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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喬臘在密林裏鑽著鑽著,樹木漸漸稀疏,灌木叢開始茂盛起來。

他知道,這裏走到林地邊上了。

抬眼望望,那不遠處的山坡上,杜巴老爹的客店正從芭蕉林和麻桑蒲的綠葉叢中,探出竹樓一角。

按說,在老林裏鑽得淌汗的喬臘,應該去客店裏吃點喝點。可是他不,眼看著要到客店了,卻突然貓下腰來,小心地把自己隱藏在灌木叢裏,躲閃著客店的後窗口,匍匐前移。

藏著,躲著,想幹什麼呢?

在離客店不遠的山道旁,靜靜地立著一棵彎了腰的皂角樹,茂盛的枝葉巨傘似地在周圍的草叢上投下陰影。

喬臘的目標,正是這棵皂角樹。

他摸到皂角樹下,斜眼瞟了瞟客店,看看沒什麼動靜;又左右環顧四周,看看沒什麼人走動,這才把手慢慢地伸進樹下的草叢。

草叢覆蓋著一個樹洞。

喬臘的手伸進了樹洞。

突然,他的肩頭突抖動了一下,像是摸到一條蛇。

樹洞裏沒有蛇。

他摸到的是一小塊木炭!

——一塊表示明晨可以攻打嘎洛寨的木炭。

喬臘的眼前刹時間閃現出衝天的火光,人哭狗叫……

一切能激起獸性的情景,都一幕幕閃了出來,使他控製不住地露出了獰笑。

客店後的一片芭蕉林裏,六隻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喬臘的一舉一動。

紮格利壓低聲音對身邊的杜巴老爹和果龍說:“現在,亂線頭已經扯出了眉目。這個喬臘和他被殺的同夥,都是窩古力的人。他們此次出林的目的,一是截槍,二是取樹洞裏的密信。可見,今天早上槍支彈藥要通過客店的消息,早被隱藏在嘎洛寨裏的坐探報告了窩古力。喬臘沒料到,押送槍支彈藥的芒嘎半路上突然殺了多布,企圖一個人獨占了這些武器……”

果龍忍不住插嘴問:“他幹嘛要獨占呢?”

“可以斷定,芒嘎是混進猛達寨民兵隊伍裏的壞蛋!他身上紋著雙頭怪蛇,跟最先到達客店裏的黑臉大漢是一夥的,他是前來接應武器的。當他發覺賽果也趕到了客店時,認出了賽果,就下手殺了賽果。”

“這是兩頭豹子搶一隻岩羊啊!”杜巴老爹同意紮格利的判斷,“看起來,芒嘎和黑臉大漢是另一夥土匪,跟窩古力不是一回事!”

紮格利皺皺眉頭:“我猜想,很可能是隆哥匪幫的人!”

“隆哥匪幫?”果龍驚異地睜大眼睛,“隆哥匪幫不是被大軍消滅了嗎?”

紮格利搖搖頭:“狡猾的隆哥帶著少數幾個土匪漏網了。我們要接受教訓,想辦法把窩古力匪幫引出猛那森林,全部消滅光,絕不讓一個漏掉!”

果龍聽紮格利這麼一說,不吱聲了。

這當兒,喬臘離開皂角樹,又貓著腰,鑽進了灌木叢。

因為喬臘的鑽爬,灌木叢不停地搖晃著

果龍忽然著急了:“啊呀!喬臘要回去取槍了,他在林子裏留了一匹馬!”說著,他一把抓住紮格利的胳膊,連連搖著:

“槍是我們的!不能讓它落到窩古力手裏!”

紮格利的臉上沒有絲毫的變化。

哎呀,他怎麼不著急呢?

紮格利哪兒能不急呢?可是,急了,不一定就能從臉上看出來呀。

沉默了片刻,紮格利說:

“這批武器彈藥如果落在窩古力手裏,就會給明天早上的伏擊戰帶來很大困難。必須馬上選一條近路,趕到喬臘前頭取出來,讓他撲個空!”

