契約
一
那是十月初,高二新學年開學不久。我記得很清楚,那天的天色陰沉了一天,到了傍晚卻突然變得異常明亮起來,太陽在縣城西邊的山尖上被一些濕漉漉的空氣洇成了一灘豔麗奪目的紅色。我走出校門的時候,突然聽到有人叫我的名字,聲音很陌生。接著我看到鄒令從對麵的街上跑了過來。當然,當時我還不知道他的名字。他站在我的麵前,背對著夕陽,說:“你不記得我了?”我一邊躲避著如血的陽光,一邊打量著他掩在陰影裏的臉。莫明其妙地,我竟然想起來了。
昨天我陪著馬婷到城西的文化用品批發店去買東西,我正站在琳琅滿目的攤位前專心致誌地挑選,馬婷忽然輕輕地碰了我一下,用眼光示意,讓我往旁邊看。我的旁邊不知何時站著一個陌生的男孩子,很專注地看著我,就好像我是他找了很久的一支筆或者一塊橡皮。我躲開他的目光,低下頭繼續挑選。見我不理睬他,他幹脆走上前問我:“你叫什麼名字?”我有些害怕了,拉著馬婷急急忙忙地出了批發商店。
確信那個男孩子沒有追出來之後,我長鬆了一口氣。馬婷想說幾句怪話逗我,但看我臉色不好,就忍住了。當時我心裏的確有些煩,但主要並不是因為鄒令的出現,而是因為我沒有買成那種全身透明,可以看見裏麵的筆芯和彈簧的圓珠筆。那時候,那種被男生稱為“全裸”的圓珠筆在縣中很流行,我早就想有一支了。當時我怎麼也想不到第二天鄒令會找上門來,更想不到在後來的將近兩年時間裏在我和他之間還會發生那麼多讓我刻骨銘心不堪回首的事情,否則我也不會有心情為一支“全裸”煩了。
後來我曾經問過鄒令,他是怎麼找到我的。他告訴我說,是我和馬婷用縣中學生的身份同攤主討價還價被他聽到了。在接下來的一個多星期裏,鄒令幾乎每天都會在學校門口等著我。馬婷等幾個和我比較要好的女生都注意到了他,並開始拿我開玩笑。我不知道自己應該怎麼辦。因為他每天等在這裏,除了重申要跟我認識認識,交個朋友之外,並沒有任何其他出格的言行。後來我決定不再理睬他,不再跟他說任何一句話,隻當他是透明的,是空氣。
應該說,我的對策還是挺有效的。當我和同學一起有說有笑旁若無人地從他身邊走過去的時候,他的臉上開始出現了一些尷尬的表情。千真萬確,我用眼角的餘光觀察到了那種尷尬。那一刻我甚至有些可憐他了:也許一個會尷尬的人真的不會壞到哪去?但我很快就止住了自己這種愚蠢的想法。後來,鄒令也親口承認過,如果我的“透明政策”再堅持幾天,他真的準備自動消失了。可是就在這時候,一場突如其來的大雨改變了我們的命運。
那天放學的時候,天上突然下起了雨,而且越下越大。我站在一樓的走廊裏,眼看著這雨一點也沒有小下來的意思,就一咬牙衝了出去。因為這時候已經開始有一些家長來送雨具了,我怕等的時間長了,奶奶會來給我送雨傘。
我剛剛跑到學校大門口,衣服就被澆透了。如鞭的雨柱猛烈地抽打在我的身上和臉上,我幾乎無法睜開眼睛,甚至覺得連呼吸都變得很困難了。就在我站在校門口稍微一愣的時候,突然聽見有人在喊我的名字:“張蔚!”我努力地尋著聲音向遠處張望,一個人卻從我身邊冒了出來。他撐著傘,身上還穿著塑料雨衣。我把手擋在額前,仔細地看,才看清楚竟然是鄒令。我愣住了,我想不到這樣的雨天他還會守在這裏。這場大雨已經讓我把他忘了。看他的樣子,不像是在這兒等我時遇到了雨,而是冒著雨出來等我的。
鄒令不由分說地拉著我往前走。還沒等我掙紮,他已把我拉到了一輛出租車前,拉開車門,推了進去。
我家住在城西,平常步行得半個小時。看著出租車像一條小心翼翼的船在一片翻卷的水花中前行,想象著此時自己在雨中奔跑的滋味,我不禁暗暗打了個冷戰。
車子開到我們家所在的那條小街的街口前停了下來。街太窄了,車開不進去。我下了車,鄒令猶豫了一下,然後也跟著我下了車。我說:“謝謝你,你不用再送了。”這時候,雨小了一些,我看見奶奶打著雨傘摸索著從街裏走了出來。我急忙迎上去。奶奶眼神不好,大概誤把鄒令認作是馬婷或者別的哪個女生,就說:“叫同學一起進屋吧。”鄒令這回倒沒有絲毫的猶豫,趕緊上前扶住了奶奶。
