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2 / 3)

錢貝的狹隘專橫直到結婚時才暴露出來。

他們畢業後都留在了醫學院,錢貝成了醫學院附屬醫院的一名醫生,金琳則成了醫學院的一名老師,婚前的一段生活是她一生最開心的日子,花前月下的幽會與性演繹著一個現代版的董水與七仙女的故事。然而,從新婚之夜便開始了他們大悲大喜、大愛大坳的生活曆程。他們的婚事辦得很冷清,隻請幾個同事簡單地吃了一頓飯,錢貝卻自己將自己喝醉了,同事們剛一離開,他便在洞房中號陶大哭,哭得淚水漣漣,哭得山搖地動。哭罷,又瘋狂地做愛,驟風暴雨,電閃雷鳴,金戈鐵馬,辣手摧花,詩意沒有了,柔情不見了,紳士變成了一頭狂暴的獸。她嚇傻了,喜慶氣息尚在的洞房,成了狼窩虎穴,剝去嫁衣的裸體印著斑斑淤血,這不是她需要的性。性,應該是一種節奏舒緩的音樂,她願意玉休橫陳,變成一根被揉動被彈撥的琴弦,徐徐和風,綿綿細雨,粼粼水波,漫漫雲霧……

她悲槍:天哪,這是為什麼呀?

答案在後來的案子裏慢慢悟出:現代是遠古的延續,外殼不代表本質。

從大山深處走出的錢貝出生於一個地主家庭,他是一母所生的七兄弟中的老六,從他有記憶的時候開始,就“’蘇受”著階級鬥爭帶給他的歧視和壓迫,他從沒有享受過地主階級的財富,但繼承了這個階級的恥辱,他忍辱負重,他勤工儉學,他最終進人了大學校園這個現代社會的象牙塔,接受現代文明的教育,但是,他流淌的血液還是來自父輩的源頭,他骨縫中長出的草還帶著他那大山深處的遠古氣息。

人,不會因為換了一個外殼而改變本質。

當美麗的金琳第一次與他一同出現在故鄉的山村引得鄉鄰讚歎、羨慕的時候,她的副廳長家庭背景更讓鄉親們敬畏。他終於從童年、少年所承受的恥辱中走了出來,他揚眉吐氣,為此,他永遠都不全放棄這個給他帶來光榮的女人。然而,他心中的恥辱卻無法抹去,他念念不忘她那失去的貞操,他恨上帝的不公,恨那個奪去本該屬於他的貞操的男人,他也恨金琳,恨她沒有為他堅守貞操。他需要高密度的做愛和懲罰來宣泄,他喜歡騎在她的身體上感覺占有,喜歡聽到她的呻吟和她的哀求,甚至是長夜讓她裸身跪在床前懺悔。

她默默地忍受著,她將暴虐理解成強烈的愛意的折射,漸漸地,她竟有些癡迷於那樣的過程了,她身不由已地陷人愛虐的快意之中。然而,最後的崩潰總是錢貝,每一次施虐後他都會哭,他會將腦袋深埋於她的雙乳之間、雙腿之間不停地呢喃,說我錯了我不該我知道這樣不好,可我又驅不走趕不開另一個男人的影子……她又會忍著疼痛輕輕地撫摸著他的頭發,心中泛出萬般柔情,她覺得他與她是一個永遠都無法疏離的二人世界。

隻要不涉及性,錢貝毫無疑問是優秀的,這個年輕的見習醫生發誓要成為未來中國最著名的胸外科大夫,他一麵工作一麵讀研究生,論文都發到歐美的權威醫學雜誌上去了;他的家庭在外人看來也是溫馨的,他們住在醫學院後圍牆下的一間小平房中,那是過去住校工的地方,小平房的門前有大片的菜地,還有苗圃、池塘、林蔭小道,錢貝說,一切都是暫時的,著名胸外科專家錢貝的夫人應該擁有帶花園的別墅,還有小車和遊泳池。