“我去,我知道地洞在哪兒!我在樹枝上紮了個蕈子,我知道路,我去!”

霹靂啪啦,像竹筒倒豆子,果龍把憋在心裏的話全倒了出來。

可是,沒有回答。

他著急了。一抬頭,正碰上注視著自己的四隻眼睛。

果龍覺得,這四隻眼睛,熱辣辣的,像燃燒的火!

“怎麼?信不過我?”果龍叫起來,“不是我,你們怎麼會知道喬臘的?”

回答果龍的,仍舊是默默注視著他的四隻眼睛。

果龍盯住這四隻眼睛。

他覺得,這四隻眼睛,深沉沉的,像潭裏的水!

“我……”果龍說不出話來了。

杜巴老爹長出了一口氣,輕輕撫摸著他的紅布包頭:

“孩子,貝鹿山上有多少棵大樹,白頭翁最清楚;紮格利大叔心裏要說的話,我全明白。你為阿達阿媽報仇的心,比火還急!可是,你畢竟還是一隻剛出窩的麗麗鳥!你的窩,架在我老杜巴這根孤獨的樹杈上。我願意看見你遠飛,願意聽見你高唱,可是,我也害怕大風吹斷你的翅膀,暴雨打濕你的羽毛啊……”

說到這兒,杜巴老爹的聲音有些嘶啞。停頓了一下,把臉扭向紮格利,提高了嗓門:

“紮格利,就讓他去吧!這孩子我最知道,他行!再說,在這樣要緊的當口,咱們老少三個人,要兵分三路,各擋一麵了。對吧?你就交給果龍吧,他會把事幹好的!”

頓時,一陣熱血湧上了果龍的心頭,他多麼感激杜巴老爹啊。在這樣的時候,爺爺為自己講了這樣的話!一時間,他隻覺得有很多很多的話,要對爺爺和紮格利大叔講。但是,他隻說出這樣一句:

“……你們,就看我的吧!”

紮格利一把摟住他的肩頭:

“好樣的,果龍,我們就看你的!你要跑在喬臘前頭,要幹得幹淨利索,不露馬腳。喬臘撲了空,他隻會在窩古力麵前編個瞎話,打死也不會承認自己丟了槍。”

果龍縱身要走,又被紮格利拉住了:

“我問你,取出槍來,打算怎麼辦?

“這……”果龍抓起頭皮。

嗨呀,光顧著去取槍了!取出來,怎麼辦呢?那麼多槍支彈藥,背也背不動呀!

“孩子,要膽大,要腳快手快,更要細心!不細心,就會出漏子。

果龍聽紮格利大叔這麼一說,臉唰地紅了。

杜巴老爹在一旁說:“果龍啊,咱們出去打獵,打著了大家夥一下子抬不回來,是怎麼辦的?抬不回來,就先找個地方藏起來,回頭再找人一塊兒去抬唄!”

杜巴老爹的話,一下子提醒了果龍。他一拍腦門:

“我帶上鏟子,把槍取出來以後,就近挖個坑,嚴嚴實實藏好,一點也不讓喬臘看出來。行不?”

“行!”紮格利點頭稱讚道,“你看,再急火的事,隻要靜下來細想,總會有主意的!好,你快去幹吧。幹完了,馬上趕回客店,好讓我們放心啊!”

“你們就放心吧!”果龍說完,頭也不回地鑽出芭蕉林,在客店裏取了一把小鏟,朝密林裏鑽去。

看著孩子走遠了,杜巴老爹的眼神才收回來。他拉拉紮格利的衣袖,穩穩重重地說:

“紮格利,我也該上路了!”

紮格利的心,格登一下。怎麼,老人真的把自己的心思全猜透啦?

“紮格利,你別擔心我的腿腳。等不到太陽擦山頭,我就能趕到嘎洛寨。有什麼要交代的,你就快說吧!”

