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鄒家出來,我漫無目的地在街上走著。鄒令媽媽的一番話像一盆冷水,把我整個人都澆涼了。但在離開鄒家的時候,我心裏已經拿定了主意:先不給鄒令媽媽回電話,我要跟鄒令好好談一談。通過跟鄒令媽媽的談話,我猜想她一定也給了鄒令不小的壓力。既然如此,鄒令為什麼在我麵前隻是很平淡很隨意地提了一下,被我拒絕之後,那麼輕易地就放棄了,而沒有做任何進一步的爭取呢?唯一可能的理由就是他不想逼我做違背自己心願的事情。我又被自己深深地感動了,我甚至想,如果鄒令的父母一再堅持,我寧肯放棄學業不考大學了也不能讓鄒令夾在我和他的家人之間為難。那時我真的一點都沒有想到,鄒令的知難而退淺嚐即止還會有別的什麼理由,比如說:他不再像以前那樣想跟我結婚了。

一個星期過去了,我沒能找到鄒令。

周一我去上學的時候,突然發現大家都用那樣一種奇怪的眼光看著我。那些眼光中有疑惑不解有幸災樂禍也有鄙視不屑,仿佛一夜之間我就在所有人的眼睛裏變得麵目全非或者原形畢露了。

第一節課一下課,我就把馬婷叫到了操場邊上,問她到底出了什麼事。她的眼睛躲閃著我,“他們說你給鄒令寫了一張‘賣身契’……”我的腦子裏嗡的一響。我定了定神,問她:“你怎麼知道的?”馬婷瞪大了眼睛:“你真的寫了?”

我明白這是怎麼回事了。這就是鄒令媽媽所說的“忘恩負義的人沒有好下場”。可我無論如何也想不到她竟然會這麼做。我更想不到,那張在我看來很偉大很神聖的契約,在別人眼裏竟然是一張“賣身契”!

我把自己賣給了鄒令?!

我一下子成了學校裏的一個焦點人物,連一些老師也對我指指戳戳。那張契約為他們的想象力提供了十分廣闊的馳騁空間。但我卻必須努力克製著自己不去想象他們在背後會怎麼議論我,因為我知道那種想象對我來說隻能是一個泥潭,會輕而易舉地令我身陷其中並且越陷越深。

下午陳老師找我談話。說是談話,其實自始至終都隻有她一個人在說,我一直沉默著。我隻有沉默,因為我既不能也不想否認那張契約的存在,也不能表現得痛心疾首悔不欲生,那樣就等於承認我真地做了什麼見不得人令人不恥的事情。我的沉默讓陳老師徹底失望了。第二天,她就在沒有說明任何理由的情況下,宣布撤消了我的生活委員職務。那幾天班級裏甚至還盛傳學校要給我處分,但後來卻不了了之了,大概是因為找不出適用於我的條例和規定吧。

那幾天我利用一切可以利用的時間找鄒令,幾乎把我身上所有的零用錢都花在了打公用電話上。我不敢給他家裏打電話,因為我害怕聽到他媽媽的聲音。我隻能一遍遍地給他打手機,可是他的手機不是打不通,就是無人接聽。那個已經讓我決心為他付出一生的鄒令,好像突然與我的生活不辭而別了。

又過了一個多星期,就在我幾乎絕望的時候,鄒令突然給我回了電話。我握著話筒的手在不由自主地顫抖著。我努力用平靜的語氣問他:為什麼要把那張契約的事情說出去。他不作聲。他的沉默讓我這些天來遭受的委屈和承受的壓力一下子都爆發出來。我大聲地質問他:“你不覺得這麼做很卑鄙嗎?你有什麼權力這樣做?”也許是“卑鄙”兩個字刺激了他,他也忍不住提高了嗓音:“就算說出去了又有什麼了不起的?那張契約既不是我偽造的,也不是我逼著你寫的,不是嗎?!”我一下子愣住了。我想不到他不但沒有一點愧疚和悔意,反而說出這樣的話來!他竟然跟那些人一樣,用那張契約做武器!直到這時候,我才真正意識到,那張契約對我真的就是一件足以致命的武器,而且是我自己製造了它,然後又親手把它交給了別人。我的眼淚止不住地湧出來。我哭著對他說,我想見他。他猶豫了一下,然後說:“最近我比較忙,恐怕還要出差,以後,以後再說吧。不過你放心,我絕對不會逼著你跟我結婚的。”說完,不等我再說什麼,就“啪”地掛斷了電話。

