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結
一
那個周末,我本來是打算回家去的,後來因為一道難纏的物理題給耽誤了。其實我心裏很清楚,一道習題是無論如何也擋不住我回家的路的,我是不願意回家,不願意麵對爸媽那種自豪而又充滿期待的目光。在進縣中之前,那種目光對我曾經是一種無形的動力,可是現在已經變成了一種越來越大的壓力。
去食堂吃了晚飯,我沒有去教室自習,直接回了寢室。同寢室的人都已經回家去了,狹小擁擠的寢室突然變得空蕩蕩的,空蕩得讓人心裏有些發空。我躺在床上發了一會呆,就起來打開書本做習題。可不知為什麼,我的精神始終無法集中到書本上。我的眼前總晃著爸媽期待的臉。我知道他們現在一定還在飯桌旁苦苦等我,一直等到徹底絕望了為止,因為上個星期我爸打電話來的時候,我曾經含含糊糊地說過,這個周末我可能回家。
我實在學不下去了,就把書本丟在了一邊。我打開窗子。我們寢室的窗子緊靠著一座小山丘。我扯開嗓子喊起來,可是我剛剛喊了兩聲,寢室的門就被推開了,我嚇了一跳,以為是寢室老師來了。可回頭一看,卻是陳烈。
陳烈站在門口往寢室裏掃了一眼,有些失望:“就你一個人?”我沒理他。在我的心裏,我和他是兩路人。陳烈的父母都是縣府的官員,而陳烈的舅舅就是我們縣中的王校長。在縣中,陳烈理所當然似的享受著一些特權,比如,學校規定學生一律住宿,如果不住宿,就半年不住,要住就要先交半年的住宿費。但是陳烈卻可以來去自由,想回家就回家,想來住就住幾天。我和陳烈雖然同班,而且寢室也隻隔著兩個門,但我跟他卻沒有話說,他也同樣沒話跟我說。
陳烈在門口站了一下,就帶上門走了。可接著又回來,探進頭問我:“剛才是你在慘叫?”我仍然沒有搭理他,他似乎有些拿不準:“怪了,剛才我明明聽見有人叫喚,也沒看見別人呀。”我知道,陳烈不太相信是我在大叫,因為在他看來,我是那種隻配悄沒聲地活著的人。
兩分鍾後,陳烈又回來了。這一次他推開門走了進來,問我:“你會打牌嗎?”我白了他一眼:“會又怎麼樣?”陳烈高興了:“會就過去湊把手。”“不去。”“為什麼?”“不為什麼,就是不想去。”陳烈站起身:“嘁,不會玩就說不會玩,這不是耽誤功夫嗎?”我冷笑了一聲:“就你們玩的那點把戲?”
陳烈的寢室裏坐著一男一女,兩個人都是十七八歲的樣子,我都沒見過。那女孩子很豐滿,看人的眼神裏有一種怪怪的意味。我跟她對視了一下,就把目光移開了。陳烈對兩個人說:這是我們班的。甚至連名字也懶得說,就拉著我坐下了。
那天我們玩的是打三槍,當時在縣中很流行。在此之前我隻是看別人玩過,自己並沒有玩過。但我自信如果我想玩,就一定會玩得很好,至少不會比陳烈之流的差。分夥的時候,我和那個豐滿的女孩分成了一對,而陳烈和那個男孩分成了一對。開牌的時候,陳烈忽然說:咱們既然要玩,就得有點彩頭,幹玩太沒勁也太小兒科了。我心裏一悚,以為他們要賭錢,就急忙說:我沒錢。陳烈笑了,說:你沒錢?我還沒錢呢。我沒說要賭錢,是要賭人。那個女孩子很好奇:賭人?怎麼賭?陳烈看看她:哪一對輸了,其中的一個人就得脫一件衣服。我的臉一下漲紅起來,可沒想到那個女孩卻笑了,一副興致盎然的樣子:好啊。那脫到什麼,什麼時候為止呢?那個男孩一臉壞笑:隻剩下一件衣服為止。至於到底要留哪一件,你自己拿主意啦。女孩看了看他:你別太得意了,誰先脫光了還不一定呢。說著,她又用那種奇怪的眼神看了我一眼。我趕緊把目光移開。