老人的一番話,講得紮格利心頭熱辣辣的。

英雄所見略同。

紮格利的全部打算,都在杜巴老爹的心裏裝著。

“老爹,”紮格利的聲音有些顫抖,“因為嘎洛寨裏有土匪的耳目,眼下還弄不清這個人是誰,所以,我們引匪出林的計劃,不能跟任何人說。你直接找到齊排長,隻跟他一個人講!讓他馬上將大部隊部署在貝鹿山峽穀兩側。一切行動,都要嚴守秘密,不能走露半點風聲!”

“嗯,我明白啦。”杜巴老爹點點頭,接著,他拉起紮格利的手掌,輕輕拍了兩下,“老象的腳,要把大樹踩倒;三路分兵,屬你肩上的擔子最重!我知道你要跟上喬臘,暗中盯住他,還要保護他,使他能順利地把木炭交到窩古力手裏。窩古力隻有拿到了木炭才肯出林。這是整個計劃的節骨眼!”杜巴老爹停頓了一下,眼盯住紮格利:

“為了這重要的一步,你要一直跟到匪窩去。匪窩就是虎窩啊!”

紮格利笑了:“老爹,你不是說我是僾尼人的一條虎嗎?虎還怕進虎窩嗎?”

杜巴老爹歎了一口氣,一雙老眼仍舊盯著紮格利:“咱們僾尼人有這樣一句話,老虎睡覺也睜著一隻眼。你千萬要當心啊!……”停頓片刻,他朝貝鹿山望了一眼,說:

“別忘了,你的妻兒還在家裏盼著你早點回去呐!”

也許,在這樣的時刻,杜巴老爹不應該說這樣的話。

可是,他說了。

在這樣的時刻,他說了這樣的話。

一陣風,吹亂了滿樹的綠葉;一句話,攪動了紮格利的心。

別忘了。

怎麼能忘呢?

驀地,紮格利的麵前,閃現出了一雙美麗的,但是噙滿淚的眼睛。

……看著紮格利收拾停當,準備上路了。娜莎一句話也沒有說,兩手抱著膝頭,坐在地鋪上,借著火塘的光亮,睜著一雙美麗的大眼睛,默默地注視著自己的丈夫。

“我走了,娜莎!”紮格利輕輕地說。

沒有回答。

娜莎的眼睛在閃光。水潭似的,噙滿了淚。

紮格利走到地鋪前,雙手托起她的臉:

“我接到槍支就回來!你這是怎麼了?”

“沒怎麼……”娜莎輕輕扭過臉去,躲開紮格利的目光:

“我心裏總覺得……總覺得事情不那麼簡單!……”

妻子有預感啊!

紮格利的心不由得一沉。

他一時無話了,抬眼瞅瞅熟睡的兒子小利戈。

小利戈隻有四歲,在睡夢裏還咧著嘴笑呢!

一滴口水順著嘴角淌出來,流過圓圓的臉蛋兒。

他夢見什麼啦?

紮格利答應過小利戈,要給他捉一隻最好看的紅尾鳥。可是,因為忙,一直沒得閑去捉。直到昨天晚上,小利戈臨睡時,還衝紮格利撲閃著亮晶晶的眼睛說:

“阿達,你什麼時候給我捉鳥啊?”

“明天,明天!”紮格利這樣回答。

“總是說明天。明天是哪一天啊?”小利戈撲來摟住阿達的胳膊,張開小手搓著阿達下巴上的胡茬,“明天底是哪一天啊?”

“明天就是……”紮格利指指竹樓外漆黑的夜空,“喏,明天就是,紮格利乖乖地睡一覺,等睜開眼睛,天又亮的時候,就是明天啦!……”

“天又亮的時候,你就給我捉鳥嗎?”

“嗯,給你捉。”

這回有了盼頭。小利戈抬眼瞅了窗外的夜空,滿意地躺下了。眼睛剛閉上,又睜開了:

“阿達,我要一隻最好看的、尾巴紅紅的鳥!”

