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涼的河水,刺骨寒,水表麵的冰碴一塊塊掀了起來,戰士們手握撬棍、大繩站在水裏一站就是幾個鍾頭,腿凍木了,身子凍得不停的抖動,嘴唇發紫。
對當時的勞動場景,老欒也編成了順中溜:
兩付絞盤放岸邊,每副四人替換幹。
絞時兩邊要一致,一快一慢出危險。
如果大繩脫開木,紅鬆馬上滾回河。
河底幹活人不少,來回躲避來不及。
大家幹活情緒高,岸上岸下嗷嗷叫。
雖然河水刺骨涼,熱血翻騰也抗寒。
河底木頭撬出水,套上大繩住上滾。
岸上有人疊木頭,一堆一堆落成山。
等到上冬爬犁來,運下山去建新房。
欒老回憶,1954年場部從內蒙古調進一批馬,組成了將近三十台爬犁,這批馬兒從末幹過活,兩個戰士牽著馬僵繩套不上套,馬兒連蹦帶跳還蹽蹶子,一個場地踩遍了,幾個戰士你像活龍一樣,呼隆好幾個鍾頭,都累得滿頭大汗,但馬兒還是不聽使喚。大家都知道,東北的冬天是比較寒冷的,溫度一般在零下二十七八度,最冷達到零下四十多度。下雪天還容易刮風,一刮還不隻一天,趕爬犁遇上刮風天,大雪封了道路,路是沒法走。尤其是山上樹樁子多,草甸子多,被大雪一蓋,爬犁撞上肯定是會弄得人仰馬翻,滾到雪窩裏。這也那時經常出現的事。茫茫雪原,上無村下無店,人無吃馬無料,這樣的處境是非常危險的。手腳凍壞,腳腫得不敢走路,耳朵凍得變黑……盡管是非常艱苦,但大家還是幹勁不減,情緒高漲。在這艱辛而又惡劣的環境中,人和馬一樣受罪。隻有馬兒,才是唯一的朋友,夥伴。它們也為北大荒的建設,做出了傑出的貢獻,我們現在也不應把它們忘記。
別看欒老是個普通戰士,又沒有念過幾天書,可他在極其艱苦的創業中,總是激情洋溢,用他的那截短鉛筆,在皺巴巴的小本子上,記錄下他們最真實的生活。我在他的書中又發現了一首特別有趣的“順口溜”:
地凍三尺遍地雪,氣溫零下四十三。
寒風勁吹大荒野,平地起雪如狼煙。
煙炮飛舞漫天雪,烏煙瘴氣四處濺。
高處積雪低處行,瞬時平地變雪山。
座座雪山擋去路,方向難辨路難攀。
寒風刺透衣和背,全身無處不傷寒。
深山老林路難走,下坡路滑跟頭翻。
爬犁下坡速度快,馬跑慢了撞臀尖。
一推就是幾十米,馬腿屁股毛磨偏。
馬匹雖說是畜牲,但卻知情通人言。
打它罵它不記仇,埋頭幹活一身汗。
見了主人很親熱,搖頭晃耳頭搭肩。
互親互愛不說話,隻用表情來發賤。
路上餓了能堅持,小病小災不歇班。
艱苦歲月互相依,艱難險阻隻等閑。
路上水源無處尋,啃口白雪再向前。
一路行程一路情,同甘共苦幾十年。
我讀過北大荒人寫過的許多好詩,還沒見過有一首詩對當年伐木者的環境有這樣具體生動的描寫,更沒見到誰對在那極其艱苦的條件下,對人馬緊密的戰友關係這樣感人的描寫!創業者的樂觀主義精神和用文字表達勞動的藝術水平,讓我這個北大荒起步的作家也驚歎不已!
