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3 / 3)

這就是維斯布老爹和飛於甫冷丁聽到的那一聲槍響。

因為卷發漢子抽手投鏢,全身姿勢的變化給了節魯扭動手腕放槍的時機。

這一槍,本來是衝卷發漢子投鏢的手打去的。可是,卷發漢子左手投鏢,右手仍鉗住節魯持槍的手。在節魯扭動手腕放槍的時候,槍口一下子偏了,子彈從卷發漢子的耳根兒打了進去。

卷發漢子上身一歪,斜斜地倒了下去。

“節魯叔叔!”

穀龍叫著撲了上去。

節魯扭動了一下身子,卻沒能爬起來。

他的肋下已經被重創多處,致命的傷痛使他說話的聲音顫顫抖抖的。

“……穀龍,你,你來得正好啊!維斯布老爹呢?……”

穀龍向節魯講述了自己與維斯布老爹被豹子衝散的經過。

“哦,哦,這麼說,你也在找維斯布老爹呢!”

節魯臉上的肌肉跳動著,露出了艱難的微笑。他想伸出手去撫摸穀龍的臉蛋兒,就像平時見了穀龍一樣。

可是,費力抬起的手停在半空,突突地抖動著,怎麼也夠不著穀龍的臉蛋兒。

全身的虛弱,同他剛才與卷發漢子殊死搏鬥的情景形成鮮明對照!

穀龍急忙接住節魯不住抖動的手:

“節魯叔叔,這是怎麼回事?你怎麼會在這兒?這壞蛋是誰?你為什麼不早開槍?……”

“你瞧你,問題這麼多,讓我先回答哪個呢?你跟老爹走了以後,檢查站就接到情報,蠍子集團今天淩晨要從野竹箐西口偷運毒品入境……”

“蠍子集團?”

穀龍吃驚地瞪大眼睛。

節魯點點頭:

“板章站長一接到情報,馬上就帶了一些人去西口設伏。誰想到,板章站長剛帶人走了不久,一個放牛的孩子就跑來報告,說有四個壞蛋偷偷從北口摸入邊境。當時,站裏隻剩下幾個人,還要留看家的,還要派人去給板章報信。我,飛於甫,還有,還有劉別,就先追出來了……”

說到這兒,節魯的聲音越來越低,越來越慢了。他的胸口扯風箱一般急劇起伏著,裂開血口的嘴唇一張一閉的,呼出大口大口的熱氣,一雙紅得嚇人的眼睛漸漸地合上了。

“節魯叔叔,節魯叔叔!”

穀龍著急地連聲叫著。他想搖搖節魯的胳膊,又擔心這樣一搖,更加劇了傷痛。

“節魯叔叔!”穀龍呼喚著,眼裏掉下了淚。

穀龍的淚水,大顆大顆地滴落在節魯紫黑的臉膛上。

這是多麼熟悉的臉膛啊!

在這紫黑的臉膛上總是堆著笑。節魯仿佛有一肚子講不完的笑話,常常把穀龍逗得捂著肚子笑成一隻彎蝦。

可是現在,才分手兩三天,節魯就變成了另一個人。紫黑的臉膛失去了往日的光彩,幹焦得像一塊樹皮,上麵糊滿血跡和泥汙;愛說愛笑的嘴巴緊閉著,像上了一把鎖。

穀龍的淚水滴落在節魯的臉膛上,陰冷的風把淚水吹得冰涼。

節魯逐漸蘇醒過來,慢慢睜開眼皮:

“……是你在哭嗎?穀龍。為什麼要哭呢?要不要我找兩個瓶子為你接著?”

聽節魯這樣說,穀龍忍不住笑了。

“哎,這就對羅!為什麼要哭呢?你把眼淚留好,說不定哪天咱們要舉行大哭比賽,你爭取拿個冠軍……”

穀龍羞澀地笑著,抹去臉上的淚。

“穀龍,你看你,多有本事啊,居然從豹子嘴裏逃出來。要是我呀,說不定已經給豹子當早點啦!”

穀龍說:“節魯叔叔,我不哭了。你快說,那四個壞蛋呢?”

