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2 / 3)

杜巴老爹大驚失色,慌忙搶上前來,張開雙臂,將他抱在懷裏,連聲叫道:

“賽果!賽果!賽果!……”

方臉壯漢吃力地睜開眼皮,一雙寒星般的亮眼已經失去光澤:

“杜巴老爹……”

“賽果,賽果!”杜巴老爹的雙手開始顫抖了。憑經驗,他知道懷中人已經到了最後時刻,“賽果,你聽老爹說,老爹知道你明明是貝鹿山猛達寨的布朗族好漢,今天你卻突然穿了一身僾尼人的衣褲進了客店,就猜你一定是為要事而來……”

方臉壯漢不容杜巴老爹再說,痙攣著身子,用盡最後的氣力,連連搖著他的手臂:

“……快去!快去!……紮格利要到客店來接槍,你快去山道上堵住他……告訴他……告訴他……”

話未說完,就斷了氣。

他走了。留下這句至關重要的話。

大地默默無語。她用心血哺育了生命,又用沉默接受了死亡。

杜巴老爹略微呆滯的目光,落在賽果的右臂上。

粗壯的右臂上,咬著一把小蟲似的柳葉飛刀。

難道這麼一條如牛的漢子,會被這麼一把不足三寸的小刀奪走性命嗎?

杜巴老爹拔出了暗器,卻不見傷口中有半點血跡。

啊!他叫出了聲:

“見血封喉!”

見血封喉是猛那森林裏的一種落葉喬木,開紫花結紫果,枝葉能流出奶似的白漿。白漿含有劇毒,塗在刀上,不論紮著誰,隻要見了血,一袋煙工夫被害人就會血凝而死。常去狩獵的杜巴老爹,每次都在箭囊裏插上一兩支塗了“見血封喉”的竹箭。帶這樣的毒箭,不是為打獵,而是為防身。因為毒箭射死的野物,根本不能吃。

黑臉大漢的暗器上,正是塗了“見血封喉”!

賽果的屍體,因為血凝而僵硬了。

杜巴老爹老淚湧出了眼窩。

他雙手托著賽果,小心翼翼地平放在草地上:

“……賽果啊,你活著的時候,是布朗族的一隻鷹。高山,你能翻;老林,你能穿。可是,你飛得太累了!你收起翅膀找個安靜的地方,好好歇一歇吧……”

杜巴老爹念叨著,忽然想起賽果臨終前留下的話,急忙抬起淚眼朝貝鹿山眺望,心裏不由得咯噔一下緊張起來。

杜巴老爹熟悉紮格利,就像熟悉賽果一樣。他把賽果比做布朗族的鷹,把紮格利比做僾尼人的虎。

紮格利是貝鹿山上僾尼嘎洛寨出名的獵手,有著一身的好功夫。十多天前,解放軍剿匪部隊偵察排長齊速帶領著一個加強班的戰士,從賽果所在的布朗族猛達賽,來到嘎洛寨。他們訪貧問苦,調查匪情,建立了一支軍民聯防隊,大家推選紮格利當了隊長。

紮格利擔任了隊長以後,曾經兩次帶著化裝成僾尼人的齊排長來到客店,向杜巴老爹了解匪情。從齊排長堅定的神情上,杜巴老爹和果龍看到了希望,看到了窩古力匪幫的末日!

像走夜路的人想要一盞燈,杜巴老爹盼望紮格利能帶齊排長常到客店裏來坐一坐。可是,現在,他從賽果留下的最後一句話裏,知道紮格利要來了的時候,卻一下收緊心。

在這種不尋常的時候,紮格利的到來也一定不尋常!

蒙麵歹徒雖然死了,但客店仍舊被一種看不見的危險包圍著。

看不見的危險,才是真正的危險。

應該馬上去路上堵住紮格利!

把這裏發生的一切告訴他!

紮格利,你這會兒走到哪兒了呢?

紮格利已經走到了貝鹿山山腳下。

當他離開嘎洛寨的時候,那一幢幢掩在秀美的棕樹和翠綠的檳榔樹叢中的尖頂矮腳的竹樓,還在濃霧中靜靜地睡著。而此刻,紮格利回首翹望,滿山霧氣已經散盡,朝陽伸出千萬條金手,柔情地撫摸著晨風中輕輕搖曳的一草一木。

坐落在半山腰的嘎洛寨淹沒在萬綠叢中,但寨前那一木成林的老鴰樹,卻看得清清楚楚。

這老鴰樹原本是一棵枝繁葉茂的大榕樹,樹身粗得四五個人拉起手都抱不過來,銀灰色的樹幹向碧藍的天空中舒展著,從那樹幹上又長出一條條青綠色的氣根;這些氣根,有的一直紮下來,鑽進土壤中,又長成一棵樹幹;有的,還吊在半空中,隨風飄蕩著,把潮濕多雨的空氣當成吸取養料的土壤。就這樣,樹生樹,根生根,一棵老榕樹盤來盤去,竟連成一片繁茂的樹林。一木成林!奇景本來已夠壯觀,但奇中有奇,在那茂密的覆蓋了三四畝地的橫枝豎杈上,一個連一個地架滿數不清的老鴰窩。成千老鴰,父生子,子生孫,一代接一代在老榕樹上繁衍著。榕樹不斷長,老鴰窩不停增。平日裏,老鴰們在樹上安居樂業。一旦被什麼響動驚擾時,刹那間,群鴰飛起,遮黑半邊天;千嘴齊鳴,叫聲傳百裏。那景象,蔚為壯觀;那叫聲,經久不息。