回憶往事的金琳如同身陷夢魔之中,那神秘而恐怖的往事具有強烈的宿命色彩與魔幻意味,金琳說,出事的那天,隻要有一個環節錯過了,悲劇就不會發生。

案發的時間是在1991年的7月28日,正值學院的暑期,這天正好又是星期天,暑期的學院教學樓一般都是由教師輪流值班,這天輪到了金琳。如果她不值班,她就不會接到那個電話,如果她沒接到那個電話,後來的事情也許就不會發生,即使是她接了電話,隻要錢貝不在場,事態也可能朝另外一個方向發展。

事情巧就巧在:那天她值班,那天她接電話了,她接電話時錢貝在場。

錢貝這天也休息,被學院的另一位同事喊去打麻將,他去了,上桌打了幾圈,正打得起勁的時候,牌友中一位的妻子找來了,說是老家來了一位親戚,所以牌友必須親自去安排處理。牌友一走,就形成了三缺一的局麵,麻將陣隻好散了。這時的時間已是上午10點多鍾了,似乎是冥冥之中有一隻看不見的手在推動著事件的發展。

一個人獨坐在教學樓的金琳見丈夫來陪她當然高興,她也不想在辦公室裏吹那呼呼搖頭的電風扇,便找了一盤玻璃球跳棋拉著錢貝到門口的樹蔭下下棋。他們一直玩到12點,這時本該有另一位老師來接班,但該接班的人到點卻沒到,按說這時候離開了也沒什麼,偏偏金琳是個對工作很認真的人,她非等到接班人來不可。於是就邊下棋邊等。

要命的電話是12點過一刻打進來的,電話是林尚宏打進來的,林尚宏並不知道這天是金琳值班,金琳高中畢業後他們之間沒有任何形式的聯絡,他這天打電話也隻是抱著試一試的心理,看能不能找到。當時學院裏還沒有那麼多的程控電話,所有的電話都是總機控製著,恰好這天的總機接線員路過教學樓時看到了金琳,接線員平時與金琳的關係不錯,一聽對方說是從金琳老家來的她以前的老師,就接通了這邊的分機。

林尚宏打電話的目的是找金琳幫忙,兒子這年參加了高考,成績上了進醫學院的分數線,兒子也想進這所學校,但聽說報考醫學院的人很多,競爭很激烈,為了把握起見,林尚宏想為兒子作一些幕後活動,無論多麼喜歡獵豔的男人,進人暮年之後也會重視兒女的親情,他於是想起了在醫學院工作的金琳。金琳一聽到林尚宏的聲音就慌了,硬著頭皮將他的意思聽完,聽完之後她說這個忙我恐怕幫不上,林尚宏說你幫忙I]一聽一下總可以吧,接著便將他住的地方的電話報了出來,金琳支吾地說再聯係吧,她這句話等於給了對方希望。

回家的路上,她坦白地說出了真相,她認為真誠能夠換取信任。然而,她錯了,一連串的潔問讓她暈頭轉向:他怎麼會找你?他怎麼知道你在值班?你們還保持著聯係?如果沒有聯係,他怎麼會把電話打到這裏?她無法回答,更無法給他滿意的答案。她想證明自己的清白,她本來就是清白的,她的意誌成了一頭圍著磨子轉的驢,錢貝就是她的磨子。

讓他來見我,讓他來當麵說清楚一切。錢貝武斷地下達了指令。

於是,在月柳梢頭的黃昏,林尚宏出現在了江都醫學院的大門口,手裏拎了一大網兜水果。他明顯地老了,身休拘樓,於瘦如柴,頭發斑白,而色蒼黃,兩腮塌陷,餡媚地衝她笑著,全然沒了當年的風采,看到他的第一眼金琳便厭惡起自己來―當年怎麼會愛上這麼一個人?我的童貞怎麼會稀裏糊塗地葬送在他的手上?