“好,阿達給你捉一隻最好看的、尾巴紅紅的鳥!”

徹底滿意了,小利戈這才閉上眼睛。時候不多,就睡著了。

他睡著了,希望睜開眼的時候,天就亮了。

他在夢裏咧嘴笑了,一定是夢見紅尾巴鳥了。

……嗯,接槍回來,說什麼也得給孩子捉一隻紅尾巴鳥啊!

紮格利這麼想著,彎下腰去,用手撫摸著兒子睡得潮呼呼的額頭。那多筋的大手是那麼粗糙,那麼有力,可落在兒子的額頭上,卻那麼輕,那麼輕,生怕驚動了孩子的甜夢……

撫摸著兒子的額頭,紮格利想起齊排長說過的話:

“紮格利,我也有一個兒子,跟小利戈一樣大,也是圓圓的臉。兩三年也沒見著啦!由他媽帶著,在河北老家……”

河北在哪兒,紮格利不知道。但他明白,那一定是非常非常遠的地方。

為什麼齊排長要離開孩子和妻子,跋山涉水,跑到這麼遠的邊疆來呢?

是為了邊疆的孩子們都在睡夢裏微笑,也是為了邊疆的母親們不再偷偷流淚……

想到這一切,紮格利一抬腳,跨出家門,離開妻子和兒子,一頭紮進迷茫的晨霧裏。

人為什麼有感情呢?

感情為什麼要折磨人呢?……

此刻,杜巴老爹的一句話,又攪動了紮格利的心。妻子的眼淚和兒子的笑臉,一齊出現在麵前。紮格利隻覺得心裏湧起一股說不出的滋味……

世間還有什麼感情能勝過丈夫和妻子呢?

世間還有什麼感情能勝過父親和兒子呢?

誰來回答這個問題!

一時間,杜巴老爹和紮格利都沉默了。

兩雙熱乎乎的大手,緊緊地握在了一起。

他們誰也沒有再說什麼,就這樣告別了。

但是,他們都在心裏,說著一句共同的話:

勝利再相會!

是啊,勝利!為了邊境線上所有的妻子不再與丈夫分離,兒子不再與父親分離,孫子不再與爺爺分離;每個家庭都幸福團聚,每個人都揚眉吐氣,我們一定要勝利!

杜巴老爹那有些駝背的身影,消失在通往貝鹿山的山道上。

紮格利輕起輕落著腳步,不聲不響地跟上了喬臘。

喬臘在密林裏鑽了一陣,找到了拴在橄仁樹旁的馬。還好,一切平安無事。

他牽著馬,繼續朝老林深處鑽去。

紮格利小心翼翼地移動著腳步,利用大樹掩護著,不遠不近地跟在後麵。

喬臘越往老林深處鑽,紮格利的心收得越緊:

果龍找到了槍支了嗎?

果龍把槍支取出來了嗎?

果龍要取槍,又要藏槍,時間來得及嗎?

……

終於,喬臘來到了雞毛鬆樹下。他斜起眼,四處瞟瞟,然後,穩住了馬,貓下腰,用力去掀那塊蓋住了地洞口的椿木板子。

到了最後關頭!

紮格利的心,仿佛一下子停止了跳動。

如果果龍還沒有趕到,喬臘把槍支拿到了手裏,我該怎麼辦?

去奪槍吧,那木炭就無人送了。

不去奪槍吧,難道眼看著喬臘把槍支彈藥馱到馬背上,運回匪窩去?

……辣手啊!

喬臘哪裏知道,在他背後,還躲著這麼個急得渾身冒火的漢子。

“嘿!”喬臘掀起了厚厚的椿木板子。

突然,像被蛇咬了,他一屁股坐在地上,兩眼瞪得馬鈴大,一動也不動地盯著地洞。

地洞裏空空的,連個屁都沒有!

