錄製現場的談話內容沒有詳細的腳本,編導隻是拉出了一個大概的談話大綱,讓我們回去演練一下,說是這樣更自然一些,編排的痕跡更少一些。反正要問的要說的都是發生在你們自己身上的事情。我們三個人就拿著大綱回去排練了兩回,結果也總是在楊玲這卡殼。不過我和佳敏仍沒太在意,隻是沒心沒肺地讓她回去多練幾遍就行了。不能說我那時候一點擔心也沒有,不過我總抱著一種“船到橋頭自然直”的心理。要說緊張,誰都會緊張,不過就算再怎麼緊張,那一天也總會到來,到時候一切也就自然會迎刃而解了。

三天之後的下午一點鍾,我們開始正式入棚錄製。那天在緊鄰著演播室的一個化妝間裏,一位化妝師給我們三個人做了一點簡單的化妝。這時候,我突然發現坐在一張輪椅上的楊玲臉色慘白,目光凝滯。我嚇了一跳,問她是不是不舒服,她說她想去衛生間。我推著她去了衛生間。在衛生間裏,她似乎恢複了一些。我問她有沒有問題,她看看我,說:沒事,我沒事……我安慰她說:不過是緊張而已,上了場就好了。她不再說什麼,隻是臉色更白了。

該入場了。雖然有輪椅,但導演特意讓我背著楊玲入場。我在輪椅前蹲下身,半天卻沒有反應。我回身看看,楊玲的臉色慘白,渾身發抖,汗水順著臉頰不停地流下來。我心裏一沉,正想張嘴,她一把抓住我的手:楠楠,我害怕,要不,咱們,咱們……一旁的佳敏有些急了:你怕什麼呀,都到了這時候了,害怕也沒有用呀!握著楊玲發抖的手,我的心裏有過一絲猶豫,但很快就一閃而過。我俯下身子,幾乎是用命令的口氣說:你快上來吧!

我真的不願意去回想那天在演播室裏的情景,那可以說是我一生中遭遇到的最尷尬最難堪的情形。我背著楊玲,和佳敏一起走進了演播室。因為在我們進去之前,主持人已經介紹了我們的情況,做了一些鋪墊和渲染,所以我們一進去,演播裏就響起了熱烈的掌聲。可是當我把楊玲背到她的椅子前時,她卻突然死死抓住我的肩頭,不肯下來。我看不見她,但知道她始終把臉埋在我的肩頭。盡管這時演播室裏有著熱烈的燈光和掌聲,但我還是很清楚地聽到她在我耳邊不斷地哀求:“楠楠,咱們走吧,咱們走吧。”我的頭嗡地一響,汗一下子就冒了出來。主持人和一些觀眾也好像發現了一些異樣,目光一下集中在我的身上。一急之下,我趕緊蹲下身子把她放到椅子上,但她仍然緊緊地抓著我的衣服,我放了兩下沒有放下。我急了,暗暗咬咬牙,用兩手按住她的兩條細細的病腿,然後用力站起身,順勢強行把她按到了椅子上。那一瞬間,我聽見她絕望地叫了一聲,我心裏也有什麼東西砰的一響,震得我的心很疼很疼。回想起來,那是我長大以後做過的一件最殘忍的事情。

我和佳敏坐到各自的椅子上,可是楊玲卻始終低著頭。當著上百位包括學校的領導老師在內的現場觀眾,她隻顧捂著臉,一聲不吭,任導演和主持人怎麼勸也沒有用,隻有淚水不斷地從指縫裏湧出來,兩個瘦小的肩頭劇烈地抖動著。現場的觀眾開始交頭接耳,議論紛紛,有人甚至站起身來好奇地向這邊探望。我坐在椅子上,腦子裏一片空白。我看見佳敏探過身來對著楊玲說著些什麼,可是我卻像是突然失去了知覺,一動也不能動了……