林尚宏實際上還是一個正在服刑的犯人,隻是因為身體的原因而保外就醫。牢獄生活已經腐蝕了他的觀察力,也磨蝕了他的自尊,他不知道自己有多麼的令人生厭,更沒有看出她微妙的心理變化,麵對黃昏中的美麗女人,他似乎又找回了當年的感覺。

金琳這天是按照錢貝的要求打扮的,她此刻的意誌就是錢貝的意誌。她穿著一襲黑色的無袖長裙,裸露著兩條白蓮藕般的胳膊,長發在頭頂盤成淩雲髻,再加上她的魔鬼身材,構成了一個誘惑的源,錢貝就是要讓他癡,讓他傻,讓他毫無抵抗地任隨她牽引。

林尚宏踏著跋珊的步子隨同她一起走進了校園,他忘記了自己的蒼頭,忘記了臉上的老人斑,錯位成一個純情少年,他說校園給他帶來了一種久違的感覺,如同走入夢境,他沒想到自己還能在這種月上柳梢頭的時光與她相會,他心中有千頭萬緒,千言萬語,他說無論他經受了多少磨難,無論是遠隔千山萬水,他都無法中斷對她的思念,如果說此前的金琳完全沒有自己的意誌的話,那麼,她的意誌在這一刻清晰了:帶他回家,為貞操複仇。

一根繩子結束了林尚宏的生命。這是她沒有想到的結果,在結果發生之前,她的想像力隻有斥責和痛打,這是她理解的懲罰,她沒想到在她打門的時候錢貝已經拿著一根做好圈套的繩子躲藏在了門後,林尚宏剛一進門,錢貝的圈套便套在了他的脖子上,她感到一股龐大的熱流轟地一下直衝頭頂,她被衝昏了頭,她看到林尚宏雙腿亂彈的時候甚至還上去按了一下,她因那個按腳的動作也成了殺人凶手。一切便在短短的幾分鍾內結束了。

然而,當死亡的結果發生之後,當倆人從衝動和暴虐中恢複常態的時候,又都被他們親手製造的死亡嚇傻了,兒乎有大半夜的時間坐在那裏一言不發,快意複仇的感覺一點都沒有,他們呆到下半夜,刁‘山她先開口說了第一句話,多麼傻呀我們,二賠一。錢貝突然站起來說,這不是一個數學問題,起身將林尚宏的屍體拖進了臥房,然後又到廚房拿了砧板和菜刀,外科醫生在臥房裏完成了最後一次人體解別。

三天之後,一個拾垃圾的老人在醫學院的後圍牆外麵發現了第一塊用塑料袋包著的人體殘肢,並由此引來了江都警方的警察和警犬,警方很快在附近找到廠其餘的七塊殘肢,法醫對屍體進行拚合後得出結淪:碎屍的行為是由一個具有專門解剖知識的人完成的。

碎屍拋屍的目的是為了掩蓋罪行保護自己,但是,兩個受過高等教育的知識分子在這件事上卻表現得十分弱智,他們居然將死者的衣物作為殘肢的第一層包裝物,居然連死者口袋中的身份證都沒掏出來,口袋裏還有一個小紙條,卜麵記有醫學院總機的電話號碼。

又過了兩天,錢貝與金琳在長江三峽中一個風光秀麗的小鎮上落入法網。他們是準備遊覽完三峽風光之後再一起結束自己的生命,但法律沒有給他們機會。

一陣長時間的沉默之後,華看雲忍不住問:“你們的孩子呢?”