“這四個該死的家夥道兒很熟,他們聲東擊西,從北口一摸進來,就鑽進猛塔森林。我們一追,他們四個就跑散了。老林裏黑得鍋底似的,他們跑散了,我們也追散了。現在,也不知道飛於甫和劉別在哪裏……”

說著,節魯吃力地抬起頭來,盯住倒在血泊中的卷發漢子:

“他們幾個是故意跑散的,為的是分散我們人力,掩護這個卷毛的家夥,因為他扛著毒品。我一直盯住他追,一步也不放鬆。這個貪心的家夥,要是早一點把口袋甩掉,也許就躲過我這一槍了。當然,我也沒想到他會使飛鏢。我中了他的鏢……”

因為說話用力,節魯感到傷口一陣陣疼痛。知道這是鏢上塗的毒在發作了。他閉住嘴,伸出手,抓住穀龍的胳膊:

“我一直沒敢開槍,害怕引來豺狗幫了狼。現在,現在,我的槍響了,這就給林子裏人們報了信。尋槍聲趕來的,可能是自己人,也可能是這家夥的同夥。你馬上,馬上把毒品扛走!”

說著,節魯鬆開穀龍的胳膊,伸手朝右前方一指。

穀龍這才發現,右前方不遠的一棵大樹下,正丟著一個裝得鼓鼓囊囊的口袋。離口袋不遠的地方還有一把牛角尖刀。

穀龍跑過去,撿起牛角尖刀,別在腰裏,又把口袋從地上揪起來。

他打開袋上的繩索一看,嗬,裏麵一坨一坨的,全是毒品。提起來拎拎,足有一隻小羊重。

穀龍把口袋朝身後一掄,牙根一咬,就扛在肩頭上了。

他扛著口袋,回到節魯身邊。

“嘿,看不出你還有這麼一把好力氣!”

節魯笑了。

穀龍也笑了。

節魯欠起身子,兩眼火辣辣地盯住穀龍,提高了嗓音:

“穀龍,你就別放下口袋了,就這麼扛著朝前走,從這個方向走出森林,越快越好!”

穀龍連連搖著頭說:

“不,不,節魯叔叔,我不走,我不離開你!”

“傻孩子,別說這些,你,你快走吧,……你走累了,扛不動了,就想辦法把毒品藏好。要麼埋在地裏,要麼架在樹上。像狐狸藏食①似的,讓誰也找不到。然後,然後你就趕緊走出森林,去檢查站報告。”

穀龍急紅了眼,大聲說:

“不,節魯叔叔,我不能丟下你走!”

說著,他彎下腰,要把口袋放下來。

節魯突然叫起來:

“別放下!”

說著,他突然把黑洞洞的槍口對準了穀龍:

“你不走,我就打死你!”

穀龍嚇了一跳,他咬住嘴唇,渾身抖動著,兩手緊緊揪住肩上的口袋,一雙瞪大的眼睛一動不動地盯住節魯的槍口。

仿佛槍口是磁石,而他的眼睛就是被磁石牢牢吸住的鐵塊。

他說不出是苦是辣,道不明是暖是寒。

“你!你!……”

穀龍一下子咬破了嘴唇,鮮血順著嘴角淌了下來:

“你打死我,我也不走!”

這回答,像炸雷一般震聾了節魯的耳朵,又像鋼針一樣刺進了節魯的心。

節魯的耳朵嗡響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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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狐狸愛把吃不完的食物,嚴密地埋藏起來,等餓了的時候,又挖出來再吃。

節魯的心哆嗦著。

“……穀龍,傻孩子,別說傻話啦!……你以為我願意你把我丟下嗎?啊?……”

節魯顫抖的聲音變得那麼嘶啞,那麼悲涼:

“要是能讓你把我裝進口袋裏背走,那當然再好不過了。可是,這不能,不能啊!……一隻山羊要想搭救陷進泥塘裏的大象,它就會和大象一起死了!孩子,咱們不能都死了啊!毒品不能再落到蠍子集團的手裏。孩子,你就聽大叔的,大叔把一切都托給你了。你快走吧!”

“……節魯叔叔!”穀龍啞著嗓音叫道。他感到喉頭堵塞了,眼前的節魯叔叔像被蒙著雨水,模模糊糊的,看不清鼻子眼了。

“穀龍,我已經聽見了腳步聲,你快走,快走!”

穀龍還在遲疑著。他從沒感到自己的雙腳像今天這麼沉重。

“好孩子,你,你……快走吧,大叔求求你……”

節魯說著,咬緊牙關,翻動著身子。

他的額頭,暴起一排青筋。

他的肘彎,湧出一片殷紅。

他的手掌撲在地上,他的胸脯貼在地上,他的頭要碰到地上——

天啊,他要支撐起來,要給穀龍跪下!

“節魯叔叔!”穀龍忍住狂湧上來的淚,大聲叫著,“我走,我走!你一定要等我回來!”

隨即,他邁開了雙腳。

他頭也不回地一直朝出林的方向走去。

騰騰騰!騰騰騰!