然後,創業者的大愛和樂觀主義精神並沒能阻擋悲劇的發生。我們的老戰士悲痛地講出了這一幕——而這一切我在任何材料上都沒有看到。但我還是負責地記錄了欒雲瑞告訴我的這場災難。
他說,1954年的臘月三十的晚上八點鍾左右,當時的二道山頭住了九十多人,其中趕爬犁人員有二十多人,剩下的人就是裝木工和伐木人員及一些勤雜人員。山上的人不能下山過年,都在山上。因此,過春節用的肉魚菜等都在臘月二十八上午,從吉慶運上山來。
春節是我國的傳統節日。難得大家在山上過個節,又準備了這麼多好吃的,大家都特別高興。當時趕爬犁人員今天在山上,明天跑山下,除夕夜能住在山上,領導想讓大家熱乎乎過個年,連裏還派一個專人為他們燒爐子和負責屋裏的衛生。
趕爬犁的戰士很辛苦,大家一天在路上跑,又凍又餓回到山上,都已筋疲力盡了。對於春節這樣一個歡樂的佳節也無心思去玩玩,都是早早的回到自己的宿舍,把鞋子脫掉,再把鞋裏烏拉草掏出來,放到爐邊烤。然後,找個合適的地方衣服也不脫就住鋪上一躺,再用皮大衣往身上和頭上一蒙,就很快睡過去了,外麵有什麼聲音也聽不見,隻能聽到他們打呼嚕的聲了。對於他們來說,能好好睡一覺就是最大的快樂了。由於過年各宿舍的爐子都燒得很旺,屋裏溫度很高,晚上九點鍾左右,爬犁屋看爐子的那個人,看全屋的人都睡了,自己也沒什麼意思,就順手拿了一塊木頭添到爐子裏,然後就到夥房去玩了。
夥房也很熱鬧,幾個炊事員正在連夜包餃子,他在夥房玩了一會,就回宿舍看爐子。一進門,看到爐子紅了半截,在爐邊烘烤的烏拉草已引著了一片火,床底下的草沫也著了一片。他一看形勢不好,馬上跑回夥房及各宿舍叫人救火,等到救火人趕到現場已來不及了,火勢凶猛,黑煙、火舌從門口猛向外躥,救火人根本衝不進去。連裏組織人用洋鎬,在屋頂猛刨,費了很大勁,才刨出了一個洞,黑煙緊接著從洞口躥出,既看不到屋裏,也無法救人。隻聽到裏邊聲音非常淒慘,就是逃不出來。逃出來的,滿身象火球,頭發、眉毛全燒光了、鼻、臉、手全燒焦了。
當時屋頂救火的人太多,壓力太大,屋子承受不住,呼的一下,屋頂坍塌了下去了。就這樣二十三個戰友全部燒死在大火裏。他們在戰爭年代出生入死,南征北戰。今天卻在和平建設時期為開發北大荒獻出了寶貴的生命。
東屋的裝木班按說應該多逃出幾個人來,可是正好相反。大年三十都高興,玩得正起勁。有人看到西屋有火星,可沒有在意,當煙火西屋串到東屋時,副班長劉公臣和幾個戰士穿著褲頭從火裏逃了出來。副排長程錫乃也領著戰士們向外衝,可火勢太大,衝不過去。他們又後退,可是沒有窗戶可以出去,他領著大家從柳條編的煙筒向外爬,可多數人還是沒等爬出來,就被煙熏倒而燒死了。七班長張繼通,為了搶幾支槍,又返回屋裏,結果突然坍塌屋頂把他埋葬在大火之中。
當時我們清理火災現場時,第一次扒出22具,連裏一算,還缺一個。第二次再找時,在兩屋走廊裏又發現一具完整的遺體。這是個年輕的戰士姓崔,才19歲,1951年當兵的,1953年,他的母親還到部隊看過他,第二年就和我們一起來北大荒了。這個生龍活虎的戰友,一夜之間就離開了我們。許多戰友抱著他的遺體痛哭。
那一夜,我們的駐地二道溝哭聲一片。
那一夜,完達山狂風大作,森林如波濤滾滾,發出震天的呼嘯。那是大山為北大荒的英雄們歌哭!大雪從天而降,漫天皆白,那是蒼天對英雄們的深情悼念。
欒老接著對我說,當夜我們把這23具遺體運到一個叫大崗的地方,選擇了一塊平坦的雪地,將他們每隔一米整齊的排放地上,再用軍用雨衣蓋上。大崗這個地方狼多。當晚我們派去了二十多個戰士為戰友守靈,他們一邊盯著遺體,一邊防著身後有狼襲擊。這天晚上特別冷,他們的皮大衣都凍透了。附近的狼可能聞到了屍體的味,都聚集了過來,在離屍體一二十米處排了一長溜,它們前腿直立後腿坐地,兩隻眼睛在黑夜閃著鬼火一樣的光。天亮時,它們像接到命令似的,不約而同離開了現場。當時站崗的戰士百思不得其解,這一夜,為什麼那群狼和我們一起為遇難戰友守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