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苦難中的花樣年華

大荒十月即飛雪,1954年的雪來得特別早。嚴寒似乎有意考驗著進軍北大荒的軍人們。這一年的十月,完達山下的那一片荒原上已經是風雪肆虐的世界了,荒草被掩沒,大樹被狂風吹彎,無處躲藏的寒鳥發出淒慘的哭號。

十月十六日這個值得紀念的日子,一個由一輛吉普車和四輛敞蓬大卡車組成的車隊,闖進了完達山下的這個鮮有人跡的大風雪之中。他們是王震將軍治下的中國人民解放軍鐵道兵五師的隊伍,他們是奉了將軍的命令為進軍這片荒原來打前站的。坐在吉普車前座的就是這接受特殊使命的五師副 師長、老紅軍餘友清。他就像奔赴前線的指揮員,刀削一樣的臉頰上雙眉緊鎖,銳利的目光尋找蒼茫中的前路。

突然,吉普車傳來孩子們“好冷,好冷啊”的叫聲,接著就聽到一個女人安慰孩子的呢喃之話。她眉目清秀,麵容姣好,鼻梁上還架著一付精致的眼鏡,軍人的幹練、女性的溫柔和幾分書卷氣,讓她成了這風雪中的女神。

北大荒缺少女人,更沒有與男人一起闖天下的女人。

她是誰?為什麼帶著孩子踏上了這艱難危險的風雪之旅?

她就是鐵道兵五師的文化教員,因為她畢業於四川大學園藝係,是這個師唯一懂農業的技術人員。她是即將建設的軍墾農場六人籌建小組的成員。這樣的勘察工作是不能沒有她的——因為她是籌備小組唯一的農業技術人員!

六十年過去,她像聳立在大荒風雪中的雕像,爍爍生輝。八五○人沒有一個人不知道這個女創業英雄的名字的。她叫楊淑雲。

此刻我們靜心聽一聽她的回憶。這是關於這個農場初建時期美麗堅強的聲音——

一九五四年十月十六日,由餘副師長帶著打前站的農場場部工作人員從綏化、伊春分乘火車到密山,然後由密山坐汽車到虎林。因我帶兩個孩子(一個四歲多,一個一歲半),

餘副師長堅持要我和向導等,同他一起擠在吉普車裏,還是由在部隊時的老司機陳錫芳同誌開車,其他年紀大的同誌分坐在大卡車的駕駛室裏。四輛敞篷車連人帶貨物滿登登的,拉開距離前後照應著一起前進,在這一望無際的荒原上行駛起來,還真有點浩浩蕩蕩的樣子,與鐵道兵乘火車奔南闖北相比,別具一番風味。

出發時天就陰沉沉的、灰蒙蒙的,旅店服務員一再叮囑我們穿暖和些,恐怕要下雪,若遇到“大煙炮”就更冷了。同誌們都是“全副武裝”:