穀龍覺得,自己的心在往下落,越落越深;而自己的身子,卻在往上升,越升越高。

他從沒感到自己的身上像現在這麼充滿了力量。不要說一個口袋,就是整個猛塔森林壓在肩上,他也照樣能扛著走!

看著穀龍走了,節魯的心裏一塊石頭落了地。

——好樣的,穀龍!

他的胸膛劇烈地起伏著,想舒緩地說一句什麼,但是,他說不出來。

隻是默默地、默默地盯住穀龍那漸漸消失在密林深處的背影。

當穀龍完全化進密林時,不知怎麼的,節魯突然感到一種說不出的孤獨。

仿佛整個猛塔森林都隨著穀龍離開了他。

蒼天之下,隻剩下他一個。

陪伴著他的隻有一具橫在地上的麵目恐怖的血屍。

寂靜,寂靜!

四周寂靜得讓人喘不過氣來。

不知過了多久,密林裏傳來了沙沙的腳步聲。

這腳步聲,使節魯振作起來。

有人走過來了!

是什麼人呢?

自己人,還是對手?

節魯退縮到就近的一棵樹後,把槍舉到眼前:

來吧,不要命的,就朝我槍口上撞!

朝節魯槍口上撞來的,不是人,而是一頭傻頭傻腦的麂子。

麂子這東西,沒有什麼可以防禦天敵的武器。在生存的競爭中,唯一保存自己的辦法,就是依靠尖耳朵和長腳杆。尖耳朵聽見丁點兒動靜就跑,而長腳杆跑起來又如同飛起來一般。並且,在疾跑中,它還能跳起來,騰躍過高高的灌木。這往往使得對它垂涎三尺的猛獸一次次撲空。

但是,機敏的麂子又有一個致命的弱點:

當它被一種奇怪的聲響驚動,沒命奔跑了一陣之後,發覺身後並沒有什麼危險,好奇心就會促使它悄悄地走回去,看看剛才究竟是什麼東西發出的聲響。

而這就往往成為它最終喪命的根由。

這隻迎著節魯走來的麂子,被剛才擊斃卷發漢子的那一聲槍響驚得竄出好幾遠,之後,它發覺身後並沒有東西追趕,又悄悄返回來看個究竟。

它小心翼翼地朝前走著,不時揚起頭來四下張望。

突然,它站住腳,吃驚地瞪圓黑葡萄似的眼珠,隻愣了片刻,就調頭逃進密林深處。

它看見了那具被打炸了腦殼的血屍,像一段天雷轟倒的斷樹,叉開兩腳直挺挺地躺在泥地上。

麂子失魂落魄的驚逃,無意中提醒了節魯:

我為什麼要像死守鼠洞的傻貓一樣呢?

穀龍還沒走遠,如果這時候卷發漢子的同夥趕到,情況就很危險。

應該馬上離開這裏,盡可能拉開自己同穀龍之間的距離。就像維斯布老爹講的那樣,老麂為了維護小鹿不被獵人追上,就假裝摔壞了腿,一瘸一拐地把獵人從小鹿身邊引走。

節魯試著拖起受傷的身子,朝與穀龍相反的方向爬去。

像有一千根鋼針在肋下猛紮,節魯第一次感到自己的身子是這麼不聽使喚。每向前爬一步,都疼得他恨不得大叫一聲。他用牙緊咬住嘴唇,害怕自己真的叫出聲來。

——為了掩護小鹿,老鹿得吃多少苦啊!

節魯這麼想著,拚力向前爬。當他爬到一棵鳳冠樹下時,一陣劇烈的疼痛使他渾身觸電般顫抖起來。仿佛天上落下一把巨大的砍刀,從把他砍成了兩截。頓時,雨似的汗珠唰唰地順著腦門淌下。

——天啊,你饒了老鹿吧!

節魯在心裏發出了一聲慘叫,一頭紮進了布滿落葉的泥土裏……

一隻渾身雪白的鳥兒,擦著樹枝飛來。它低沉地鳴叫著,輕輕地、輕輕地貼著節魯那滿身是泥土的身軀飛過。

當它又高飛起來的時候,碰落了寄生在鳳冠樹上的一朵淺黃色的小花。

小花輕輕地、輕輕地飄下來,落在節魯那血跡斑斑的身軀上。

啊,多麼鬆軟陰涼的泥土!

多麼潮濕清新的氣息!