“根本就沒有生出來,幸好沒有生出來,”金琳自嘲地說,“懷孕期間經了那麼多的事,生出來也是個怪胎。我的命是一個不成形的怪胎換下來的。”

她的話繼續讓人無話。

她卻說:“我現在舒服多了。”

我相信她說出的這句話,在漫長的孤寂與憂傷的時光之中,她隻能是獨自一人喃喃低語,去承受毀滅過程的悸怖的折磨,她終於遇到了我―她認定的故事中的重要角色,她認為有意義的傾訴對象,她終於宣泄了,她還需要什麼?評判還是歸納?檢討還是懺悔?我不會苟同她對我在她的故事中的角色定位,同樣的事在不同的人身上會演繹出不同的故事,命運之路的行走者終歸是每個人自己。

但我不想再傷害她,病人可以頭昏。她快快地離去。

華看雲說:“這是我聽到的最震撼人的故事。”

我說:“你跟我一起到殯葬館參與過幾十具屍體的解剖,你才知道什麼叫震撼。”

“我看你是麻木,”她反唇相譏,“照你這麼說,殯葬館的職工才算是最懂得人生的人。”

“你這不是抬杠嗎?”

袁煥平急匆匆地走進病房,“淩誌,你看看這個,乖乖,你們天河可不得了了。”他將省公安廳的一份明傳電報的複印件遞給我,我簡單地掃了一眼,也傻眼了:

各地市州公安處、局:

現將天河市發生的“十·二一”特大爆炸案的情況通報給你們,望你們從中汲取教訓,加強對危爆物品的管理,加強對民間糾紛以及各種可能引發矛盾的社會問題的調查與控製,力求做到防患於未然。澳門回歸在即,新世紀即將到來,各級公安機關務必做好社會治安有效防控,確保社會安定,以安全、祥和的姿態迎接澳門回歸,迎接新世紀的到來。

省公安廳

1999年10月21日

附件

天河市發生特大報複性爆炸致人傷亡案件

10月21日上午10時許,天河市發生了一起特大爆炸致人死傷案件,六人在爆炸中當場死亡,另有七人受傷(其中二人送醫院後不治身亡),爆炸還導致中心現場的一幢三層樓房倒塌,周圍的兩棟居民樓嚴重受損,直接財產損失達百餘萬元。

案發的當日上午,全省著名的百強村―天河市西城區白山村黨總支書記、市人大代表曹友江、村委會主任劉哲及部分村幹部、部分企業負責人共十六人在村委會辦公樓開會,爆炸發生時,除劉哲等三人中途有事離開之外,尚在開會的十三人無人幸免,從現場勘察的情況來看,係一起人為的故意爆炸案件,犯罪分子具有專業爆炸技術,懷疑與1994年發生在白山村的一起重大外來民工工傷死亡事件有關,主要犯罪嫌疑人李春爾(男,三十三歲,南江市樂昌縣溪川鄉下坪村人,溪川石料廠廠長,案發前在天河市設有一石材經銷點,其胞弟李水爾死於1994年發生在白山村境內的一起工傷事故,李春爾對當時的賠償處理等事宜不滿,曾與白山有關負責人發生過衝突)在逃,目前,天河警方正在全力開展深入調查和追緝犯罪嫌疑人。

我將明傳電報遞給華看雲,她看了內文後也大吃一驚,一時之間竟說不出話來。

“這份電報複印件怎麼會到你手上?你不是在停職反省嗎?”我問袁煥平。

“你的事情在我們這裏都傳開了,我們刑警大隊有人跟你們那邊熟,還專門打電話到天河問過你的事,你們那邊大多數人都在為你鳴不平,這個案件發生後,你們天河那邊傳來消息,說你正在暗中偵查九四年那起工傷事故,如果不是突然被抓起來,有這個把月的時間,說不定這些死者當中有好幾個人已經被你抓進牢裏了,犯罪分子就是想製造這起案件也沒了作案對象。我們局裏有人私下複印了這份電報,讓我拿來給你看看。”

“我看這樣也好,冤冤相報,一了百了。”華看雲在一旁說。

“你這話說得有點不負責任,”我指責她說,“都這樣冤冤相報,社會還不亂套了?”

“你還是先考慮你自己的事吧。”她說。

“我當然要考慮,問題是,從電報上還看不出白山村究竟死的是哪幾個人,如果幕後操縱陷害我的人死了,我的問題說不定還真成了說不清的懸案,我們市檢察院的幾個人還在平山嗎?”

