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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兩個壯漢,都是短衫肥褲的僾尼人打扮。

走在前麵的,四方大臉,滿腮胡茬。因為趕路熱了,大敞著懷,露出胸脯上鐵打的黑肉疙瘩。他吱吜一聲推開竹門,一雙亮眼,早已把客店的旮旮旯旯掃視了一遍。

緊隨四方大臉進來的另一位,相貌著實不善,暴眼如牛,大嘴似蛙,滿口板牙爭先恐後朝外齜著;臉上的肉一鼓一楞的,全都橫長著。大概他從來不會笑吧,陰沉的臉,就像一塊冰冷的鉛。看到這張鉛塊冷臉,就會叫人想起這樣的話:殺人不眨眼!

這兩個壯漢肩上無背的,手中無提的,就這麼赤手空拳、一前一後走進了客店。

坐在迎門那張篾桌旁的黑臉大漢,明知道來了新客,卻連眼都沒斜一斜,依舊眼盯桌麵,悶頭吃肉。那肥得流油的麂子肉煮得很爛熟,撕開填進嘴裏,連聲都嚼不出來就化了。

杜巴老爹一見來了新客,急忙立起身子,兩手在衣襟上楷抹著,迎了上去。

他與走在前麵的方臉壯漢碰了個臉對臉,眉尖不由抖了一下——

是他?!

不對呀!……

杜巴老爹一麵招呼著:

“啊呀,兩位走累了吧?快請裏邊坐!要吃點什麼?”

一麵又暗地盯了方臉壯漢一眼:

嗯,是他!沒錯!

可他為什麼?……

“先給來碗茶吧!”方臉壯漢說道。

說話的時候,他眼睛盯住杜巴老爹。可臉上卻死死板板的,沒有絲毫變化。

就在這一問一答的瞬間,杜巴老爹的身子剛好遮住悶頭吃肉的黑臉大漢。

黑臉大漢趁機斜過眼去,從歪掛在竹笆牆上的一片隻有巴掌大的破鏡片裏,掃了一眼剛剛進門的兩位壯漢。顯然在落座的時候,他就注意到這破鏡片是可以利用的了。

隻這麼一掃,就胸有成竹。當杜巴老爹轉過身子,去火塘邊提羅鍋的時候,他已經恢複了原先的姿式——眼盯桌麵,悶頭吃肉。

杜巴老爹來到火塘旁,從被煙子熏得漆黑的竹樓脊檁垂下的鐵鉤上,摘下被火舌舔著的椰果大的扁圓扁圓的羅鍋,衝了兩碗茶水,熱氣騰騰的端到離火塘不遠的一張篾桌上,招呼兩位新客入了座。

方臉壯漢背對火塘、麵朝黑臉大漢坐了下來。他端起碗輕輕吹著水麵上的茶葉,一雙亮眼,透過碗裏騰起的熱氣,瞟著黑臉大漢的舉動。

黑臉大漢吃光了肉,站起身,用手背抹抹嘴,跟杜巴老爹點個頭,算是告辭。然後,扭臉走出客店。

方臉壯漢盯住他的背影,動了動嘴唇,但沒說出什麼。坐在他對麵的暴眼大嘴,幹脆陰沉著臉,連看都不看一眼起身而走的人。

客店相逢,盡管陌生,也總要寒暄幾句。如此一言不發,正說明雙方來曆都非同尋常。

杜巴老爹一見老客走了,正要上前與方臉壯漢搭話,忽聽一陣金屬碰擊聲,隱隱約約傳進了客店:

丁當,丁當,丁當……

是馬鈴!

兩個喝茶的同時放下手中的大碗。

丁當,丁當,丁當……

馬鈴是朝客店響來的!

兩個壯漢對視一眼,緊跟著,四方大臉在前,暴眼大嘴在後,騰騰騰,奔出客店,向著馬鈴的方向,上了山道。

鈴聲是從樹叢裏傳出來的。看來馬幫還在鋪滿落葉的林間小路上搖晃呢。

兩個壯漢一前一後,沿著山道進了密林。

正在疾行間,突聽忽啦一聲,樹叢一響,走在後麵的暴眼大嘴還來不及叫出聲,脖頸就被一隻胳膊死死鉗住了。他強扭身子,朝後瞅了一眼,不覺驚得一愣。

他不相信自己看見的是一張臉。

因為世界上根本就沒有這樣可怕的臉。

這是一張沒有鼻子、沒有嘴的臉。它像血一樣鮮紅鮮紅的。隻是在眼睛的位置上,有兩個圓圓的黑窟窿,裏麵閃著凶光!

就在這張血臉突然出現在暴眼大嘴身後的刹那間,一把牛角尖刀,也閃著寒光抵在他的心口上。

隻要動一動,尖刀就會在他心上捅個窟窿。

走在前麵的方臉壯漢聞風而動,噌的從腰裏拔出短槍。他出槍真快,當槍攥在手裏的時候,機頭已經張開,子彈已經頂上膛。

可畢竟是聞風而動!

聞風在前,動作在後。所以,還是遲了一步。

“把槍丟下!不然我一刀捅了他!”

咄咄逼人的話,像砸過來一塊石頭,堵住方臉壯漢的槍口。

方臉壯漢看清楚了,突然用尖刀劫持了同伴的怪臉人,不過是在頭上套了一個隻留下兩隻眼睛的大紅布套。

方臉壯漢猶豫了。

“聽見沒有?把槍丟下!”蒙麵人又厲聲喝道。

同伴的生命被控製在刀尖下,稍有盲動,就要流血。

撲!