躲在樹後的紮格利頓時鬆了一口氣,暗暗叫著:

好樣的,果龍!

果龍取槍、藏槍,幹得都很利索。他做完這一切,提起小鏟,在密林裏重新選了一條通往客店的羊腸小徑。

他用手分開攔路的藤藤蔓蔓,心急腳快地在密林裏鑽著。一麵鑽,一麵想著喬臘撲空的傻相,忍不住直想發笑。

鑽著,鑽著,突然,前麵的樹叢裏豁啦一聲響,驚得果龍止住了腳步,抬眼一看,天啊!他倒吸了一口氣——

虎!

猛地從樹叢裏竄出來的正是一隻虎。

它迎著果龍揚起一張麵頰上生滿密密長毛的臉。

這是一隻體大如牛的孟加拉虎,一身桔黃帶赤的皮毛又短又亮,上下相連的棕色斑紋在腰腹上勾出幾個菱形圖案;一條不太粗的尾巴,硬挺挺地拖在草叢裏;那一雙深陷在“王”字斑紋下的核桃大眼,炯炯地閃著燈似的綠光;噴吐著腥臭味的嘴微微張開著,露出兩根尖刀似的大牙。

果龍一下子驚住了,全身過電似的從頭抖到腳,一雙眼死死盯住老虎多毛的麵頰。

麵頰上生滿了又長又密的毛,這說明,它是一隻上了年紀的虎。

果龍聽杜巴老爹講過,猛那森林裏的虎天性是怕人的,也不主動攻擊人。除非它遭到人的襲擊。

但是,有兩種虎除外——

一種是受了傷的虎。

另一種,就是上了年紀的虎。

因為受傷和上了年紀,使得它們反應遲鈍,失去昔日的體力和威風,再也捕捉不到那些蹄腳靈活、身強力壯的動物了,常常餓得連吼都吼不出聲來。如鼓的饑腸就迫使它們去襲擊人。經驗告訴它們,人比任何動物都容易被征服。用不著追,人一見了虎就會手腳發軟;也用不著搏鬥,隻須用前爪一抓,就能把人打倒,然後一口咬斷脖頸,拖進林子深處。這些虎,就變成了吃人虎。它們隻是找人身上肉多的地方下嘴,一次盡量吃飽。如果吃不完,不論剩下多少,都血淋淋地丟在樹林裏,絕不再返回頭吃第二次。

堵在果龍麵前的,就是這樣一隻吃人虎!

這是果龍第二次碰到吃人虎了。

頭一次碰到吃人虎,是在三年前一個深秋的早上:

那天早上,果龍正在林子裏采蕈,猛然間從樹棵裏竄出一隻虎。看來,不久前它曾敗在一頭野牛的角下,鼻孔和嘴唇上的傷還血糊糊的,剛剛結了痂;一隻前爪也受了傷,走起來一歪一倒的。難忍的饑餓使它試著吃人了!果龍手無寸鐵,但又不敢扭頭逃跑。因為扭頭逃跑,很容易被虎追上。可不跑吧,又怎麼對付這凶殘的野獸呢?他一時沒了主意。虎看見果龍站在那裏不動,喉嚨裏嗚嗚響著,一步步逼了上來。畢竟是第一次試著要吃人,所以,怕人的本性使它不敢立刻就撲過去把果龍打倒。也該著果龍命大,正在絕望之中,突然發現自己身邊的一棵不高的樹,竟是“見血封喉”!他小心地折下一根樹枝,攥在手裏,那用淌著白漿的斷頭指著虎。那虎仿佛認得這“見血封喉”,知道它的厲害,愣了一下,不敢往前緊逼了。趁這個當口,果龍一扭身,噌噌噌,爬上了身邊的另一棵樹。虎是不會爬樹的,一見果龍上了樹,頓時急了眼,不顧一切撲上去。果龍剛離地,虎就撲上來,差點兒抓住他的腳。果龍躲在樹上,虎等在地上。僵持了大半天,虎才悻悻而去。

現在,又碰到了吃人虎。

果龍急速朝四周掃了一眼,他還想找“見血封喉”。可哪兒來那麼多“見血封喉”呢?杜巴老爹說,整個猛那森林裏也不過隻有十來棵。

怎麼辦?