“前兩天聽說他們回去了,不知道來了沒有。”袁煥平說:‘他們已經意識到你的案子可能是個錯案,他們大概得給自己找好台階才肯露麵吧。”

正說著,俞小波和丁秋卻走進了病房,俞小波一進來就笑容可掬地想與我握手,我示意正在打吊針不方便,他微微地窘了一下,但很快遮掩過去了,“我早就應該來,可最近的事兒,晦,忙得人焦頭爛額。”

“我知道你一直在平山,不想見就說不想見,跟我一個階下囚客氣什麼?”

“你這個人呐,總得給我一個梯子嘛。”

“你倒是給過我梯子,我不想爬,你就一下子將梯子抽了,把我摔成這樣兒,”我不客氣地說,“俞檢,我現在這算什麼?保外就醫?”

“手續是這麼辦的,不過―”

“別不過了,也就是說我現在還是一個犯罪嫌疑人?”

“你的案子我們正在甄別,”丁秋在一旁插話說,“俞檢為你的事兒沒少操心。”

“這麼說我該領情?”

“老淩,我不需要你領情,”俞小波推心置腹地對我說,“現在我隻能這麼跟你說,在決定抓你的時候,我們百分之百地相信你有罪,就是到現在,我也沒有推翻那些證實你有罪的證據,我現在對你改變態度,是因為出現了一些讓人生疑的事情,使我們在認識上有所改變,起碼是我個人已經意識到你的案子可能是搞錯了。”

“別說好聽的,”我打斷他,“就算我真的有罪,也沒必要把我往死裏整吧?”

“這純屬是一個意外事件,”他說:“在決定把你關到三一三室的時候,我並不在平山,丁秋他們也不知道你與薑耀武的恩怨,反倒是一片好心,以為你們曾經是同行―”

“就是你們的好心差一點送了我的命。”

“老淩,別再嘔氣了,這件事情我們總會給你一個交待的,眼下我們還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我們能不能作一些推心置腹的交流?”

“你真的能跟我做到推心置腹?”我反問,“那好,請你先回答我一個問題。”

“你問吧。”

“你們是怎麼知道我與袁煥平的關係的?”

俞小波想了想,說:“我們是通過監控華看雲的電話知道的。”

“我們已經離婚了,你怎麼知道我們還有來往?”

“當然有人提醒我們。”

“你說的‘有人’是不是公安局的人?”

“你認為我應該回答這個問題嗎?”

“也許我不該問。我已經想到他是誰了。我現在感到困惑的是,他們設下的陷阱並不算高明,瞞得了你俞檢一時卻瞞不長久,最後的結果還會是我們常說的那句話:害人終害已,他們究竟能得到什麼好處?對了,針對我的兩個關鍵證人是不是還在你的控製之中?”

俞小波沒有回答我的問話,他的臉色也明顯地陰沉下來,丁秋在一旁看不下去了,說:“淩誌,你現在還是在保外就醫期間,等將來真的翻案了再來收拾我們吧。”

“丁科長,說話注意點,”俞小波製止了他,“老淩,有些話,由我來說已經不合適了,坦白地說,這段時間我和丁科長在平山的目的隻是保證你的安全,你的案件已經由一個省市兩級組成的聯合調查組接過去了,我估計調查已經有了很大的進展,據我所知,有關人員正在來平山的路上,聽說還有大領導要來,老淩,你的麵子大得很呐,你的本事也是這個,平時還看不出你是個能通天的人物,”他衝我翹起大拇指,“我想不佩服你都不行。”

“你現在是不是承受了很大的壓力?”我笑了。

他說:“我們手裏拿的是一把兩邊都開刃兒的劍,稍微一不小心,劍反彈回來就傷著自己了。在這一點上,我們搞反貪業務比你們搞刑偵的體會更深。”

我對他這番話有一種認同感,“這短短的一個月,我想的問題比過去幾十年都多,體會到的東西也從來都沒有像這一次刻骨銘心,也開始學會重新認識自己了。”

俞小波說:“如果真的證明你無罪,就是組織上不處理我,我也會自動辭職的。”

“丁科長到時候會怎麼樣?”我問。

“跟丁寒當初一樣,下海。”

“你怎麼會有這種念頭?”