節目最終沒有錄成。導演讓楊玲到化妝室去休息一下,平靜一下。可是稍稍平靜下來之後,楊玲卻死也不肯再回到演播室去了。

在逃離演播室的最初兩天裏,我對楊玲的怨恨達到了極點,思維也被這種怨恨引進了死胡同。在那兩天裏我甚至懷疑她是有意要出我們的醜。不拍就不拍,為什麼要當眾讓我們下不來台呢?甚至在入場的幾分鍾之前我還在衛生間問過她,她還說沒有問題!她坐在觀眾和鏡頭麵前捂著臉一語不發,痛哭不止,就好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似的,就好像不是被我們背負了幾年,而是欺負了幾年,這會讓別人怎麼看怎麼想?再有,這件事情很快就會傳開的,我們將不可避免地要成為大家的笑柄。這讓我們以後還怎樣回到學校裏,麵對大家?

幸虧很快就放暑假了。放假前的那兩天,我找了個借口請了假沒有到校,自然也沒有去接送楊玲。佳敏打電話來說,她去了楊玲家,結果她媽媽說她病了。我問佳敏:“你見到她了嗎?”佳敏說:“沒有。她媽媽給我開的門,我想進去看看她,她媽媽說她睡著了。”我冷笑了一下:“大概是覺得沒有臉見你吧?”佳敏有些不高興了:“哎,你怎麼這樣呢?我相信她也不願意出這種事。”我懶得跟她爭辯,就把電話掛死了。

後來佳敏又給我打過電話,說楊玲真的病了,住進了醫院,想見見我。我握著電話,愣了好長時間。等我醒過神來想說什麼的時候,佳敏已經把電話掛了。

那時候我已經從對楊玲毫無道理的怨恨中走了出來,開始反思自己在這件事中的所作所為,並且隱隱地意識到,其實最應該感到愧疚的不是楊玲,而恰恰是我自己。事後想起來,做了這麼些年的朋友,我應該很了解楊玲,應該早就可以看到她的惶恐和絕望,早就想到她是為了不掃我和佳敏的興不讓我們失望而在勉為其難。可是為什麼我竟然會對這一切都視而不見?究竟是什麼遮住了我的眼睛?這些年來我一直以她的朋友和保護人自居,可是到頭來傷她最重的卻恰恰是我!

雖然這時候我已經想明白了一些事情,但我並沒有再給佳敏打電話,更沒有去找楊玲。在我們當時那種年齡,想明白了是一回事,但要去麵對去承擔又是另一回事。我得過且過地拖著,想在那個漫長的暑假裏積蓄起足夠的勇氣,然後再去對我的朋友說一起對不起。

那個暑假對我來說真的是太漫長了。以往的所有假期,我幾乎都是和佳敏和楊玲一起度過的。我們一起做作業,一起複習功課,一起聊天,一起擠在楊玲家狹小的飯廳裏看電視。可是這個假期隻剩下了我一個人。佳敏隻在假期剛開始時給我打過兩個電話,隻說了不超過五句話就好像沒有什麼可說的了。我知道因為楊玲的事情佳敏對我有了一些看法,可是我不想解釋。

那個暑假讓我突然意識到了楊玲不僅僅是一個需要我幫助和保護的弱者,是一個需要我每天去背負的負擔,更是一個不可多得的真正的朋友。她需要我,而我也同樣需要她。每當我一個人百無聊賴地躲在空蕩蕩的家裏發呆的時候,每當我一個人在街上漫無目的地閑逛時,我就會想起楊玲那雙清澈純淨的眼睛,想起她靜靜地凝神諦聽的樣子。後來,在楊玲之後,我再沒有遇到一個像她那樣肯於用心去關注和傾聽的朋友,一個也沒有。

