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大街兩邊的人們呐喊起來,其中有一個漢子撲上前去救孩子,被一個日本軍官用軍刀砍傷了額頭,他就是這個絡腮胡子的黃包車工人。
小姑娘被縛住了手腳,塞到坦克的履帶下去,坦克一開動,履帶從小小的身子碾壓過去,隻聽見一聲尖厲的慘叫,小姑娘就變成了一灘血紅的肉泥!……一種不幸的預感緊緊地搜住老三的心。剛剛發生過慘劇的廣安門大街上,空空曠曠的。在遠處的街心上,有一大簇人在圍觀著什麼。老三他們一夥趕上去,排開眾人一看,是一灘血水肉泥!顯然,這是被日本坦克壓死的小姑娘!從血肉模糊中,小姑娘的衣服都被坦克帶齒的履帶咬碎嚼爛了。可是老三突然認出在血肉模糊中有一朵用絲線刺繡的榴花。他的眼睛睜得大大的。老三非常熟悉這朵榴花,這是晏英給她的學生小姊弟倆的那個小姊姊繡上的。那小姊姊雖然生長在老教授家,但由於家庭生沽簡樸,入夏以來,她老是穿著一條掛破了的連衣裙,是晏英用絲線在她掛破的口子上繡了一朵榴花當補丁的。
是她,就是這個小姑娘,晏英的學生,小姊姊,第一個喊出了中國人民積鬱在心頭的抗日呼聲!
兩串淚珠熱花花地從老三的臉頰上滾下來,他為這個小小的不幸生命而嗚咽,為中華民族的凜然氣節而滿懷壯烈。
周圍的人有的悲歎,有的流淚,誰不惋惜這小姑娘的生命,誰不感動這小姑娘的犧牲!
“老三,眼淚又不是子彈!”大鑼悲憤地說。
“老三,是拿起槍來的時候了!”猴子憤怒地說。
“老三,走,我們去上戰場!”水手激動地說。
六
前門西火車站是北平去國內西北一線的起點站,發出的多數是貨物列車,也有少量的旅客列車。中國西北窮山惡水,但反動政府極盡剝削的能事,貨物列車從西北窮鄉僻壤敲骨吸髓運來的皮張、藥材、五穀雜糧,淩亂地堆放在站台上,發散著一種難聞的氣味。而旅客列車就夾雜在這亂七八糟的貨物中間。西北地薄人稀,往西北去的旅客很少,車廂裏空空蕩蕩的。
這一列去西北的旅客列車要在半夜裏開,老三他們一夥早早地就把他們的“三嫂”送到西站來。
晏英要去山西省,當然不是回故鄉,她早已與她那故鄉的家庭絕了緣。她是奉命去山西,到剛剛成立的“決死隊”去做救亡工作的。
這個年青姑娘的行李很簡單,還是幾年前她逃離家庭來到北平時的那口小皮箱。隨著歲月的流逝,晏英長了幾歲,而她的小皮箱卻破舊了。
她仍然穿著那件黑綢旗袍,靜靜地坐在座位上。什麼悲傷的事使她臉色蒼白,明淨的大眼睛在微弱的燈光裏凝望著矗立夜空的前門箭樓,長長的睫毛在輕輕地顱動。她是在惜別一住幾年的北平城?她是在留戀老三和他的一夥?當然,這些都是。而更主要的是,她心胸裏填滿了國仇家恨,她就要回到她生身母親埋葬的汾河邊,她想起自己的母親年紀輕輕就遭遇不幸,想起自己的身世的飄零。最使她心頭發痛的是,她的那個女學生在為祖國呼喚自由解放的一刻,被日本兵殘酷地用坦克碾死了,小小的屍體躺在被日本坦克蹂躪的中國土地上,躺在那血肉模糊的北平城的廣安門大街上!
“猴子”、“水手”、“大鑼”他們十幾二十個,個個都來向他們的“三嫂”送行。他們喜愛這個年青姑娘,給他們的“三嫂”送來了新上市的一簍脆桃子兩盒餅幹,好讓她在漫長的旅途上充饑解渴。
小夥子們圍在站台上,有的扒著車窗往燈光昏暗的車廂裏張望他們的“三嫂”。日本帝國主義瘋狂侵略,國土淪喪,人民顛沛流離,愛國青年走上血與火的抗日戰場,他們並不是不知道他們和這個年青姑娘一別,也許是生離,也許是死別,今生能否再見麵?但是他們在即將遠行的“三嫂”麵前,個個強裝笑顏。
老三在車廂裏陪著晏英。他聽見兄弟們在車廂外的站台上的談話聲,心中更增加淒苦。晏英靜靜地坐著,他默默地陪伴著這個外表沉靜而內心火熱的年青姑娘。因為他們坐得很靠近,可以聽見彼此的心跳。幾年的相依,幾年的甘苦,幾年的風雨,那國立圖書館北海邊的初識,那香山夏令營深夜的歌聲,那小公寓裏對她生日的祝福,都在他們的心靈上刻下了深深的印記。而今夜分別,何時再見?何日重逢?何年相聚?想到這裏,能不心酸?人生道路有時交叉相遇,有時一旦離去而永不回頭……老三想起這一切,不禁長歎一聲。
晏英突然捉住老三的手,低聲地說:
“我會給你寫信的。不久,我們就能相見……”晏英的話還沒有落音,就忽然聽見車窗外傳來一陣蒼老的大嗓門:
“英英,走了嗎?要不是你的師母告訴我,我差一點見不到你了!”
晏英突然鬆開抓住老三的手。聽稱呼她就知道是老教授來了。老教授一直把她當做自己的女兒,叫她英英。
老教授半夜裏還趕來向他的學生送行,晏英連忙站起來,向車門撲去。
“猴子”他們把老教授領到他們的“三嫂”乘坐的這節車廂的門口。
晏英跳下火車。老教授拉著他的小孫子,在車門邊和晏英見了麵:
“我陪我的孫子來送他的老師,可惜他的小姊姊……”老教授最後的話哽咽住了。
在站台的燈光下,老教授的滿頭白發在閃光。由於小孫女的犧牲,幾天不見,這位學者突然變得老多了。他身子顫巍巍,步履蹣跚。他把一大盒糕點送給晏英說:
“英英,這是你最愛吃的酥皮玫瑰餅,是你的師母要我帶來給你在路上吃的。”
從晏英離家出走到北平,老教授就伸出溫暖的手,扶持她走上生活的道路。幾年來,老人把她當成親生的女兒,連她的脾氣和嗜好都摸得一清二楚。
晏英感動地噙著淚花,接過糕點盒,然後抱起老教授的小孫子。這孩子是她當家庭教師時帶大的,現在,他的小姊姊不幸犧牲了,隻留下他這個小弟弟。晏英心酸地親了一下孩子,在孩子的臉頰上抹了一片淚痕。
“英英,別忘了給我和師母來信。”老教授接著突然低聲地對晏英說,“我不當亡國奴,不久,我也要遠走髙飛的!”
火車拉響了汽笛,在催旅客上車。晏英依依惜別,老教授推她上了火車。
火車開動了,晏英站在車門口,含著眼淚向老教授祖孫倆和老三、“猴子”、“水手”、“大鑼”他們一大夥人揮手道別。
老三跟著火車一直跑到列車出站的地方。他高髙地舉起胳膊,兩眼直視車上的晏英。晏英一邊流著眼淚一邊嘴角含笑地向老三擺動著手緡。
列車在黑夜中遠去了,在遠方閃爍的路燈下,隻看見一縷冉冉的白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