“你是政法戰線的一麵旗幟,你的關係盤根錯節,我把你搞成這個樣子,檢察院我還能呆嗎?恐怕政法戰線我都呆不下去了。現在就有人當麵或打電話指責我,說什麼的都有,還不知道有多少人在背後戳我的脊梁骨,人言可畏呀。”

人都是有所畏懼的。我的問題已經接近於明朗化,但此刻的我一點也高興不起來,反倒更有一種深沉的悲哀,我想,如果我與看守所所長袁煥平不是戰友,如果不是有徐子諒那樣貼心的朋友,如果沒有華看雲的活動能量,如果沒有他們合法的加違規的操作,現在的我會是什麼樣子呢?我不敢往下想了。

沒想到伍天青會親自趕到平山,更沒想到周昆會與他一起出現,還有徐子諒、江流和田螢他們。周昆首先走到病床前與我握手,她的外觀與我們常見的婦女幹部已經沒有多大的區別了,齊耳的短發,中性化的職業女裝,矜持的親切,程式化的語言,恰到好處地體現了一個高級領導人禮賢下士、體貼群眾的風度,也許是心理上的原故,我從她的掌心感到了一些微妙的東西,一股外人覺察不到的溫熱,在她的一連串話語中,我隻記住了其中的一句話:“淩誌同誌,我來晚了,讓你受苦了。”

我想我不能在她的麵前表現軟弱,也不想讓她繼續居高臨下,我說:“小時候看電影經常有這樣的情節,一旦本黨的大部隊來了,衝鋒號一吹,這仗就打贏了。”

周昆的微笑仍然掛在臉上,“是的,衝鋒號已經吹響了,我們的大部隊已經開始衝鋒了,敵人正在狼狽潰逃,”她轉身指著站在病房門口的華看雲說,“是她給我送的雞毛信。”

我說:“周檢,差一點你就要第二次出席我們老淩家的追悼會了,上一次你是以市領導的身份,這一次卻是省裏的領導。”

周昆沒接我的話,她的眼睛一下子就紅了,默默退到一邊。

伍天青握住我的手半晌沒說一句話,徐子涼他們都神情肅穆地在他身後站成一排,這種相對無言的場而使我突然想起毛主席說過的一句話:村上的人死了,開個追悼會。我以為這個念頭很幽默,便開心地笑了,我想在場的人都不知道我為什麼笑,我自己也不明白自己怎麼會有那樣的念頭,我明明還活著。

“哇―”病房門口的華看雲突然大哭起來,撥開眾人一下子衝到我的身邊。

周昆說:“小華,不要讓病人太激動,克製點。現在什麼都不要說了,轉院。”

徐子諒和田螢攙住華看雲,“你看你,說得好好的,怎麼又控製不了自己。”

華看雲硬咽著說:“我這不是高興嘛?”

周昆在一旁批評俞小波,“你們也是,怎麼能把淩誌同誌交給一個犯人醫生治療呢?聽說還判過死刑?”

俞小波嘟峨道,“那個醫生是這個小縣城最好的醫生,大家都這麼說。”

金琳就默默地站在病房門口,我敢肯定,這會兒除了我之外別人對她都是視而不見,她一身白大褂,脖子上掛著聽診器,臉上沒有任何表情。

平山監獄的領導趕來了,平山縣委、縣政府、縣公安局的領導們也趕來了,我的轉院成了平山監獄醫院有史以來最為隆重的一次病人轉院,臨到被抬出病房的時候,我特意拉著平山監獄的監獄長的手說了聲謝謝,我讓他轉告金醫生,感謝她對我的精心治療。

