否定你的正確,我現在已經感覺到了,”華看雲若有所思地說,“金醫生的悲劇很可能是你的正確所衍生的錯誤。”

“正確衍生錯誤?”

“淩誌,有些話我一直不想對你說,因為我不想打破你對法律的虔誠,一個好警察應該單純一些,但是,單純也意味著偏狹,法律是一種力量造就的規則,習俗同樣也是行為規則,你說它落後也好,封建也好,你不願意正視它也好,它都在支配著部分人的行為和思想,你打擊強奸犯,保護婦女,可在有些人眼裏,被你保護的婦女卻成了不潔的化身,她的丈夫她的家人甚至會以她為恥辱,這又是為什麼?這是你能改變的嗎?”

我說:“要是像你想得那麼複雜,很多案子就不用辦了。”

華看雲說:“但你也要承認,好心辦壞事,壞事不因好心而改變性質。”

“謝謝你華女士,女人才真正懂女人。”金琳的眼裏滲出了淚光,因為淚光,她的臉變得生動起來,她隨後的敘述也擺脫了邏輯的巢臼。

事後,華看雲對我說,金琳對你的怨恨以及邏輯上的歸罪也是必然,因為她需要從外部世界找到稀釋自己不幸的理由,華看雲問我:難道你不認為你的確有值得反思的地方?同一個行為有不同的評判標準,你從社會意義上法律意義上理解得正確,也許正是造成她命運不幸的重要原因。

走進金琳的心靈,仿佛是走進一個具有寓言色彩的故事。

少女時候的金琳是一個夢幻女孩,她出生於一個幹部家庭,天生麗質,是父母親的掌上明珠,她的父親過去曾是我們天河市的一名處級幹部,後來是省政府機關的一名握有實權的副廳長,這樣的家庭背景加上她的美貌才情,她完全有理由幸福地過一生,然而,她的實際經曆卻恰恰相反,如果我們以局外人的視角,將她陷人林尚宏的那段畸戀看成是一個蒙昧無知的過程的話,但這個過程已經奠定了她作為女人一生的不幸。

她這樣描述錢貝:你不走近他甚至會以為他醜陋,他不是一眼就能看得透的男人,但你一旦走近了,你會發現他那瘦瘦的軀體滲出一種從骨縫中透出來的野性,這種野性的誘惑是很要命的,它會讓你像接近磁鐵的鐵屑不由自主地被他牢牢地吸附,你會變成他身體的組成部分,就像他的某一個器官,你會完全失去自我而被他使用著。

錢貝比她高一屆,是一位來自武當山區的農家子弟,一開始她並沒有將這個外貌並不出眾的男生納人視線,直到上大二的一個夜晚,在學院的圖書館中,他以一種看似偶然的方式出現在她身邊的空座位上,才正式拉開向她發動愛情攻勢的序幕。那天晚上她離開圖書館他也跟著離開,一走出圖書館的大門他就赤裸裸地說找要表達了,我再不表達我就會爆炸就會崩饋,她說你想表達什麼?他說是愛情。她笑了,半開玩笑地對他說,我給你一個學期的時間表達,看你能不能打動我。於是這一個學期便成了表達愛情的學期,他有他農民式的率真、大膽、偏執、勇敢,向她發動了猛烈的感情攻勢,她兒乎來不及作出任何理性的判斷便陷人他的情感包圍之中,整個醫學院的人都知道錢貝在追求金琳。

金琳說,錢貝的學業是一流的,對愛情的執著也是一流的,隻要是他認準了的事情他就會全身心地投入,在認識她以後,他的所有成功和為了成功的努力都是對她的奉獻,但她在麵對他的時候卻常常陷人矛盾之中,因為她沒能將處女的身子留給他。麵對一個全身心愛著她的男人,無法逃避來自心靈深處的自責。特別是當我們到學院調查之後.他所表現出來的人度更使她感動,並下決心托附終身。也就是在我們離開的那個夜晚,他告訴她:昨天已經過去了,一切現在才開始,我會一直伴著你,你想哭,我會拿著手帕在一旁替你擦去淚水,下雨了,我給你打傘,下雪了,我讓你披上我的大棉襖,你想在山澗濁溪中遊泳,我在林子外麵為你站崗放哨.如果遇上了野獸,有我在你的前而擋著……

他們的第一次性愛就發生在這天夜晚。

她去了他的宿舍,同房的男生都不知去向,宿舍中隻有兒張空蕩蕩的床鋪。在他強悍的擁抱和奔放的吻中,她感到自己完全地被籠罩了,她想告訴他她正在月經期,但她沒有說,她要讓經血成為一種替代品,如同洶湧的潮汐淹沒前人留在沙灘上的足跡,她還想,輝煌不一定非從旭日東升的時候開始,多霧的早晨過去之後將會是一個更為明朗的白天。

他說:都說我是癲蛤蟆想吃天鵝肉,我是癲蛤蟆嗎?你是天鵝嗎?

她說:你是我的白馬王子,我是你的醜小鴨。

他問:我得到你了嗎?

她說:我的一切都屬於你,整個的人,還有全部的心。

這天夜晚,她沒敢在他的宿舍過夜,她離去之後,半夜回到宿舍的男生們看到這樣一個奇特的景象:那麵本該藏掖起來的沾著她經血的床單像一麵旗幟掛在房間晾衣服的鐵絲上。他要以此向人宣告:這是美麗的高貴的白天鵝流的血,這是愛情的濃墨重彩,這是征服者勝利的華章。在同學中流傳的關於她的流言蜚語也因那帶血的床單自然平息了。

一生的命運就這樣決定了,生命的毀滅由一個詩化的開頭拉開帷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