漸漸地,節魯感覺到了猛塔森林裏這美好的、生機勃勃的一切。

像一粒種子發出了芽兒,像一根筍子拱出了土,節魯從昏迷中醒來,吃力地睜開眼睛。他看到了臉頰旁蒸騰著潮氣的泥土,他看到了頭頂上遮天蔽日的綠葉。

“唔……”

他長喘了口氣。

莫忘記,莫忘記

無邊的大地

養育了僾尼……

不知怎麼的,他突然想起了這支古老的民歌。

是啊,大地養育了僾尼,大地是僾尼的母親。母親不忍心看著自己的兒子就這麼死去,她伸出雙臂抱住我,又讓我看見了花瓣的淺黃,樹葉的碧綠。

我沒有死!

我不能死!

節魯攥緊手裏的短槍,扭動著胳膊肘,又開始朝前爬了。

爬呀,爬,咬緊已經咬爛了的嘴唇。

爬呀,爬,拖著斷成兩截似的身軀。

“……莫忘記,莫忘記……”

一邊吃力地爬著,一邊在心裏斷斷續續地哼著:

“……無邊的大地,養育了僾尼……”

突然,他停止了爬動,渾身打個冷顫:

一雙叉開的銅柱粗腿,擋住他的去路。

針眼般粗大的毛孔和五趾張得很開的腳,說明這是一條闖慣深山野箐的壯漢。

山石樹木蹭掉了他腿上的汗毛,陡坡溝坎分開了他的五個腳趾。

節魯一抬眼,碰上一張荷葉大臉!

這張荷葉大臉,烏黑鐵板;圓眼配著粗眉,獅鼻伴著海口;亂鐵絲般的絡腮胡從脖子根一直纏上來,密密糟糟地圍滿了下巴;眉目之間,凶相畢露,不怒也帶著三分殺氣。

不容節魯舉槍,荷葉大臉的兩隻腳,就石板似地壓住節魯的兩隻胳膊,接著,嘿嘿一笑:

“我特飄明人不做暗事,你們不是要抓蠍子嗎?我就是!”

啊?特飄?蠍子?

節魯心頭一顫。

從被抓住的毒犯那裏,他聽說過特飄這個名字,知道這是一個心黑手狠的家夥。

怎麼,他就是“蠍子”?

節魯覺得這一切來得太突然。

他明白,自己受傷中毒的身子,不是這條莽漢的對手。他一扣扳機——

砰砰砰!

一連串的子彈,從特飄的赤腳下嗖嗖嗖地斜飛進樹林裏,打斷了低處的灌木樹枝,驚得樹上的鳥兒撞著枝葉四處亂飛。

子彈打光了,槍成了廢鐵。

特飄的大腳連動都沒動一下。

“好啊,看不出你還是條硬漢子呢!我看你到底有多硬!”

特飄話音未落,節魯就感到胳膊像被鐵錘砸了一下,疼得他哎呀叫了一聲,鬆了槍。

特飄的腳還在用力往下踩。

“怎麼,你真要聽到自己的骨頭響嗎?快說,你把我們弟兄殺了,口袋哪兒去啦?”

“……口袋……口袋……”節魯吃力地嘟囔。

特飄鬆開腳,兩隻耳朵支楞得像出箐飲水的麂子。

因為特飄改換了姿勢,節魯覺得輕鬆多了。他大口地喘息著,又自在地閉上眼睛。

“啊,你累了,你想睡了……”特飄冷冷地說。突然,他提高嗓門叫起來:

“我再問你最後一遍。口袋哪兒去啦?”

節魯慢慢地睜開垂下的眼皮:

“……口袋,口袋,它長上翅膀飛啦……”

“好啊!我也讓你飛起來!”

特飄一刀捅進節魯的傷口裏。

“哇!——”

節魯慘叫一聲。

特飄露出獰笑,他的刀並不再往深裏捅了。

“大爺今天高興,多陪你玩一會兒!”

特飄這麼說著,緩慢地扭動著手腕。

“啊!……啊!……”

節魯痛苦地叫著,全身控製不住地扭曲著。

特飄一麵攪動著刀尖,一麵不緊不慢地說:

“是你先下的手,問你話你又不說……”

節魯已經聽不清特飄的話了,覺得自己像是掉進了一個大石洞裏,四周圍滿了人。他們一齊用石頭猛烈地敲擊著石壁,發出嘭嘭嘭的巨響。

突然,特飄的手停止了攪動。

他瞪大眼睛,側過頭去。

他聽到了腳步聲。

急匆匆的腳步聲。

這腳步聲從密林深處傳來,正沙沙沙地朝著這邊走來。

特飄又聽了一陣。

這是兩個人的腳步聲。

他拔出刀,鑽進附近的樹叢裏。

沙沙沙地踩著落葉趕來的,是飛於甫和維斯布老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