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晚上,鄒令陪了我很久。他走的時候,我出門送他。外麵雖然有些冷,但天氣很好,藍黑色的夜空清澈而深遂。純淨的月光下,我和鄒令誰也沒有說話,隻是默默地對視著。後來他忽然冒出一句:“小蔚,你為什麼一定要讀書呢?還不如早點跟我結婚。”我的臉一下子紅了。這種話如果那些都市裏的高中女生聽了大概不會臉紅隻會大笑,因為她們知道那隻能是一個玩笑,一個很好玩的玩笑。但在我們那兒卻不一定。我們那兒的人,如果沒有讀書,十七八歲甚至更小一點就結婚成家的現象並不少見。上高一的時候五班就有一個女生退學回家了。今年過完年回來,就聽人說,她已經和人結婚了,而且很快就要做媽媽了。這就是我們的現實——一方麵,人們視校園裏的愛情如洪水猛獸,拒絕承認甚至進行無情的圍剿,不論這愛情是否已年滿十八歲;但是另一方麵,與校園僅一門之隔,人們卻在堂而皇之地給十七歲的婚姻頒發證書。雖然證書上的年齡是虛假的,但人們的祝福卻是真誠的。
四
第二天,我請了病假,沒有去上學,因為我答應鄒令要認真想一想他的建議。
其實,我好像根本無需想得太多。對我來說,鄒令各方麵的條件都是很不錯的。更重要的是,他真心喜歡我,而我也喜歡他。像我這樣一個平凡的女孩子還想再奢求什麼呢?再想到我現在的處境,想到學校裏別人對我的戳戳點點,我真的覺得自己已經不必選擇或者無可選擇了。可不知為什麼,我就是無法下定決心。不是因為對鄒令有什麼懷疑或者顧慮,而是總覺得好像我會因此而失去什麼非常重要的東西。但究竟是什麼呢?一個如我這樣一貧如洗兩手空空的女孩子,難道還有什麼害怕失去的東西嗎?
沒想到陳老師會和馬婷一起到家裏看我。更沒有想到的是,陳老師告訴我說,她並沒有把我的那句氣話“反映”給學校。她握著我的手,說:“不管你心裏怎麼想,但老師都希望自己的學生現在過得好,將來更有出息。”我哭了。我知道陳老師是個性格剛強耿直的人,不習慣也不喜歡表露感情,能對我說出這樣的話已經是非常不容易的了。我說:“老師,我一定好好學習,不讓您失望。”陳老師拿出一張表格:“你把這個填一下。不過,你得答應老師,不要再和那個男孩子來往啦。作為學生,你現在的主要任務是學習。而作為一個女孩子,你更應該把握住自己,不要讓自己的感情泛濫,更不能用自己的感情做交換。”
現在我已經明白,陳老師的這番話於我是金石良言,但在當時我卻根本無法接受。我嘴上沒有反駁,但心裏卻在大聲地申辯:憑什麼說我與鄒令在一起就是泛濫感情?就是在用自己的感情做交換?憑什麼?!
晚上,鄒令來找我。我直截了當地告訴他,我現在不能跟他結婚,我還想讀書,還想考大學。他有些失望,但並沒有生氣。他說:“我知道。昨天我隻是,隻是隨口說說而已。”我說:“從現在開始,我們還是少見麵吧。”他有些急了:“你這是什麼意思?”我趕緊解釋:“我沒有別的意思,我隻是想能更安心地念書。如果一年半以後我沒考上大學,我一定會跟你結婚!”鄒令抬起頭,兩眼閃亮:“真的嗎?”我點點頭。他想了想:“那好,我答應你!”