我被擔架抬下樓,在樓下的院子裏才看到袁煥平,我喊了他一聲,“指導員。”

他大步走過來,將一大網兜香菇、木耳、茶葉交給我身邊的人,然後緊緊地抓住我一隻手,滿臉縱橫交錯的皺紋在顫動,他呢喃,“我沒能照顧好你,我沒能照顧好你。”

我說:“有空,到天河做客。”

他說:“我會去的,我要去的。”

周昆一行帶來了天河市最好的一輛救護車,臨上車的時候,我讓抬我的醫護人員停一下,我看到金琳站在醫院二樓的一扇窗口,窗口周圍的牆壁全是爬山虎的滕條和葉子,已經是秋季了,綠葉之間已經有了褐黃和淡紅的顏色,嵌在窗口的金琳像一幅畫,我看不清楚她的表情,也不知道她此刻在想什麼,但我很清楚她還將在這裏留貯很多年。

救護車有很好的減震裝置,不知不覺地就開出了平山縣城,駕駛室與後廂是通的,隨車的醫護人員知道我們有很多話要說,都坐到前麵去了,隻留下徐子諒和田螢陪我。

徐子諒這會兒是個名副其實的大胡子,他的胡子是他的標誌,閑一點的時候刮得幹幹淨淨,忙起來就讓它像野草一樣隨意生長,“官也不在了,外人也沒有了,”他俯瞰著我,“就剩下咱們仁了,想說什麼都可以。”

田螢沒有吭聲,她的眼睛盯著掛在我上方的點滴瓶,一隻手握著通往我身體的橡皮管上可以控製藥水快慢的小齒輪,似乎她的注意力全在那上麵了。

“小田,你說吧,你比我會表達。”徐子諒說。

“你說吧,你說得全麵。”她說,“我這會兒不想說話。”

於是就由徐子諒說。

―同意市檢察院對我進行秘密拘留並異地關押是由呂碩人主持召開政法委員會會議作出的決定,公安局方麵由劉昆代表出席了會議。決定作出之後,呂碩人書記親自打電話通知了遠在北京的伍天青,伍局長雖在電話中表示了異議,但不可能改變政法委集體作出的決定,也不便馬上趕回天河過問案件,隻好靜觀其變;

―伍天青在接到徐子諒與我會見後的電話之後,打電話向省廳冷謙廳長報告了這件事,對我的所謂強暴朱霞及收受賄賂、趁火打劫之事表示了懷疑,冷廳長指示要支持檢察機關獨立辦案的權力,在沒有發現檢察機關明顯失誤的情況下,公安機關不要貿然介人幹擾辦案,與此同時,冷廳長又直接指示省廳刑偵部門派員到天河督辦專案,從而保證了專案工作的正常進行,正因為如此,專案組及時發現了白山村以白山企業集團總公司的名義辦理了一宗出口勞務業務,市公安局方麵由劉昆批簽了有關手續,並通過他在省廳的熟人關係疏通,加快辦理護照、簽證一應事宜,省廳督辦人員發現這一情況之後介人此事,發現在申報的出境人員名單中有多個假名字,通過照片辨認發現其中就有曹海貴和已經列人我們追逃名單的其他幾個人。專案組就此順水推舟,在江都市一家賓館發現了曹海貴等多名在逃人員的行蹤,省廳指示江都警方對曹一行秘密拘留;

―我出事之後,江流回天河主持專案組工作,留田螢在廣州繼續監視葉蕙住宅並調查其行蹤,一直沒有發現線索。葉蕙在廣州附近有一座價值百萬元的豪宅,隻有一個湖北籍的小保姆照看房子,江流與田螢到廣州後,不但沒有發現葉蕙夫婦的行蹤,就連香港那邊他們也沒再露過麵,他們所有的通訊工具也都停機了,從這個跡象看,他們已經預先得到了消息。白山爆炸案件發生,田螢從電話中得知這一信息,立即聯想起九四年的那起重大人身死亡案件,連夜返回天河,對迅速發現線索起到了關鍵作用,天河警方派員赴樂昌緝捕李春爾,不但沒有抓到人,反遭當地村民圍攻,兩地警方多名幹警負傷,李春爾下落不明;