第二天我沒有去上學,也沒有請假。這些天來雖然一直生活在別人的白眼和唾沫裏,但我還能挺得住。可是鄒令的態度讓我一下垮了下來。

我在家裏連躺了兩天。晚上,馬婷來找我,問我為什麼沒有去上學,並且說,陳老師讓她來告訴我,如果無故曠課三天學校就有權開除我。馬婷說:“老陳真沒人性,幹嗎對你這麼狠?”我沒有作聲,但我心裏明白,陳老師其實是在提醒我,是在幫我。

想了整整兩天兩夜的時間,我終於想明白了:我現在唯一能做的該做的就是全力以赴用功備考。其他的都不用去想,因為想也沒用。第三天一大早我去上學。沒有人能體會到我走進校門那一刹那的心情和感受。我覺得周圍所有的人都在用一種異樣的眼光看我,就好像我是一個因為沒有利用價值而被人遣送回來的變節者,可悲可憐可恨可恥!我咬著牙迎著那些目光往前走。當我終於穿過那些鋒利的目光,遍體鱗傷地坐在教室裏,坐在自己的座位上的時候,我在心裏告訴自己:你勝利了,從此以後再沒有誰再沒有什麼能傷害你了。但事實很快證明,我又想錯了。

接下來的幾個月的時間裏,我發瘋般地用功學習,因為我要證明自己,要為自己創造一個機會。直到這時候,我依然天真地以為在我與鄒令與鄒家的關係中,是我掌握著主動。隻要我答應跟鄒令結婚,一切都會迎刃而解。

在離高考還有一個月的時候,鄒令突然來找我。幾個月不見,他的樣子有些疲憊,人也似乎瘦了許多。看著他,我心裏一陣心酸一陣狂喜,眼淚忍不住又湧了出來。可是鄒令卻很平靜,不是故作平靜,而是真的很平靜。他從口袋裏拿出一張紙來遞給我,並且解釋說,他之所以現在才把它還給我,是因為它收在他媽媽手裏,他一直沒有機會拿到。他對我說,契約的事是他媽媽背著他張揚出去的,如果他事先知道他一定會製止她的。他還告訴我,那段時間有人檢舉他父親的公司偷稅漏稅,並且利用原來在縣府的關係行賄。當時的情形很危急,直到最近才總算雨過天晴,度過了這一劫。最後他說:“小蔚,也許咱們倆真的沒有緣份。我現在什麼都不願意想,隻想把生意做好。你也不要再想這件事了,更不必去想我曾經為你花過的錢,我說過了,那都是我心甘情願為你花的。你好好讀書吧,祝你能考上一所好大學,將來有一個好前程。”他站起身。我也想站起來,我想喊住他,讓他聽我說,可是我就像是被一個惡夢魘住了,說不出也動不了。

鄒令頭也不回地走了。他永遠不會知道我想對他說些什麼。我隻想對他說:隻要他說他現在還想跟我結婚,我立刻就會答應他,連一秒鍾都不會猶豫。我現在拚命地用功讀書,並不是想為自己拚出一所好大學一個好前程,而隻是想有一天,我能有機會當著他的麵把一張錄取通知書撕成碎片,然後大聲宣布,我不想去上大學了,我隻想跟你結婚!