鄒令站起身,從包裏拿出一遝錢遞給我。我急忙搖頭:“不,我不能要這些錢。”鄒令瞪大了眼睛:“為什麼?我們不是說好的嗎?你現在隻是不想我們來往太頻繁,怕影響學習,並不是要和我一刀兩斷,是吧?”我還想分辯,他的手機突然響起來。我問他:“是誰?”他說:“可能是我媽。”他到外麵去接了電話,回來臉色就不太好看,悶悶的,好像是在跟誰生氣。我問他怎麼啦,他不說。我想把錢還給他,他卻突然發火了,說,“這是我的錢,我願意怎麼花就怎麼花!”我被他嚇了一大跳。他平靜了一下情緒,對我說:“我不是說你,我是……唉,真煩人!”我突然明白這是怎麼回事了。我問他:“你媽媽不喜歡我,是嗎?”他急忙搖頭:“不是的。她,她隻是擔心有一天你不理我了,我的心思和錢都白花了。”我看著他:“那……你不擔心嗎?”他迎著我的眼睛:“我為什麼要擔心?我說過了,我是心甘情願的。”我的鼻子一酸,眼淚差點又要掉下來。這時候我忽然想到了什麼,就說:“我寫一張字據給你吧。”鄒令有些不高興了:“我說了,這錢是給你的,不是借給你的,不用你還。”
我不再說話,拿出筆,從作文本上撕下一張紙,然後背過身去寫起來。我寫的大意是:這些錢是鄒令幫助我讀高中的,如果將來我考不上大學,就和鄒令結婚。如果變了心,不能兌現諾言,就必須把所有的錢都還給鄒家。立據為證,絕不食言。當然,這隻是核心意思而已,我肯定還寫了一些別的,因為我記得那張340字的稿紙幾乎被我寫滿了。寫完之後,我又想了一下,在最前麵一筆一劃地寫上了“契約”兩個字。說實話,那是我平生第一次使用這兩個字,當時我甚至連這兩個字的準確定義以及用在這裏是不是恰當都不知道,隻是覺得這樣寫顯得更鄭重其事一些,可以更好地表達我的心意。說起來真的很奇怪,至今我仍然能清楚地記得那兩個字以及那張寫滿字的稿紙的模樣,卻無法詳細地複述具體的內容。記憶中的那張契約就好像是一張沒有調好焦距的照片。
我把那張稿紙仔細地疊成了一顆心的形狀,交給鄒令,並且要求他不要當著我的麵拆看。
那天我幾乎一夜沒睡,精神始終處於一種亢奮狀態之中。那時我不但一點也不覺得自己寫那張契約很荒唐,反而覺得自己很勇敢很崇高很偉大,並且在以後很長一段時間裏,都為自己感到驕傲。那天夜裏,我也曾無意中想起陳老師下午說過的那番話,但是那番話在我洶湧如潮的心緒中隻是一片隨波逐流的落葉,既不可能停留,更不可能生根發芽。
五
第二天,我把那張表格還給了陳老師。我想為那上麵的一片空白加一點注釋,可是陳老師卻擺擺手——她不想聽。
在寫了那張契約,放棄了那張表格之後,我的生活似乎很順利地進入了我所預想的軌道。鄒令不再到學校去找我,隻是每隔十天半個月到家裏去一趟。有時候留給我一些零用錢,有時候買一點我和奶奶喜歡吃的食物。我們不再一起出去吃飯、看電影,每次見麵都是在家裏聊天,說說彼此的情況。節假日,我會跟著他到他家去。他的爸爸媽媽特別是他媽媽對我的態度似乎有了明顯的轉變。我想這種轉變肯定與那張契約有關係,雖然自從寫了那張契約之後我和鄒令誰也沒有再提起過它,但是我知道他肯定拿給他爸爸媽媽看過了。事實上,那張契約在很大程度上就是寫給他們的。當然,這也是此後的很長時間我才意識到的。
在學校裏,我汲取了以前的教訓,努力保持低調,做任何事哪怕是買一塊新橡皮都盡量不引人注目。因此,隨著時間的推移和課業負擔的加重,班裏再沒有人議論我和鄒令的事情了。
奶奶不知道也無法想象那張契約的事情,對我拒絕了那張表格的事也一無所知。但她還是隱隱地有些擔心:“小蔚,奶奶知道小令是好孩子,可是老話說‘無功不受祿’,咱們跟人家非親非故,憑啥受人家這麼多恩惠?奶奶老了,現在幫不了你,往後也隻能變成你的拖累,可奶奶有話不能不說……”我笑著打斷她:“奶奶,我知道自己在做什麼,你放心吧!”奶奶搖搖頭,不再說什麼。我知道她還在替我擔心,我曾經想過要把契約的事情告訴她,可話到嘴邊又改了主意。不知為什麼,我忽然覺得那張契約不但不會令她放心寬心,反倒可能令她更加擔心揪心。