鄒令進了屋,把雨傘放到門邊。我這才注意到他穿的雨衣是透明的,盡管上麵掛滿了水珠,裏麵的衣服還是可以看得很清楚。不知怎麼的,我竟突然想到了那種叫“全裸”的透明圓珠筆。我不由地笑了。看見我笑了,鄒令抹了一把臉上的雨水,也笑了。我發現,他的笑容很可愛,似乎也是透明的。
二
那場大雨讓陌生的鄒令在我眼裏一下子變得“透明”起來。其實要想真正了解一個人哪有那麼容易?回想起來,當時我之所以會改變態度,接受鄒令,首先是被他的“癡心”打動了,其次是被自己心底對他的某種莫名的好感說服了,而絕非像我自認為的那樣,是因為能夠“看透”他。對一支透明的圓珠筆你可以輕易地看見它的“芯”,但透過一個人身上的透明雨衣你能看見什麼呢?
那場大雨之後,我和鄒令的來往一下子密切起來,他經常到學校或者家裏去找我,我們的關係就好像是雨後林中的蘑菇,生長得飛快。
鄒令的父親原來是縣政府的一名幹部,後來辭職下海成立了一家商貿公司,據說生意做得還不錯。鄒令隻比我大一歲,前年才退學跟他父親一起做生意。雖然已經是一名生意人了,但是因為年齡和閱曆的關係,他身上還是有不少學生氣,有時候跟我在一起,感覺還不如學校裏某些男生在女生麵前表現得成熟老練。但他畢竟已經不再是一名高中男生了,至少他的口袋裏已不像絕大多數男生那樣隻裝著“羞澀”了。跟我在一起,他花錢很大方,而且他告訴我說,那些錢都是他自己掙的。
那段時間我過得很快活。我六歲的時候母親病死了。八歲的時候,父親也死於一場意外。從此我一直跟著奶奶生活。奶奶隻有父親這一個兒子,兩個女兒也就是我的兩個姑姑都已經嫁出去了,雖然都嫁得不是太遠,但卻很少回到這個家來。我和奶奶就靠著父親原來的工廠發的撫養費和縣民政局給的一點救濟金過日子。雖然不至於餓著凍著,但我從小就明白,自己是沒有資格對生活有太多奢望的。前幾年奶奶還能幫別人做點活補貼家用,可是現在奶奶的身體越來越差,視力也衰退得非常厲害,隻勉強能在家裏做一點家務了。而我上學和生活所需的費用卻越來越多,我們祖孫倆的生活因此而變得更加拮據。
與鄒令的交往使我第一次接觸和體驗到了另外一種生活。我至今仍然能夠很清楚地記起他第一次請我和奶奶到飯店吃飯時的情景。雖然那隻是一座縣城裏的一家中檔飯店,但在我這樣一個吃“救濟飯”長大的十八歲的女孩子看來,那已經是天底下最豐盛的宴席了。恍然間我好像突然意識到自己原來一直是一名可憐的生活的債主,十多年來無情的生活竟然在不知不覺中欠了我那麼多。也許就是因為有了這樣的想法,才使我在接受鄒令帶給我的一切時,很快就由最初的惴惴不安變得越來越心安理得。盡管奶奶為此曾經特意提醒過我,但我卻不以為然,就好像我天生也是鄒令的債主。
當然,我和鄒令在一起,更主要的或者說更明顯更直接的理由是因為感情。鄒令是第一個也是至今為止唯一一個闖進了我的感情世界的男孩子,但也許是因為我們倆懸殊的“經濟地位”,使他在最初帶給我的最強烈的衝擊不是感情上和心理上的,而是物質上的。但即使是在今天,我也不承認自己當時僅僅是因為鄒令的錢而對他產生了感情。
那年春節,鄒令要帶我去他家裏見他的爸爸媽媽。我猶豫了很長時間。我覺得自己與鄒令的關係還沒有到那個程度。在我當時那個年齡段,不論男孩還是女孩都很容易以身體的接觸程度來判斷和界定與異性的關係,而當時我和鄒令在一起,最多也隻是拉拉手而已。
但後來我還是跟著他去了他家裏。他的父母對我的態度很奇怪,似乎很喜歡我,但又好像在努力克製著這種喜歡,就好像溫泉上麵結了一層薄薄的冰。我的心裏隱隱地有些不安,不知道他們以後會怎樣待我:是薄冰化成溫泉,還是溫泉凝結成冰?
