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的預習課上得還算順利,叢老師很滿意。但除了他之外,所有的人心裏都很清楚,那其實不是在“演習”,而是在“演戲”。
五
那堂觀摩課對叢老師來說,也許是他一生中最痛苦最不堪回首的記憶之一。
那堂課的情景使我想起了達芬奇的名畫《最後的晚餐》。站在講台前的叢老師正象一個為信仰為理想的殉道者,而無動於衷地坐在那裏的我們就象是一些心照不宣的可鄙的出賣者。這種聯想和比喻現在看起來十分的荒唐可笑,但當時我的眼前確實就清清楚楚地浮現出了那幅在一本美術雜誌中見到過的畫麵。我不敢去看叢老師的目光,我覺得自己就是這一群卑劣的出賣者中最卑劣的一個。我從沒有象那天那樣盼望下課鈴聲能早一點響。在那節課中,忍受折磨和煎熬的肯定不僅僅是叢老師一個人。當下課鈴聲終於響起來,當板著麵孔的林校長帶領著幾位麵無表情的老師離開教室以後,幾乎所有的人都無聲無息地留在自己的座位上。教室裏的氣氛沉悶而壓抑。
後來叢老師又給我們上過一堂物理課。那時候我們已經從觀摩課造成的那種謙疚和不安中擺脫了出來。許多人都無法掩飾心裏的失望與不滿之情。難道我們的努力都白費了嗎?!叢老師顯然已經感受到了那些失望與不滿。但他再沒有象在觀摩課上那樣顯得慌亂無助。他不動聲色按部就班地講完了那一課,並且詳細地布置了課後作業和要複習的重點內容。
當下課鈴聲響起,我起立喊“下課”的時候,一些男生故意把“老師再見”喊得震天價響。叢老師仿佛沒有聽出那喊聲中的弦外之音,隻是像往常一樣朝大家笑笑,然後低頭收拾教案和教具。那一刻正好有一束太陽光透過窗子照射在講台前。鑲嵌在陽光裏的叢老師再一次使我想起了那些著名的宗教畫卷中聖潔的信徒。但那一刻,充溢在我胸間的卻已不僅僅是一種愧疚之情,更有一種學生對老師的真正的敬意。因為當時在教室裏,隻有我和叢老師兩個人心裏明白,這將是他為我們上的最後一節物理課了。
一周之後,馬老師重新為我們上物理課了。正象我們把自己的分數看得重於一切一樣,在林校長的眼睛裏,也再沒有比教學質量,或者更明白一點說就是學生的學習成績更重要的了。
叢老師被派出去學習了半年。等他回來為學校開設計算機課時,我們已經升入了高二。那時候隻有高一和高二兩個學年開計算機課,而且每兩周才有一次,一個月也難得有一次上機的機會。沒有人把它當回事。除非有一天它也被列為高考的科目,否則任何人來教也決不會有被迫下課之虞。而此番叢老師給我們上課的感覺已與半年前上物理課時大不相同,顯得輕鬆而自如。現在想起來,支撐在那份輕鬆與自如背後的無疑是一種冷漠。每堂課他隻管照本宣科,另外就是抄黑板,整板整板的抄。後來高一新生便又給他起了個綽號叫做“板書”。
一年之後,他被調到了學校的校辦工廠。據說這是他自己要求的。又過了兩年,工廠因為經營不善,被學校賣掉了。畢業之後,我曾經回去過幾次,但都沒有看見過他。很顯然他已經離開了大三中。他後來又到哪去了,是否又回到了他曾經熱愛的講台上?本來我可以從其他老師那裏打聽到叢老師的境況,但我沒有問。我不敢問。
與曲賓的相識是在一家通訊公司。那是去年七月份,我為給一部電視片寫劇本,去那家公司進行谘詢和采訪。在一間寬大的辦公室裏,我在這一邊聽公司的總工程師講解有關無線通訊的一些基本原理,他在另一邊百折不撓地遊說公司的一位經理買他的保險。他的口才很好,卻又決不一味地賣弄口才。後來那部電視片因為資金不到位而被無限期的擱置起來,而我卻不虛此行地為我的采訪小說找到了一位采訪對象。
曲賓是從外地來大連闖世界的,本來我滿心以為他會給我帶來一段與眾不同的新鮮經曆,結果出乎我的意料,他所講述的一切竟是我所最熟悉的。因為我自己的高中時代就是在一所類似大三中的重點高中度過的,並且也曾是班級幹部。隻不過我要比他高幾屆,而且兩所學校分別位於兩座不同的城市中。
雖然事隔數年,但說起高中時代的那段往事,曲賓仍然顯得頗為感慨。采訪中他曾經不止一次地對我說,如果當年叢老師還有機會的話,他一定會成為一名真正的好老師,因為他身上有許多作為老師最可寶貴的素質和品質。但很可惜,那些最可寶貴的素質和品質卻似乎並不真正為人看重。
對於這篇《下課》,我不想再多說什麼了,我隻想把它送給那些正在或者曾經在不同城市不同地方的許多相同的“大三中”中生活和學習著(過)的讀者們,他們注定要比別人更能理解曲賓所講述的這段經曆和感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