―白山爆炸案件傷亡慘重,死者包括曹友江、曹海波,據幸存者劉哲等人回憶,案發當日,曹友江突然通知開會,劉等人到會後,方知當日會議的主題是:團結一心,共渡難關。其實就是商量如何對付警方強大的政治攻勢。劉哲不願成為警方的對立麵,就在他坐立不安的時候他接到了一個後來看來是救了他命的電話,他得以與另外兩名在賓館掛了副經理職務的村幹部一起離開了會場,他們離開不久,村委會的樓房就發生了大爆炸;

―給劉哲打電話是一個年輕的頗有幾分姿色的女人,女人的名字叫向彤,向彤在電話裏說她受到了賓館保安員的欺負,問劉哲願意公了還是私了,如果不願私了她馬上報警。劉哲一行趕回賓館後卻沒看到向彤的人,被她在電話中指控的保安員卻好端端地站在大門口執勤,大家都證實那人一上午都沒離開崗位。這個名叫向彤的女人後來費了不少周折才找到,她確實是被人包養的情婦,包養她的人就是李春爾。向彤本人交待是李春爾打電話給她,讓她想辦法將劉哲喊到賓館來,別的她什麼也不知道。

“這個案件還有很多待解的謎,釋謎很大程度上有待於李春爾歸案。”我說。

“用不著,謎底應該是清楚的,”一直都很沉默的田螢插話說。“爆炸案發生的第四天下午,市委張泉亂書記、市人大俞濤主任,還有我們公安局、法院、檢察院都收了一封內容基本相同的信,落款的署名就是李春爾。”

“信裏寫了一些什麼?”

“我帶了一份複印件,你自己看吧。”她從公文包裏抽出一個檔案袋遞給我。“還是女同誌心細,我就沒想到這一點。”徐子諒說。

天河市公安局領導:

當你們看到這封信的時候,該發生的事情已經發生了,我給你們寫這封信的目的就是想告訴你們,曹家坑的爆炸案是我作的,你們用不著再勞神費力地去破案了。惡有惡報,善有善報,不是不報,隻是時候未到,時候一到,一切都要報,我已經讓惡人多活了五年,再讓他們活下去恐怕連我自己都要發瘋。

五年的時間,一千八百多天,我差不多每天都在盤算這件事,我無數次做夢都看到我的弟弟滿臉鮮血地站在我麵前哭,每次清明節回家祭祖,我這個做哥哥的卻要到弟弟的墳前燒錢紙,前不久,我又做了一個夢,夢見我弟弟李水爾指著我的葬子罵我,罵我是個軟骨頭,放著血海深仇都不敢報,直到將我罵醒。不是我不想報仇,我是在等啊,等老天的報應,老天爺未必總是讓壞人當道?今年4月份的時候,南江市公安局一個姓洪的科長去我們那裏了解九四年的那件事,當時我以為老天爺真的開了天眼,我高興啊!後來我到天河來,又聽說你們公安局已經開始對姓曹的下手了,老百姓都說從省裏來了一個叫“青天”的局長,要下曹爹的手了,還說你們刑警支隊的淩支隊長一直就看不慣姓曹的那幫王八蛋,隻差沒人撐腰,現在來了“青天”局長,淩隊長的狠氣也來了,我聽了這些傳說,也看到了希望,但我沒想到連淩隊長也被姓曹的弄到牢裏去了,既然老天不開眼,那就由我來動手吧,我來替天行道。

你們也用不著勞民傷財地來抓我了,如果有一天你們在哪裏發現了我的屍體,你們也用不著破案,我做了這件事本來就該是死路一條,有這工夫和資金你們把當年的事再過細地查一查,把那些跟牲曹的聯著褲腰帶的人揪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