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十四
當莊鐵突然襲擊紮格利的時候,果龍正在密林中緊跟著皮落。
沙沙沙,沙沙沙,皮落踩著厚厚的落葉,走過一個四周布滿野獸蹄印的小水窪。水窪的水,清悠悠閃著亮光。
窸窸窣窣,窸窸窣窣,皮落蹚著草叢,繞過一棵高杈上的架著兩個老鴰窩的野枇杷樹,樹下長了一大窩牛肝蕈。
稀裏嘩啦,稀裏嘩啦,皮落撥開繁茂的枝葉,鑽進一片密密的竹林。竹林的邊緣,聳立著一棵結滿紫果的大樹。果龍一眼認出來,那是一棵毒箭木樹……
走著,走著,突然,皮落閃到了一棵樹後。
果龍想起,喬臘就是這樣突然消失在樹後,自己貿然上去,險些被掐死。
難道皮落發現了我?
果龍緊盯住皮落藏身的大樹,忽覺身後有響動。以為爬過了小動物,扭臉一看,天啊,正碰上皮落的一對冷眼!
皮落一把抓住他的胳膊,用力朝後一擰:
“好小子!你不在客店燒火煮飯,跑到這兒幹什麼?”
果龍順水推舟地說:“我出來采蕈子……”
“哼!采蕈子怎麼不帶背簍?”
果龍支吾了。
皮落掏出短槍,頂上膛火,用槍尖抵住果龍的後腦殼:
“少跟我鑽螺絲眼,我數三下,你不講實話,我就把你打成血葫蘆!”
果龍沒吱聲。
“一!”
皮落數了起來。
果龍咬緊牙關。再編別的瞎話,也騙不過皮落了。
“二!”
還剩最後一下了。
果龍的心裏亂了起來:
怎麼辦?
難道就這麼死啦?
手被反擰著,冰涼的槍口頂在後腦殼上。
果龍選擇了死。
在這個世界上,他的親人——阿達和阿媽早已慘死,他唯一離不開的就是杜巴爺爺。杜巴爺爺救了他,又把他養大成人。爺孫倆相依為命,誰也離不開誰。
果龍想起了杜巴爺爺。可憐的、孤獨的杜巴爺爺。
不知怎麼的,突然感到鼻子發酸了。
他仿佛看到駝了的背的杜巴爺爺,顫顫抖抖地抱起自己,像抱起一隻斷了氣的小羊羔。
無聲的老淚,從他那幹得像樹皮的臉膛上,從他那永遠也理不清的亂麻似的皺紋間,從他那被歲月之火烤得布滿血絲的眼睛裏,撲簌簌地淌下來,淌下來,打濕了胡須……
果龍仿佛聽到杜巴爺爺沙啞、悲涼的聲音,像一匹跑得汗水淋漓的老馬,跌倒在一個再也翻不過去的山坡下,發出可憐的喘息聲:
“……孩子,孩子,你怎麼這樣命苦啊!……”
果龍想說一聲:“爺爺,你別難過……”
可是,他說不出來。
果龍哭了。
他哭著說:
“我就是出來采蕈子……”
皮落冷笑起來:
“好啊,我讓你不說實話!”
說著,他就要扣動扳機……
正在這時,撲!淩空踢來一隻大腳,皮落的槍登時飛上了半空。
緊跟著,衝上來兩個漢子,一左一右,將皮落拿下。
果龍一看,突然衝出來救了自己的人,高高的個頭,黑黑的臉,身著褪色的草綠軍裝;端正的軍帽中央,有一顆鑲著金邊的五角紅星在閃光!
啊,這不是大軍叔叔嘛!
果龍高興得正要叫,突然,樹叢一響,又走出三個大軍叔叔。
走在前麵的是個方臉粗眉的叔叔,他一麵走過來,一麵問:
“王班長,怎麼回事?”
拿住皮落的一個叔叔答道:
“報告排長,這個土匪正要殺害這個孩子,被我們拿住了,繳獲短槍一支!”
王班長話音未落,皮落突然大叫起來:
“大軍同誌,大軍同誌,我不是土匪,我是好人!”
果龍一聽,頓時急紅了臉:“他不是好人,他是窩古力土匪!”
“孩子,他騙不了我們!”排長上前摸了摸果龍的臉蛋,“我們就是來消滅窩古力的!”
卻不料皮落說:
“不錯,我是從窩古力那裏來。可是,從他那裏來的,就一定是土匪嗎?”
一句話,把大夥都說愣了。
皮落邊說,邊從懷裏摸出一片竹片,遞給大軍排長。
大家都很驚訝。
皮落說:“我是借機會跑出來,給大軍送情報的!”
排長接過竹片,小聲念道:“大軍:窩古力匪幫要打嘎洛。”
“是啊,他們要打嘎洛。”皮落十分誠懇地說,“我不能眼瞅著鄉親們受害!”
