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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黑林鼓聲

杜巴老爹覺得,這個坐在客店裏吃酒的黑臉大漢,雖然一聲不吭,但身上卻充滿了殺氣。

像架在樹杈上的一個老鴰窩,杜巴老爹的客店坐落在貝鹿山、瑪糯山和猛那森林三者交界的地方。背靠蜿蜒的青山,麵向蒼茫的老林,一幢被風吹歪了的僾尼矮腳竹樓,立在出山進山、出林入林的必經之路上,伴著茶花雞的啼鳴和豺狼的嚎叫,在野樹的陰影裏升起一縷霧似的炊煙。

這霧似的炊煙,像一麵旗在風中飄搖,召喚著過路的客人。不論是趕馬幫的老哥,走親戚的大嫂,還是跑買賣的生意人,闖林入箐的好獵手,凡路過此地的人,都要踏上木梯,在竹樓裏歇個腳,喘口氣。杜巴老爹為客人擺好了編織精巧的扁圓的竹篾小凳——這個精巧的竹篾小凳,在僾尼人的習俗裏,表示對客人的尊敬和歡迎。收拾得井井有條的客店裏,燃著旺火。火塘邊煨著清香中略帶點苦澀氣味的苦丁茶,白木飯甑裏有硬得讓人嚼得牙酸、但吃下去卻最經時候的糯米飯團,鐵鍋裏煮著整塊的野豬肉和麂子馬鹿肉,篾桌上擺著箐雞幹巴、酸筍子和衝天椒、青頭蕈、蕎巴巴蕈等各種小菜。好喝兩杯的,有杜巴老爹自己釀的混濁的包穀酒,能讓人醉得舌頭打卷兒,腳踩雲片兒。

因為隻有一幢竹樓,在通常情況下,客店那被踩得光滑油亮的竹篾樓板上,是不留客人住宿的。

老伴兒死得早,也沒有兒女。杜巴老爹像一塊河底的石頭,成年累月與過往的魚兒做伴。長的,他叫老哥老弟;幼的,他叫小兒小孫;穿裙插花的,他叫嫂叫妹,就像一大家子人似的。孤獨的老人從不感到寂寞。在他那粗得樹皮似的黑臉上,被歲月的刀鋒刻出橫七豎八的紋路裏,時常擠滿了笑。

可是,自從幾年前,猛那森林裏來了一夥領頭的叫窩古力的土匪,他們殺人越貨、殘害無辜;為了搶一塊拳頭大小的鹽巴,可以不眨眼的用牛皮繩勒死老少五人,然後,把屍體綁上石頭,沉到水塘裏,並且在每個屍體上插一把刀。屍體腐敗膨脹時,因被刀尖穿破而永遠浮不出水麵。

一時間,麂子馬鹿飲水的清清的水塘混濁了,長尾葉猴打秋千的開著紫花的銀背藤被砍斷了,連老林裏潮濕陰涼的風中,都夾著人血的腥味。

老人臉上的笑,不見了。

有一天,他去林子裏砍柴,被一群吃屍的豺狗堵了道。他鳴槍驅散了豺狗,從兩具被土匪割斷腳筋剜去雙眼、然後用胳膊粗的樹棍從嘴裏一直插進肚子裏而慘死的屍體旁,救下了一個挨了刀但還未斷氣的七八歲的小男孩。

“天啊!這幫土匪哪是人啊!”

杜巴老爹悲歎著,流著老淚,把孩子抱了回去。

苦命的孩子像一個頭上還頂著黃花的小嫩瓜,客店的竹樓成了一片遮風擋雨的瓜葉。孤獨的老人有了伴兒。他給孩子起了個名字叫果龍;果龍喊救命的老爹叫爺爺。

山上的野枇杷在石縫裏長,山下的茶花雞在亂草裏生;果龍從小就跟著爺爺在老林深箐裏闖。鑽刺棵,打野物,捉蛇鼠,摸魚蝦,采蕈子,挖竹筍。杜巴老爹走前,果龍緊跟在後。身影一高一矮,風裏鑽,雨裏淋;腳印一深一淺,泥裏踩,水裏蹚。

當白發從杜巴老爹的黑布包頭下悄悄鑽出來的時候,果龍已經長成一個十六歲的少年,他發誓要為被土匪殘害的阿達、阿媽報仇雪恨。他站在那裏,就像一根挺直的青竹。

今天一早,霧的紗巾還披在樹梢上,果龍就踏著滿地露水,去林子裏采蕈了。

果龍走了不多時,就有人敲響客店的竹門。

嘭嘭嘭!嘭嘭嘭!敲得很重。

近日來,挺進西南掃蕩頑匪的解放大軍先頭部隊,已經開進了貝鹿山和瑪糯山,窩古力匪幫預感到他們為匪逞狂的日子不多了,更加劇了血腥襲擾,嚇得境內外的老百姓都不敢出遠門。所以,客店裏已經連著好幾天沒有來過客人了。

是誰這麼早就敲響竹門呢?