陳烈提出輸牌的人要脫衣服的時候,並沒有問我是否同意,就好像他料定我不會反對似的。如果他真的問我,我隻有反對。但既然沒有問,我也默認了。一個人在做一些底氣不足的事情時,往往都是這樣。而且在我看來,如果我主動表示反對,就如同承認自己不會打牌一樣,是在向陳烈示弱,而這是我極不情願的。到縣中這一年多的時間裏,我心底的自卑感日盛一日。在鄉中學時因為學習成績而從老師的偏愛中獲得的那點自信已經喪失殆盡了。在這裏,成績好,家境好,各方麵條件都強我幾倍的人比比皆是,由不得我不自卑。唯一讓我感到一絲安慰的是,縣中還有陳烈這樣身在福中不知福,偏偏除了會享福之外,又什麼都不會的少爺秧子。正是他們像體育課上用的海綿墊子一樣墊著我的自卑感,讓它還不至於落地生根。所以,一旦麵對陳烈們,我被擠壓到角落裏的自尊和自信就會迅速膨脹、出擊,不但不願意後退半步,還要抓住機會收回失去的領地。
開始打牌。真玩起來,我才知道,看別人玩和自己玩是兩種截然不同的概念,正所謂是看花容易繡花難。陳烈們所熱衷的這種遊戲雖然令我不屑,但其中的技巧真不是一下子就可以掌握的。頭一把牌玩下來,我和那個女孩輸了。陳烈他們喜不自禁:脫衣服!我和那女孩對視了一下,我說:這次我先脫。我站起身,把外衣脫掉了。那時候正是高二學年剛開學不久,我身上一共穿了四件衣服:外衣外褲,和裏麵的背心短褲。陳烈和那個男孩有點掃興,不過說好的,輸一次牌,脫一件衣服,我並沒有違反規則,他們也說不出什麼來,隻是強調說:一人脫一件,下一次該她脫的。女孩眨眨眼,滿不在乎的樣子:我不會耍懶的,你們等著瞧吧。
第二把我們又輸了。陳烈兩個人緊盯著那個女孩,隻有我低著頭,看著桌上的牌。女孩站起身,二話沒說,就把外衣脫了。
第三把我們再輸,依然是因為我出錯牌。我猶豫了一下,然後把背心脫掉了。而此時陳烈他們根本就沒看心思看光著脊背的我。他和那個男孩興高采烈的盯著那個女孩,就像是盯著一個即將落入陷阱獵物。我記得很清楚,那女孩當時穿著一身兩件套,外麵是一件很小的長袖外衣,已經脫掉了,裏麵是一條連衣裙。很顯然,下一把我們再輸,她隻能脫那條裙子了。
第四把發牌之前,女孩忽然對我說:嘿,你抬起頭來,你總低著頭,不看我,怎麼打牌呀?
陳烈在一旁說:是呀,你怎麼不看人家呢?不看能把牌打好嗎?
那把牌陳烈他們打得很糟,大概是因為心裏麵雜念叢生的緣故。而我打得更糟,一把本來有機會贏的牌又輸掉了。
陳烈他們興奮得像兩隻吃撐了的兔子,衝著女孩大叫:快脫,快脫!
女孩沒理他們,隻是盯著我:哎,你不是也跟他們一樣,也想讓我脫衣服吧?
我的臉頓時漲得通紅。不過我心裏很清楚,自己絕不是故意輸牌,更沒有陳烈他們那樣猥瑣的念頭。我輸牌恰恰是因為我太想贏了。
女孩站起身,低頭看看自己的腳。陳烈趕緊說:嘿,別耍懶啊,鞋可不算。我把目光移向別處,可那女孩偏偏不肯放過我,衝著我說:嘿,你看著我,怕什麼?我便看著她,我想如果我不敢看她,也等於在向陳烈他們示弱。女孩想了一下,把手伸到脖子後麵,把連衣裙的拉鏈拉了下來。那一刻,我和陳烈還有那個男孩子都屏住了呼吸,但他們是因為興奮,而我是因為窘迫和不知所措。可是誰也沒想到,那女孩並沒有脫裙子,而是把手伸進裙子的拉鏈裏,隻一動,就拉出一副淡綠色的胸罩,拿在手裏,白了陳烈他們一眼:怎麼樣,這算一件吧?