因此,嘎洛寨的僾尼百姓,稱寨前的這棵大榕樹為老鴰樹。

老鴰樹是嘎洛寨的神。

傳說,嘎洛寨的祖先在這荊棘叢生、虎狼遍野的貝鹿山山腰上,搭起第一幢竹樓的時候,就有一隻老鴰叼著一粒樹種,落到竹樓的尖頂上。

多少年,多少代,嘎洛寨的僾尼人,就像這隻飛到荒野來的老鴰一樣,頑強地生存下來。

他們的臉,黑得像牛糞;他們的手,幹得像樹皮;他的腳,硬得像馬蹄。不分男女,不分場合,不分季節,除了胯下的一塊巴掌大的獸皮遮羞外,身上再沒有一絲布片。山頂上的茅草長高了,他們匍匐著身子爬上山,把茅草割回來,搭起尖頂的竹樓。半夜裏,在虎嘯狼嚎聲中,狂風掀了屋頂,全家人又四肢撲地,半跪在火塘邊,圍成一圈兒,用光光的脊梁擋住冷雨,不讓賴以生存的火種被雨水澆滅。雞叫天明了,他們給能主宰地上一切事物的阿奧阿波神磕過響頭,乞求一個收成,就接連翻過幾個山包,放一把大火,把成片的森林燒光。當場分吃了哪些因為來不及逃走而被燒得半生不熟的還帶著血絲的動物肉,然後,就在鋪滿灰燼的焦土上,用尖尖的竹棍子,戳出一個又一個馬鹿蹄印似的小洞洞,向裏麵丟下一粒穀種……

奮鬥!

生存!

在陰風冷雨裏,在虎口狼牙邊。

僾尼人吃盡世上黃連,曆盡人間艱辛。

誰料想,在這黃連與艱辛的後麵,又麵目猙獰地撲來一夥殺人不眨眼的土匪!他們比風雨更陰冷,他們比虎狼更凶殘。他們不給百姓生存的權利。

不消滅這夥害人蟲,百姓哪能有活路?

隻有抱成團兒跟土匪幹了!

就是在這樣的時刻,齊排長帶著五個頭上有紅星的解放軍戰士,從猛達寨來到了嘎洛寨。

僾尼百姓總算有了盼望。

猛達寨和嘎洛寨,這兩個一左一右地把住了貝鹿山山口的寨子,雖然先後成立了軍民聯防隊,可除了部隊有十來支長短槍之外,剩下的武器隻有獵槍和長刀弓弩了。為了武裝軍民聯防隊,更好地配合大部隊剿匪,設在瑪糯山的區政府決定撥三十二支步槍和五箱彈藥,給嘎洛寨和猛達寨。

槍支彈藥已經在三天前由猛達寨派民兵多布和芒嘎前去領取了。

紮格利此行的任務,是在杜巴老爹的客店裏,接應分給嘎洛寨的槍支彈藥。

臨行前,齊排長把自己的短槍插進紮格利的懷裏,叮囑他路上要多加小心。

聯防隊副隊長約墨大叔提議多去兩個人接應武器,紮格利勸道:“剿匪大部隊今天下午就要提前趕到了,家裏夠大家忙活的。還是我自己去吧,不到太陽落山,就能返回寨子,你們就放心吧!”

約墨大叔一拍他肩頭:“好,家裏這攤,你就放心吧!聽說猛達寨的聯防隊長寨果也去接應多布和芒嘎。”

“是啊”,紮格利笑了笑,“因為忙,我們倆已經有好久沒見啦。今天正好跟他見個麵!”

就這樣,紮格利出了寨子,上了路。

“茶花兩朵!——”

“茶花兩朵!——”

草叢裏的茶花雞不停地啼叫著。

紮格利騰騰地走進貝鹿山山穀。

這個中等身材的黑瘦黑瘦的漢子,年方三十七八;著一身藍靛色粗布衣褲,高吊在腿杆的肥大的褲腳,不時掃蕩著兩旁沾著露水的草棵;陽光在他那消瘦的長臉上,塗抹了一層居住在高山上的僾尼人特有的紫黑的色彩。濃眉似劍,兩眼如火,高高的鼻梁棱角分明,顯示著他的聰慧和毅力過人。

他疾步行走在峽穀間,目光掃視著兩側樹木叢生的陡峭的石壁。

驀地,齊排長的話又在耳邊響了起來:

“……區裏撥的這批武器來得太及時了!我剛剛接到部隊首長的指示,在瑪糯山以北圍剿隆哥匪幫的大部隊已經整頓完畢,今天下午就要提前趕到嘎洛寨和猛達寨。一場軍民圍剿窩古力匪幫的戰鬥,很快就要打響。瑪糯山以北的戰鬥沒有獲得全勝,隆哥帶著少數土匪逃跑了,至今也沒有捉到。土匪盤踞在老林裏,他們在暗處,我們在明處,大部隊開進老林裏拉網圍剿,不但傷亡大,而且也不可能一舉全殲。要想把窩古力匪幫一網打盡,還得動一番腦筋才行!”

回想齊排長的話,紮格利心裏不由一動:

哎,要是能設法把窩古力匪幫從森林裏引出來,引到貝鹿山峽穀裏;而我們事先埋伏在峽穀兩側。土匪一出林,就斷其退路,來它個甕中捉鱉,一個也別想跑!

這個主意好啊。可是,怎樣才能把窩古力匪幫引出森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