正在撥火的杜巴老爹連忙起身開門。

隨著竹門吱吜一聲響,一個黑臉大漢迎麵堵在了杜巴老爹的眼前。

這大漢,一身十足的僾尼人打扮,短褂露肚,肥褲過膝,鑲著銀片的藍布包斜挎在闊膀之上,兩排雕花銀扣在胸前閃著奪目的白光。沾著露水的衣衫和泥腳,說明他是頂著星月長途跋涉到這裏的。

他夾著一陣風邁腿而入,大馬金刀地端坐在迎門的一個篾桌旁,甩了幾個丁當亂響的銀幣,要了酒肉,一聲不吭地吃喝起來。

當竹筒裏的酒喝得仰了底兒的時候,他也沒再要,隻是用粗糙多筋的大手,抓起煮得流油的麂子肉,整塊地填進嘴裏,悶頭嚼著。隨著嘴巴的蠕動,右邊臉上明顯地現出一道長長的刀疤。

這黑臉大漢雖然在悶頭吃喝,可杜巴老爹卻從他那不同尋常的舉動上,看出他腹藏殺機。

這是一個殺過人的人!

他那一雙閃在黑布包頭下的鷹似的亮眼,不時透過半掩的竹門,朝山道上掃視。

杜巴老爹一麵撥旺火塘,把一束苦丁茶的枝葉舉在火上燎了一下,放進大土碗裏,嗞啦啦地衝上滾水,一麵在心裏嘀咕:

這大漢是什麼人?

從哪兒來,到哪兒去?

他為什麼總朝山道上張望呢?

山道。

兩旁長滿齊腰荒草。

像一條蟒蛇,從大山裏爬出來,又鑽進森林中。

茫無邊際的猛那森林蓋著霧的厚被,靜靜地睡著。

突然間,“吱——”的一聲怪叫,草棵裏竄出一隻箭豬,耷拉著滿身的長刺,唏哩嘩啦地踩著落葉,向幽深處奔逃而去。

緊接著,丁當!丁當!箭豬驚處響起清脆的馬鈴聲。

荒草叢裏鑽出兩個趕馬人,一前一後,吆喝著四匹馬,直朝杜巴老爹的客店走去。

從方向上看,他們倆是從瑪糯山連夜趕來的,要在客店吃喝休息,然後去貝鹿山。

這是兩個布朗族漢子。他們的四匹馬,走得汗津津的。馬背上,馱著竹篾馱子。從那被樹枝掛開的沾滿露水的苫布下,露出捆成小捆的煙葉。煙葉烤得真好,焦黃焦黃,泛著金光。

誰都知道,瑪糯山裏善用槍弩狩獵的布朗族人,草煙、檳榔不離口。特別是草煙,連八九歲的孩子,腰裏都插一根竹煙杆。所以他們家家種得一塊好煙地,戶戶烤得一手好煙葉。

看來,這兩個布朗族漢子,是要把這幾架上好的煙葉,運到貝鹿山裏的猛灑大集上,跟壩子裏的傣族人換點糯米、布匹什麼的。

森林中,飛來飛去,給樹洞中的幼鳥覓食的大犀鳥最累;大山裏,風餐露宿,踏破鐵鞋運吃穿的趕馬人最苦。此刻,兩個人都走得軟胳膊軟腿的,大汗淌得像井裏撈出來似的,浸透了的衣褲緊貼在身上,揪都揪不開。難聞的汗臭像尿一樣直衝鼻孔。好在太陽還沒出來,山道兩旁的草棵都被露水打得濕漉漉的,飛不起半點草毛。不然,大太陽一蒸,那麥芒般的草毛都飛起來,粘在汗臉上,鑽皮鑽心的癢。撓一把,又紮得火燒火燎地疼,走不多時,臉就會紅腫得像個歪瓜。那滋味,真不是人受的。

看看遠處樹梢中隱約露出了客店竹樓的一角,走在後麵的滿臉絡腮胡的漢子,朝走在前麵的高鼻梁、細眉毛的小夥子喊了一聲:

“喂,多布小弟,走累了吧?吆住馬,坐下來喘口氣吧!”

多布拍打著頭馬的屁股說:

“芒嘎大哥,不歇了!說不定來接咱們的賽果早就坐在客店裏等羅!”

“不會。”芒嘎搖搖頭,拉長聲音道,“懶猴①還在撒歡打滾,咱們就動身啦。賽果不會趕到咱們頭前的!”

“賽果可是個點火就著的急性子……”

話說半截,嘎然止住。

多布覺出身後撲來了一陣陰風。他急忙收步側身,隻聽噌的一聲,一把一尺多長鋒利無比的雙刃尖刀,電光石火般擦過他的前胸。

不是閃得及時,這一刀,就會從他的脊背捅進後心。

多布頓時驚出一身冷汗!

他大叫一聲:

“芒嘎大哥!”

這一聲大叫,是報警的信號,也是求助的驚呼!

然而,回答他的卻是兩束比刀還陰冷的目光。

荒草叢生的山道上,再也沒有第三者。殺多布的正是芒嘎。

意外的突變,像一根栗木大棒,當頭砸了下來。多布隻覺得腦瓜嗡的一聲,像飛起無數隻野蜂。

躲過身後的暗算,躲不過眼前的突變;多布素來迅捷的手腳,一下子變得遲緩了。不容他從腰裏拔出槍來,芒嘎向前刺空的手臂猛然間收縮回來,順勢將那彎曲的肘尖,狠狠地向外搗去。因為多布側身躲刀,芒嘎的大半個身子,就撲閃到他的胸前。所以,芒嘎的這一肘尖,嘭的一下,正搗在多布的心窩上。

好厲害的肘尖,鐵棒似的,搗得多布連連後退兩步,哇的一聲,吐出一口鮮血,咕噔噔跌倒在地,頭一歪,昏死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