排長兩眼盯住皮落:“那你是……”
皮落的眼圈一下紅了:“……我是被搶去當土匪的。我早就想逃跑了,一直沒機會。今天,總算逃出來啦!……”
“謝謝你,老鄉!”排長走上前去,緊緊握住他的手。
果龍一下子傻了眼。
這是怎麼回事?
他弄不明白。隻覺得腦瓜裏亂亂的。
這時,排長對皮落說,他們是剿匪大部隊的尖刀班,要到嘎洛寨去,想不到在老林裏迷了路。皮落說他願意給帶路。
突然,果龍看到皮落指著自己說:
“我為什麼拿槍嚇唬他?我懷疑他是給窩古力送信的小探子!”
聽罷皮落的話,排長走了過來:
“孩子,你叫什麼名字啊?”
“果龍。”
“果龍?嗯,我問你,你跑到老林子裏幹什麼呀?”
“我……”
果龍心想,幹脆,實話告訴排長叔叔吧!
他正要講,突然發現皮落正在豎直耳朵聽,不行!不能相信他,不能讓他知道了剿匪計劃。要講,也不能當著皮落講。跟他們一塊兒去嘎洛寨,見到齊排長再講!
果龍拿定了主意,說:
“我來老林子裏采蕈子,走轉了向……”
“胡說!采蕈子為什麼不帶著背簍?”皮落插嘴叫起來。
果龍白了他一眼:“半道上碰到了狼,跑丟了!”
“哼,你騙人!”皮落緊逼上來。
排長衝皮落擺擺手,臉上堆著笑,不緊不慢地說:
“孩子,別怕!就算跑到這兒給土匪送信,也不要緊。隻要你把事情說清了,我們就送你回家去!”
這話,一下提醒了果龍。自己懷裏還真的裝著一封竹片密信呢,他下意識地摸了一下。
不料排長搶上一步,當胸抓住果龍。不容躲閃,藏在懷裏的竹片密信,已經被他拿到了手裏。一看,上麵刻著:“明晨不能打嘎洛”,頓時,他眉頭皺成一團,盯住果龍說:
“這不就是給土匪的密信嗎?你怎麼還不講實話呢?”
嗨,全誤會了。
果龍哭笑不得:“不,不,那不是……”
“什麼不是?”排長瞪眼了,“明明是嘛,怎麼還說不是?”
皮落也傻了眼。
啊?這孩子真是給窩古力送信的?
送的什麼信呢?
他疑惑著,湊上前去,對排長說:
“大軍同誌,你看,我沒猜錯吧?他就是給窩古力送信的小探子!”
邊說,邊斜著眼睛往排長手裏瞅。
排長把手一攥,沒讓皮落看密信。
皮落尷尬地笑笑。
排長也衝他笑笑。
突然,排長叫起來:
“給我把他拖過去砍了!”
果龍一聽,嚇了一跳。
要砍了我?
這時,隻聽皮落說:
“大軍同誌,是誰讓他送的信,還沒問清楚呢,先別砍了他!”
不料,排長虎眼一瞪:
“砍他?哼,我砍了你!”
皮落和果龍同時驚呆了!
吼聲剛落,王班長就拔出刀來,一個箭步搶上前去,揪住皮落的後衣領,隻一提,就將他提得雙腳離了地,像提著個燈籠似的,拖著就走。
皮落的臉色瞬間幾變,一會兒紫黑,一會兒死灰,他扯直脖子叫起來:
“別殺我,別殺我!我有重要的事要去嘎洛寨!我是窩古力的心腹啊……”
一聽這話,王班長遲疑了腳步。
排長大眼一瞪:“少羅嗦!拖過去砍了!”
說著,他扯開軍上衣,忽啦忽啦地朝胸脯上扇風。
皮落哀叫著被拖走了。
果龍看傻了眼。他不明白這是為什麼!覺得自己成一個丟了腦殼的木頭人。
這時,他朝那個扯著衣襟扇涼的排長看了一眼。
就這麼一看,唰!一道電光,衝破他心中的夜幕。他震驚了,他明白了——
方臉排長的胸脯上,赫然紋著一條雙頭怪蛇!
“哇呀!——”
林子深處,傳來一聲慘叫。
接著,是一片死的沉寂。
沙沙沙,沙沙沙,王班長提著滴血的刀,踩著落葉走過來。
這時,排長露出本來麵目:
“怎麼?嚇著了?哈哈哈!實話對你說,我就是窩古力把兄弟隆哥!”
啊,隆哥?
漏網的土匪頭子隆哥?
看果龍仍有些遲疑,隆哥咧嘴說:“三年前,我跟大哥窩古力鬧翻了,拉起一夥人單幹。現在,全敗啦!敗在紅漢人手裏。蝦兵蟹將,就剩下這麼幾個啦,隻好紅著臉來找大哥。大哥不會不收留我的。隻是分開的太久了,也不知道大哥現在什麼地方。正在林子裏瞎轉呢,剛好碰上了你。走吧,快帶我去見窩古力吧!”
果龍完全明白了。
天啊!我當真把他們認成了大軍,差點說了實話。
太可怕了!
如果我講了實話,早就活不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