手裏隻有一把小鐵鏟!

再瞅瞅眼前的這隻吃人虎,它眼裏閃著凶光,嘴裏噴出腥氣,縮在爪鞘裏的利爪挖著地,帶刺的舌頭不時舔著硬戳戳的胡須。這是一隻多麼凶惡的虎啊!年輕的時候,它那粗壯的前掌不知打碎過多少麂子和馬鹿的頭顱;它那刀似的利齒,不知咬斷過多少豺狗和野豬的脖頸。現在,老了,要吃人了。它那顆冷酷的心,早已失去了怕人的天性。

果龍明白,吃人虎隨時都可能猛撲過來,自己隻有一把小鐵鏟,怎麼是它的對手呢?

正在著急,突然,耳邊響起杜巴老爹說過的話:

“如果虎逼到跟前,你突然做出個意外的動作,能把它嚇一跳。它會愣在那裏,一時拿不準主意。”

想到這裏,果龍心頭一熱,突然大吼一聲:

“哇!”

緊跟著,忽的一下,飛出手中的小鐵鏟,直朝老虎臉上砸去。

那虎果然愣了一下,一扭脖子,躲過飛來的小鐵鏟,怒吼一聲,震得樹葉窸窸窣窣直往下掉。吼聲未落,它腰身一弓,忽!撲了上來。

撲了個空。

果龍已經猴兒似的爬上身邊的一棵樹。

虎急了眼,撲到樹前,直立起身子,兩隻前爪拚命抓撓果龍的腳。

好險!隻差一巴掌距離。

果龍的腳杆上,都感到了虎嘴裏噴出的熱氣。

如果果龍動作稍遲一步,不要說會被虎揪下樹來,就是讓它抓一把,也難活命了。因為虎的指甲縫裏,掛著很多肉渣,它用舌頭不幹淨,肉渣就窩在指甲縫裏,天長日久,腐爛發黴生了毒。一旦人被抓傷,就可能引發血液中毒。

沒有抓著果龍,虎急得在樹身上亂撓。稀裏嘩啦,稀裏嘩啦,大塊大塊的樹皮,被撓掉了,露出白黃白黃的樹幹。虎還不罷休,仍舊拚命地抓撓;抓撓一陣,又用牙齒啃咬。

果龍向上爬了一陣,抹了一把汗,低頭瞅瞅樹下的虎。

虎抓累了,伏下身子,喘口氣,抬頭瞅瞅樹上的人。

兩下對瞅了一陣,果龍又往上爬;虎歇夠了勁兒,又抓撓起來。

它要把樹抓倒,讓果龍從樹上掉下來!

果龍並沒有脫險。

他想再往上爬爬,爬到樹頂,看看能不能找到一條生路。正爬著,突然咚的一聲,腦袋撞到一件不軟不硬的東西。抬眼一看,嚇了一跳!

一條血糊糊的大腿!

啊,哪兒來的一條血腿?

再仔細一瞅,繁枝密葉間,架著一隻被吃掉半邊身子的馬鹿。

跟杜巴老爹在老林裏闖蕩的果龍,馬上明白這是老豹子幹的!

老豹子靈活狡詐,最善爬高。無論多麼高的樹,都能爬上去。它常常竄到樹上去捕食猴子,也常常臥在大樹杈上,一聲不響地等待機會,捕食路過的樹下野物。別看它個頭不大,卻敢於襲擊比它大二三倍的動物。當捕獲的獵物一次吃不完時,老豹子就把剩餘部分拖到高樹上,架在繁密的枝葉間藏起來。等到肚子餓了時候,它再轉回來接著吃。

果龍看到架在樹杈上的半邊馬鹿,一下子高興起來:

真是瞌睡來了碰著枕頭!這半邊馬鹿,正好可以給虎充饑!