我開始盼望假期快點過去,我已經下定決心在開學那天和佳敏一起去楊玲家接她。可是就在開學的前幾天,我突然接到了楊玲寫給我的一封信。

……對不起,楠楠,我知道我讓你很生氣也很失望,可是我真的不是故意的,我真的很怕,我怕極了。我怕見人,怕上電視。我覺得自己長得很醜,又是殘疾。你和佳敏是我最好的朋友,我非常喜歡你們,非常愛你們,也非常感謝你們。可是我隻會把這一切都藏在心裏,或者隻說給你們聽。要我當著那麼多人的麵,說那些感激的話,我怎麼說都說得不自在,連我自己都覺得很假很做作,好像是編出來的似的,我也不知道為什麼會這樣。為了能說得好一點,我也努力過,我甚至把要說的話都寫下來,又背了下來,可還是不行,不行。可是我又不敢告訴你們,我怕你們失望。我知道你們都非常想拍這個節目。我也曾經幻想著,等到了正式錄製那天,我就會不那麼緊張不那麼害怕了,可是在演播室裏,當你把我放在椅子上的那一瞬間,我覺得自己一下子就徹底地崩潰了。我怕極了,我隻想哭,怎麼也控製不住自己。請你原諒我。你是我最好的朋友,可是我什麼也不能為你做,隻會讓你傷心失望。

我要轉校了。有一個男人要娶媽媽,我們要搬過去和他一起住。我不知道他會不會對我好,可是媽媽說他對媽媽很好,我想他對我可能也不會太壞吧。楠楠,我知道,我這一輩子再也不會有比你和佳敏更好的朋友了,我永遠也不會忘記你們,永遠不會……

我的眼淚從眼眶中奔湧而出。媽媽進門來,看見我的淚水,嚇了一跳。你怎麼啦?我捂著臉,哽咽得說不出話來,就像楊玲在演播室裏一樣。

高二新學年,我每天又可以跟別人一樣上學放學,而不必起早貪黑地去背送楊玲了。肩頭沒有了負擔,可是我的心頭卻變得沉甸甸的。

楊玲轉學之後,我和佳敏分別報了文科班和理科班,交往越來越少,漸漸變得疏遠了。到了高三畢業的時候,我們的關係已經冷淡到見麵時隻是點點頭相互空洞地笑笑的地步。

在那個不堪回首的夏天,我猝不及防地一下子失去了兩個最好的朋友。

我粗略地數了數,在我的采訪記錄中,至少有七八個是有關友情的。朋友和友情在中學生的生活當中所占的地位是不言而喻的。我之所以從中選擇李楠的故事來寫,是覺得它有些特別。一段美好而真誠的友情的終結不是因為背棄,甚至也不完全是因為誤會,那麼究竟是因為什麼呢?楊玲的心理障礙可以毀掉一次采訪,毀掉一期節目,卻毀不掉三個人的友誼。在接受我的采訪時,李楠曾經自責地說過,一切都是因為她的自私,但我並不這麼認為。一個幾年間起早貪黑風雨不誤背送朋友上下學的人,難道會是自私的嗎?如果非要給這段友情的終結找一個可以理解的理由的話,那麼我覺得應該是因為脆弱。楊玲固然很脆弱,那麼李楠呢?佳敏呢?難道她們就不脆弱嗎?青春的友情有時候就會像水晶,美麗、純淨,但卻易碎。

李楠現在在一家合資企業做職員,晚上經常要加班。不加班的時候,她就會和朋友們一起去上網去泡吧,不過也僅此而已。她對我說,其實把她現在的這些朋友叫做“玩伴”應該更準確一些。說這話時,她的表情有些失落有些傷感。看來,中學時代那段無疾而終的友情已經在她心裏變成了一段永遠難以釋懷的記憶。

對了,差點忘了那個曉晨。那個曉晨其實是李楠的一個表弟,當時上初中三年級。他根本就不曾見過楊玲,隻是聽表姐李楠說起過兩三次。他心血來潮地給阿美寫了那兩封點播信之後就出國去了,甚至都沒有再聽過“星空情緣”。幾年後他回國探親,偶爾想起來問李楠,她的那個朋友怎麼樣了,這才把這個謎底揭開。可是問起當初他究竟遇到了什麼樣的迷茫和困境,才想起要寫那封信的,他卻根本想不起來了,隻是還恍然記得他當時為楊玲點的那首歌叫《天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