陳烈他們有些失望,而我則暗暗地舒了一口氣,心裏不由地佩服那女孩的聰明。那女孩看了我一眼,突然一揚手把胸罩扔給我,說:嘿,打起精神!我下意識地伸手接住了。那上麵還帶著女孩的體溫,不過在那一刹那,我的心反而忽然平靜下來。我把那胸罩放到一邊,告訴自己:那不過是一個賭注而已。
第五把牌,我們贏了。之後我們又連贏了兩把。那個男孩脫掉了上衣和長褲,陳烈也脫掉了上衣。沒想到的是,這兩個人竟然都空著膛,沒穿背心,一下子就光了膀子。第八把牌太差了,雖然我們幾經努力,但最後還是輸了。我隻能也脫掉了長褲。
正當我們四個人玩得興起的時候,門猛地被人推開了。在平常,每逢周末,管理宿舍的宋老師很少上來。也許正因為這個緣故,我們竟然沒有把門鎖上。我們被嚇了一大跳,等看清楚闖進門的人,不禁更傻了,那不是宋老師,竟然是教導處的李主任!李主任兩眼瞪得老大,顯然是被眼前的景象驚住了。他一眼看見了那副胸罩,眼睛瞪得更大了。
你們在幹什麼?!他雖然在問,但顯然並不需要我們回答了。在周末的寢室裏,三個幾乎全裸的男生和一個脫去了胸罩的女孩圍坐在一起,手裏拿的,桌上堆的那些撲克牌顯然隻能是一些掩人耳目的幌子!
我們都僵在那兒,被定格了似的。我看著李主任雙目圓睜鐵青著臉一步一步逼過來,腦子裏一片空白。突然,那個男孩大叫一聲,躥起身想跑,被李主任一把抓住了。讓我想不到的是,李主任竟然揚起手來狠狠地打了男孩一巴掌。而那個男孩不等他第二巴掌落下來,就猛地掙脫開他的手,一下子把他撞翻在地,頭也不回的奪路而逃!李主任的頭重重磕在桌角上,頓時暈了過來,血也從額角奔流而出。這一切發生的都如此突然,令我根本沒有時間做出反應。直到和陳烈一起跑到門口的那個女孩子回頭叫了一聲:“還不快跑!”,我才如夢初醒,也逃出門來。
二
我說過,我和陳烈是兩路人。從寢室裏落荒而逃之後,我們就各奔東西了。他和那個女孩朝城東跑了,而我則朝城西跑下去。不過我知道,陳烈的跑是有目標的,而我才是真正的落荒而逃,漫無目的,跑到哪算哪。
走在縣城行人稀少的街道上,我的腦子裏好像想了很多很多,但又好像什麼也沒想明白。後來我走累了,在一家已經關門上板的百貨店門前坐了下來。我努力讓自己冷靜下來,努力把亂成了一團的思維清理出一點頭緒。
首先,我必須明確一點,我闖禍了。雖然直到現在我還像在做夢似的,還沒太弄明白這禍到底是怎麼闖下的,但毫無疑問,我闖禍了。這不是夢,是無法挽回的現實。其次,這個禍到底有多大,或者換句話說,它將帶給我什麼樣的後果——這很關鍵,但我卻無法想象,或者說,我根本就不敢去想象。隻有一點很明白,對我的處罰將是最嚴厲的,因為四個人當中,那個男孩和那個女孩不是縣中的,似乎也不是學生,他們無所謂也無所畏(懼)。陳烈是校長的外甥,如果學校對我和陳烈做出不同的處罰,而這種不同還需要什麼根據的話,那麼毫無疑問,所有不利的證據都隻能是指向我的——1對3,我幾乎沒有分辯的機會。而四個人當中,對處罰最缺乏承受力的又恰恰是我。就算是對我和陳烈做出完全一樣的處罰,處罰的結果也是迥然不同的,因為陳烈的身後有許多的退路,而我的身後隻有一條回家的路。一想到爸媽得知這件事以後的情形,我的思維就像是陷進了沼澤之中,無法再往前走一步了。我深知爸媽幾乎把他們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了我的身上,我現在所過的不是我一個人的人生,還有我爸和我媽的。我更知道他們為了維係這份希望付出了怎樣的代價——縣中一年數千元的各種費用足以把他們壓倒在於家溝那塊極度封閉而貧的土地上,使他們隻能匍匐地活著。如果我被學校開除回家了,就等於扼殺了他們全部的希望,甚至就等於殺了他們!至此,我終於想明白了我滿心惶惑與恐懼的源頭是什麼了:我其實並不懼怕學校以及學校所能給我的最嚴厲的處罰,我甚至在內心深處悄悄地盼望著能早一點離開這個讓我的自卑像夏天的野草一樣蔓延瘋長的地方。我最怕的其實是回家麵對爸媽,麵對他們的無助與絕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