果龍小心地用腳勾住樹杈,穩住身子,騰出雙手,拉住血糊糊的馬鹿,連拖帶拽,好不容易把它從繁密的樹葉間拉出來,用力朝下一推,撲的一聲,砸在地上。

虎嚇了一跳,急忙躲閃在一邊。過了一會兒,看見從天而降的竟是半邊馬鹿,它高興地吼了一聲,剛要下嘴,忽聽豁啦一聲,樹叢裏一團火球似地竄出一隻花斑金錢豹。

這豹子,不由分說,搶上一步,叼起半邊馬鹿,就往林子深處跑。

好家夥,你說巧不巧,是物主回來啦!

要放在平時,老豹子雖然凶猛,卻輕易不與虎鬥。這回卻不同,一來虎奪了它的食,不能容忍;二來,這是一隻上了年紀的虎,能夠對付。所以,回來取食的老豹子膽壯氣粗地衝上來就把屬於自己的口糧搶走了。

虎一見豹子奪走嘴邊美食,不由得勃然大怒。雖說上了年紀,窩囊氣也咽不下去。虎畢竟是虎,頭上有“王”啊!它大吼一聲,攆著豹子屁股追了過去。

豹跑,虎追,隻聽得一陣霹靂啪啦樹枝折斷、灌木撞擊的聲響,兩個冤家就一溜煙鑽進林子深處。

一見得了機會,果龍蹭蹭蹭地爬下樹來,定了定神,朝出林的方向跑去。

跑了兩步,又站住腳。不對,這是迎風跑的,風會把我的氣味刮到身後。萬一那虎追不上豹,還會回過頭來找我。吃人虎對人的氣味最敏感。不行,得順風跑。

這樣想著,果龍調了個頭,順風猛跑起來。

跑啊,跑,隻顧躲虎了。當他跑累了的時候,才發現自己迷失了方向。

像鑽進一個大口袋,四周都是黑幽幽的樹林。偶爾,林深處跳起一兩團藍色的火焰。

一個紅頭發的過路客,曾經對果龍講過,那些藍火都是屈死的人的鬼魂點燃的。他們用這藍火烤肉吃。如果誰做過對不起他們的事,他們就會追上去,用藍火把他燒成灰;如果誰做過對得起他們的事,他們就會用藍火給他照路,不讓他在老林裏轉了向。

果龍相信這樣的話,甚至想過,在這點燃了藍火的鬼魂裏,也有阿達和阿媽。

後來,杜巴老爹告訴他,這不是鬼魂在點火,是那些朽了的野獸遺骸發出的磷光。

現在,果龍又看到了藍火。到處都有藍火。

這是跑到哪兒啦?

客店在哪個方向呢?

果龍抹著額頭上雨似的汗水,眨巴著眼睛四下裏亂瞅。

四下靜悄悄。

藍火在閃爍。

果龍又想起那個紅頭發的過路客人的話。

難道這些閃爍的藍火,真是屈死的鬼魂點燃的嗎?

他們是不是在為我照路呢?

如果真的是為我照路,那麼,在這些藍火裏,一定有阿達和阿媽為我點燃的。

哪一團藍火是他們點燃的呢?

他們怎麼會知道是心愛的果龍來了呢?

阿達阿媽,你們死得好慘!跟你們一起為我點燃藍火的,是不是被土匪殺害的鄉親呢?你們屈死了,可是殺害你們的土匪也活不過明天了!大軍已經來為你們報仇了!……

果龍正望著藍火呆想,突然,一種說不出的逼身而來的危情,讓他渾身打了個冷顫。

身後站著一個人!

一個頭不高的人!

這人嘴裏呼出的熱氣,正好撲在果龍的脖子上。

不容果龍回頭,崩的一聲,一根木棒就狠狠地敲在他的後腦勺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