轉眼一年多的時間過去了。那一年我過得很充實也很踏實。我清楚地知道自己並不是一個非常聰明的女孩子,所以必須加倍的努力。我的成績穩中有升,基本穩定在班級的二十名左右。按以往的情況,這樣的成績應該可以考取市屬本科學校。如果發揮得好,不過分挑揀專業,考取一所不錯的省屬大學也不是沒有可能的。
那一年裏鄒令也很忙碌,經常到外地去。現在他已經成為父親在生意場上一個越來越得力的幫手了。分離沒有使我對鄒令的感情變得淡漠,反而使我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加堅定了將來和他結婚的決心。我甚至認真地想過,將來要報商貿專業,畢業以後就可以回來幫他。我不知道鄒令心裏是怎麼想的,我總認為他的想法和感受應該是和我一樣的。但後來的事實證明,其實那一切都隻是我一個人的想法和感受而已。在那平淡的一年中,鄒令對我的感情也在不知不覺中一天天變得平淡了。本來,我是應該能夠覺察出那種“平淡”的,是那張契約使我作為一個女孩子某些敏感的天性變得遲鈍了。那時我竟然一點也沒有意識到那張契約其實隻對我一個人有切實的約束力。退一步說,即使那張契約對鄒令也具有某種約束力,也無法被用來約束他的感情。
那一年中我們也鬧過不愉快。一天晚上十點多鍾,鄒令突然到家裏來找我,把門砸得很響。我給他打開門,他帶著一身濃重的酒氣撲進來,一把就抱住了我。我拚命地掙紮。後來還是奶奶出來了,舉起拐杖沒頭沒臉地要打他,他才清醒過來,鬆開了手。那一次我真的被嚇壞了,可是我心裏並沒有怨恨他。反倒是他自己很長一段時間麵對我的時候都有些尷尬有些不自在,讓我似乎又看到了一年前那個等在校門口的鄒令。
高三寒假過完沒多久,也就是在距離高考隻剩下不到四個月的時候,有一天,鄒令突然找到我,要領我出去吃飯。我覺出他是有話想跟我說,就去了。可沒想到,點好的菜還一口沒有動,他就對我說,他想跟我結婚,現在就結。我吃了一驚,問他為什麼。他說,沒有什麼特別的,隻是因為他不想再等了。我當時就回絕了他。而他也沒有再堅持。那頓飯兩個人吃得很悶。我追問他為什麼會突然提出結婚的事,他不肯說,隻是一個人不停地喝酒,把啤酒像白水一樣一杯接一杯地倒進喉嚨裏,再一層層溢到臉上。那一刻,我突然覺得他變得有些陌生了,不再是以前那個什麼話都對我說,像“全裸”一樣透明的鄒令啦。
這件事過去之後的第三天中午,鄒令的媽媽突然到學校去找我。她對我說:“明天你到家裏來一趟,我有話跟你說。”
第二天是周日,上午我來到鄒家。家裏隻有鄒令媽媽一個人,她說鄒令和他爸爸都出門談生意去了。她開門見山地說起我和鄒令的事情,跟鄒令說的一樣,想讓我立刻退學和鄒令結婚。我說:“阿姨,再有幾個月就要高考了,我想先參加考試。”她問:“考完試呢?”我說:“如果我考不上,我就和鄒令結婚。”她笑了笑,突然冒出一句:“你要是考上了呢?”我愣了一下,馬上說:“考上了我也會跟他結婚的。”她冷笑了一聲:“什麼時候?等你大學畢了業?那你當初為什麼不一起寫在那張字據上呢?”當初寫那份契約的時候,我真的沒有想那麼多,對那時的我來說,高考就像一座遙遠的大山,我連是否能到達山腳下,是否能爬得上去都不知道,哪想得到山那邊的一切呢?但這種解釋顯然隻對我自己是真實的,而我想讓鄒令媽媽相信,唯一的辦法似乎隻有把那張契約拿來,讓我當著她的麵把這個“漏洞”補上了。不知為什麼,我心裏忽然有些不是滋味,進而產生了一種很強烈的抗拒情緒。我低下頭,一言不發。她放緩了口氣:“我知道你不是有意藏心眼,不然你就不會主動寫那張字據了。你是沒法相信自己。連你自己都無法相信的事情,又怎麼讓別人相信呢?”停了一下,她接著說:“小令和我們鄒家對你怎麼樣你心裏應該有數。做人不能忘恩負義。一個忘恩負義的人是沒有好結果的。我的話你好好想想吧,想好了給我打電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