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課

初中三年,我是在赫赫有名的大三中度過的。大三中雖然隻是一所市級重點校,但其高考升學率曆年都要超過市內的一所省級重點中學和另外三所市級重點中學,很有些獨領風騷傲視群雄的味道。我是大三中初中部的最後一屆畢業生。初升高會考,我以高出重點高中錄取線將近一百分的成績順利升入高中部。在我們之後,大三中就變成了一所隻有高中部的重點中學。

高一下半學期,原來教我們一、二、三班的物理老師突然隨遷升的丈夫去了外地,我們的物理課隻好暫時由馬老師代替。但馬老師一人要教全學年六個班級,很快就有些撐不住了。一個月後,學校調來了一位年輕的物理老師叢樹遠。

記得上第一課時,叢老師給我的印象還不錯。他個子不高,很瘦,五官清秀,站在講台前,略微顯得有些拘謹。說實話,那第一課給我的感覺就不是太好。但當時我也沒有想得太多,因為經驗告訴我,對於一個新老師,我們總需要一個適應過程。打個不太恰當的比喻,就算是一個象我爸那樣的老駕駛員,冷不丁換了一台新車,他還需要一段時間熟悉車況呢,更何況是處於教與學兩個對立麵上的老師和學生?

但隨後的幾節課下來,我的感覺並沒有如預期的那樣逐漸好起來,倒仿佛有一種越來越糟的趨勢。叢老師自己的感覺顯然也不太好。幾乎每堂課結束後,我都注意到他低聲地詢問坐在前排的幾個同學,課聽得好不好,是不是都聽明白了。那幾個被問到的同學都含糊其詞地應著,不說明白,也沒有說不明白。他的這種舉動使我對他的印象一下子就大打折扣了。看來他真的還需要好好地了解他的大三中的學生。一個標準的大三中的學生,他可以為了弄明白某一道試題百折不撓地糾纏老師一節課、兩節課,甚至一上午或者一下午。但如果你在課後當著其他學生的麵問他這堂課是不是聽明白了,那你絕對不會得到任何明確的回答。在他看來,不管是肯定的還是否定的回答都會使自己顯得有些愚蠢可笑。這種心態很微妙,似乎很難用語言和道理解說得清楚。我不知道別的學校有沒有類似這種現象,但作為大三中的師生對此都心中有數,彼此間有一種很好的默契。更糟的是,叢老師這種真心誠意的提問,不但沒能把學生的真實想法問明白,反而把自己交待得很清楚。當他有一天又這樣循循善誘地發問時,坐在我前麵的聞玲就很不滿地嘟噥了一句:“幹嘛總這麼假模假勢地問別人聽沒聽明白,怎麼就不敢先問問你自己講沒講明白?”我知道她這話也是故意要說給我聽的,但我沒有理她。

那時候我是大三中頗有名氣的“大班頭”,不但學習成績始終保持在全學年的前幾名,而且作為一班之長,我把班級裏的各項工作和活動也都安排的井井有條,開展的有聲有色,曾經連續兩次被評為區優秀學生幹部。在初中時,我的名聲已然響到了高中部。班主任邱老師為了把我要到她的班級來做“大班頭”,正經動了番心思,費了些周折,因為在高一學年的六位班主任中,有四位曾經表示希望能把我分到他們的班級裏。但那時誰也不可能想到,後來竟然會因為我而引發了一場轟動全校的“下課風波”。而那一場下課風波也改變了叢老師一生的命運。

雖然物理課的效果不盡人意,但當時叢老師確是全心全意地努力想做好一名稱職的大三中的老師,這一點我和我的同學們都可以從許多方麵感受得到。我曾經看見過他的備課本,那是我這一生中所見過的書寫得最工整最認真的備課筆記。課餘時間,叢老師經常和我們一起踢踢足球,打打男女生混合編隊進行的排球賽。也許他是很真誠地想與他的學生們成為那種可以無話不談的朋友,但對於那種傳說中友情式的師生關係,我們的看法和態度倒好象比我們年輕的物理老師更現實一些。到頭來叢老師在教室外的一番努力除了落得了一個“二哥”的綽號之外,不僅沒有使他在課堂上的形象得到改善,反使其隨著操場上的“二哥”的“登(課)堂入(教)室”而進一步的受損。

叢老師的努力和處境我都看得很清楚。而且因為我一直與老師們接觸得比較多的緣故,我比其他人更能理解和體會出他的這番努力的可貴之處。所以,當那次一團糟的物理單元測驗成績公布之後,聞玲和另外幾個女生拿著考卷來找我發牢騷並尋求支持時,我給她們當頭潑了一盆冷水。我把我的卷子給她們看了,並且說,你們還是先從自己身上找找原因吧。

聞玲她們對我的這種態度當然很不滿,但麵對我考卷上的分數,她們也無話可說。她們陰著臉離開了我的座位。我知道,沒有我的支持,她們不會有進一步的行動。那時候,在班級裏許多人已經形成了一種習慣,有什麼事情隻管交給我這個“大班頭”去辦,很少有人願意越過我去直接與老師們打交道。另一方麵,有了我這樣一個得力的“大班頭”,老師們也越來越習慣於把許多本該對著全班說的話隻對我一個人說。我好象是架在學生和老師之間的一座橋,看起來應該是加強了此岸和彼岸的聯係和溝通,但有時候也會因為我的存在而拉大了兩岸的距離。

後來又曾有人在我麵前提起物理課效果不好之類的話,我也隻當那不是要說給我聽的,有意把話頭從身邊讓開了。雖然我的物理成績仍然可以保持在良好的水平上,但漸漸的我發現,我在物理課上所花費的時間和精力卻要比過去多了許多。

周末大清掃,我去打掃校長室。自從校長室被劃為我們班的分擔區之後,每次被派去做清掃的人都苦著臉。其實校長室裏的活倒沒什麼,隻是在林校長眼皮底下幹活,心裏難免會不自在。大三中的學生老師幾乎沒有人不怕這位頭發花白的老太太的。而我對林校長隻有敬意,倒不覺得她有什麼可怕的。

林校長一直坐在電腦前麵寫什麼東西,等我的活幹得差不多了,她正好也寫完了。那天她的心情好像不壞,給自己倒了一杯水,也給我倒了一杯。她問起我班級裏的一些情況,我便跟她說了。後來我們的話題究竟是怎麼說到了叢老師的物理課上,我已經記不清了。但我可以肯定的是,當時我說那些話,的確是有口無心。如果我知道那些話後來會引出那麼多事情來,我一定會小心斟酌一下,決不會那般不加思索地說出來。後來通過五班的王玨(她媽媽是本校的老師)我才知道,原來叢老師從原來所在的那所普通高中調入我們大三中,是由區教委主任親自推薦的。一方麵是因為礙於教委主任的情麵,另一方麵也是因為當時的確急需用人,所以林校長就答應了,可心裏卻總是有些放不下,一直想找個機會對這個年輕人認真考察一下。她的這種心態也並不難理解。由於教委主任的帶來的一些負麵作用,林校長心裏對叢老師很可能原本就有一些先入為主的印象,這種情形下,我的那番話自然就引起了林校長異乎尋常的重視,正所謂“說者無心,聽者有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