三
又開學了。
跟城市裏的大多數中學不同,我們縣中雖然也是新學年收費,但考慮到縣中有不少農家子弟,經濟能力有限,所以特別允許分兩次交齊。而相應的,那些享受免費待遇的學生也要經過上學期和下學期兩次審批。可是不知為什麼這一次班主任陳老師始終沒有讓我填表。開始我並沒有太在意,直到負責收費的班長收到我的頭上,我才有些慌了。
我去找陳老師。她淡淡地看看我,說:“你也知道,學校的減免費製度是用來幫助那些生活確實特別困難的同學的。可是有同學反映說,你現在經常跟人去飯店吃飯,去影城看電影,連學習用具都比班裏大多數同學的高級。你自己想想,給你這樣的學生免費別人會服氣嗎?”我一下子呆住了。陳老師不再說什麼,低下頭去繼續批改作業。我知道,她是在等我給她一個解釋。可是我能解釋些什麼呢?沉默了一會兒之後,我說:“老師,既然這樣,我就不用學校給我免費了。”陳老師吃驚地抬起頭。她顯然沒有料到我會說出這樣的話來,更沒有料到我的態度會這麼生硬。她壓了壓火氣,說:“那好吧,我會尊重你的意見,如實向學校反映的。”
從辦公室出來,我的腦子裏亂得像是有無數隻蜜蜂在飛,心裏卻很清楚自己做了一件再蠢不過的蠢事。我憑什麼跟別人賭這口氣呢?我到哪去弄那些錢呢?我可以編個理由跟奶奶要,可是我實在不忍心欺騙奶奶,因為我知道為了這一百多塊錢,年邁的奶奶得把那些一塊一毛的鈔票在昏花的眼睛和疲憊的心裏數多少遍,才能一點一點地“挪”出來。而且,就算這一次可以應付過去,以後呢?以後我該怎麼辦?
再往深處想一想,我的心就更像一隻觸礁的船,急速地往下沉。通過這件事,我才知道別人對我與鄒令交往的看法。其實在此之前我就應該預料到會有今天這樣的局麵,可是我太自以為是太自欺欺人了,以為隻要自己沒有和學校裏的某個男生攪在一起,隻要我沒有做什麼“見不得人”的事情,隻要我沒有影響到自己的學習,別人就不會把我和那些“早戀分子”一樣看待。可是現在看來,我在一些人的眼裏,恐怕還不如那些早戀的同學,因為在許多人看來,早戀至少還是比較純潔的。
放學回到家裏,我一頭倒在床上。奶奶來叫我吃飯,我也懶得搭腔。後來鄒令來了,見我失魂落魄的樣子,嚇了一大跳,一臉緊張地追問我到底出了什麼事。等我把事情的原委期期艾艾地說了,他卻笑了:“我還當是什麼大不了的事呢,從今往後,我們正常交費就是了,我替你交,不用他們照顧!不用他們可憐!”我說:“我不能花你的錢!”“為什麼不能?”我咬咬嘴唇:“我沒法還!”他又笑了,說:“我又沒讓你還!是我願意給你花!自覺自願的!”我的眼淚一下子湧了出來。那一瞬間,我真的非常感動。父親去世以後,我被迫接受過不少幫助,但很多時候,我的臉上在笑,心裏卻很苦。而這一次真的不同,我的眼睛雖然在哭,但心裏卻很甜很甜。別人幫助我隻是因為同情因為憐憫,是一種施舍;鄒令幫助我是因為愛,是心甘情願的奉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