我知道,鄒令見我的本意是想讓我放下包袱;可是他不知道,他這樣做其實是砍斷了支撐著我的最後一根立柱。

高考成績出來了,我落榜了。

我沒有哭,心裏反而突然變得異樣的平靜。一連串的變故和打擊已經讓我麻木了。我靜靜地躺在床上,想起了早逝的父母親,想起了自己不幸的身世,想起了這十幾年艱辛的成長歲月,想到了與鄒令的感情,想到了眼前的處境和以後所要麵對的一切。後來,我想到了死。

第二天上午,我把手邊所有的錢都湊到一起,來到縣城裏最大的一家藥房。我從來沒有買過安眠藥,不知道需要多少錢。到了那兒才知道,那一瓶可以給一切畫句號的藥竟然是非常廉價的。我買好了藥轉身要走的時候,看見了藥店裏一則治療白內障的新藥廣告。看看手裏剩餘的錢,正好夠買一瓶的,就買了一瓶。

回到家裏,我把藥給了奶奶。奶奶責怪我:“你這孩子,花這冤枉錢幹什麼。就算真的好用,這麼貴的藥,總吃咱也吃不起呀。奶奶都這麼大歲數了,該看見的都看見過了,以後有你這雙眼睛替奶奶看就足夠了。”

我回到自己屋裏躺了一會兒,然後起身從抽屜裏把那張契約拿了出來。自從鄒令把它還給我,我一次也沒有打開看過。現在它被疊成了長方形,很顯然曾經拆看過它的人沒能按照原來的樣子把它複原成一顆心。我慢慢地打開它,仔細地把它重新疊成一顆心的形狀,但是自始至終我的眼睛都有意躲開了上麵的那些字。我點燃了那顆心,讓它的火焰灼幹了眼睛裏那層薄薄的淚光。我把那些紙灰仔細地收拾起來,連一點痕跡也沒有留下,隻在記憶中留下了一縷無法抹去的淡淡的燃燒的味道。

就像寺廟裏的和尚做法事一樣虔誠的做完這一切之後,我把那瓶安眠藥拿了出來,先認真地看了看它的說明書,然後打開瓶蓋,把裏麵的藥粒全部倒了出來。

張蔚的故事是迄今為止,“轟然作響的記憶”係列中第一篇涉及到男孩女孩的感情世界的。我寫得非常小心,因為我不想張蔚那顆曾經受傷的心再被我的筆所傷。我從心裏感謝張蔚,也感謝所有那些為我提供了創作素材的受訪者。我知道,雖然他們中有些人是主動接受我的采訪的,但對他們每個人而言,回憶那些“轟然作響”的往事都不是一件非常輕鬆的事情。

現實中,張蔚與鄒令的相識有一個複雜而漫長的過程,這個過程被我在小說中大大地簡化了。因為從創作的角度看,這篇小說的重心應該在他們相識以後,在那張像心一樣沉重的契約上。現實中鄒令是在高考結束後把那張契約還給張蔚的,我把這個情節提前了。我曾經問過張蔚:如果那時鄒令表示還願意和你結婚,你真的會放棄學業嫁給他嗎?她點了點頭。我接著問:你當時沒有能把心裏的話說出來,除了情緒上的原因之外,是不是在潛意識裏已經意識到了將來你會為此後悔?她想了想,搖了搖頭,然後又補充說:我不知道。

張蔚現在在一家頗具規模的民辦語言學校做主管,工作和收入都比較穩定。大前年,也就是1998年,她把奶奶也接了過來。她現在最大的心願就是希望奶奶能多活幾年,讓她多盡一點孝心。我曾經想當然地認為,當年正是因為對奶奶的責任和感情才沒有讓她走上那條不歸之路。但沒想到她卻鄭重其事地否認了。她告訴我說:那隻是其中的一小部分理由,最終讓我放棄的還是心底裏對死亡的那種深深的恐懼。

盡管我知道,保留那張契約對張蔚來說,就好像是在受傷的心裏保留一塊彈片,但我還是覺得有些遺憾。如果那張契約還在,我一定會盡全力說服她拿出來,請編輯按原樣影印到雜誌上。我相信它會讓更多的花季少年明白:青春是不應該有任何契約的,因為青春有太多不斷生長著的夢想和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