方臉壯漢把槍丟在了草地上。

“轉過身去,舉起手來!”蒙麵人又喝道。

真是一個劫路老手!

丟了槍,方臉壯漢已經被動;再轉過身去舉起手,就被動到底了。

方臉壯漢盯了蒙麵人一眼。

隔著紅布頭套,雖然看不見嘴臉,但是,方臉壯漢明白,這是個凶殘的家夥。

沒有道理可講,也沒有商量餘地。選擇隻有一個:

殺了他,或被他殺!

而眼下的局麵,要想殺他,還不得不暫作退讓。在退讓之中,伺機反客為主。

方臉壯漢咽下一口惡氣,舉起手來,又慢慢地轉過身去。

此刻,他忽然希望那馬鈴聲突然響到身邊。但奇怪的是,馬鈴聲竟然沒了。

山野一片靜悄悄。

來不及多想了,方臉壯漢知道,蒙麵人會很快接近自己。不,是接近那支草地上的短槍。他一旦奪槍到手,就穩操勝券了;自己要扭轉劣勢,隻能趁他彎腰拾槍的一瞬間。

果不其然,身後有了響動。

沙沙沙,沙沙沙。

蒙麵人用尖刀逼著被劫者作掩護,一步步向前靠攏、靠攏……

殺人!

或者被殺!

抉擇的時刻到了。

蒙麵人要拾槍,方臉壯漢要反擊,在這千鈞一發之機,暴眼大嘴飛起一腳,將短槍踢出四五丈遠。

這一腳,是用生命去換的。

蒙麵人也不手軟,哇的一聲怪叫,舉刀就刺……

方臉壯漢急忙奪刀。

可是,晚了!

隻聽撲哧一聲,一尺多長的尖刀就刺進同伴的胸口,隻剩刀把在外麵。

好狠的一刀!

一個鐵打鋼鑄的漢子,連哼都沒哼,鉛塊似的黑臉就唰地蒙上一層白霜。

方臉壯漢的眼裏頓時冒出了血!

他雙拳齊發,虎然有聲,劈頭蓋臉直朝蒙麵人撲打而去,仇恨和力量,都聚在雙拳之上。

麵對如虎似豹般猛撲而來的對手,蒙麵人的陣腳毫不慌亂。他一手托住手腳已軟的死者,堵住方臉壯漢,另一手將刀猛地拔了出來。

但見刀尖出處,撲啦啦!狂噴出一根血柱,兜頭濺了方臉壯漢一身。

方臉壯漢頓時變成了一個血人!

鮮血糊住他的雙眼,眼前倏地一片昏紅,再難看清。他急忙伸手去揉,忽見昏紅中晃出一道刺眼的白光;急忙側身躲閃,但聽噌的一聲,蒙麵人趁亂刺出的一刀撲了個空。不容他收刀再刺,方臉壯漢的兩隻大手,就鷹爪般抓住了握刀的手臂,順勢往前隻一拽,哢吧一聲,這隻手臂就從肩肘處被拽脫了臼。

蒙麵人慘叫一聲,丟了刀。

方臉壯漢一見得了手,也不去拾刀,一頓攻勢淩厲的流星拳,打得蒙麵人口噴血箭,連連敗退,再逼上去兜胸一腳,竟把蒙麵人踢得斷線紙鳶一般,跌落在兩丈開外。

蒙麵人在草地上連滾帶爬,半天也站不起身。

方臉壯漢搶上一步,正準備結果了他,冷不丁樹叢裏有人大吼一聲:

“暗器!”

吼聲未落,隻見半跪在地的蒙麵人一揚手,一個蜻蜓似的亮點,直朝方臉壯漢飛來。

柳葉飛刀!

方臉壯漢見對方暗器出手,悚然一驚,身形疾轉。猝然之間,閃避不及,躲過了前胸,卻讓出了右臂。

與此同進,樹叢裏豁啦一響,飛出了一杆獵用標槍。但見寒光閃動,槍下生風,不偏不斜,正中蒙麵人後心。

好準的槍法!

蒙麵人慘叫一聲,噔噔噔!倒退幾步,仰麵跌倒在樹叢裏。

這一倒,那杆紮進後心的標槍重重地杵在泥地上,撲哧一聲,鋒利的槍尖就筍尖般從胸前頂了出來,登時血流如注。

從那被標槍尖挑開的短衫下,赫然露出紋在胸脯上的一條雙頭怪蛇!

就在蒙麵人倒地的同時,不遠外的樹叢裏,傳出一聲清脆的馬鈴聲:

丁當!

方臉壯漢好不奇怪。他來不及尋那投槍救命之人,先走到樹叢前,探頭一看,隻見蒙麵的脊背下,壓著一根細棕繩。

方臉壯漢伸手一拽那棕繩,不遠處的樹林裏就傳來了馬鈴聲:

丁當!丁當!

原來如此!

方臉壯漢不由惱怒起來,一把扯斷係著馬鈴的棕繩,又一把扯下蒙麵人頭上的套——

不是別個,正是坐在客店裏悶頭吃肉的黑臉大漢!

一切都明白了,方臉壯漢這才回過臉去尋找救命恩人。

當他看清樹叢裏站起身來的救命恩人是杜巴老爹時,四方大臉立刻現出一絲笑容。他張開嘴,想要說什麼,突然間,渾身顫抖了一下,咕咚咚!像一根齊根砍倒的樹,直挺挺地栽倒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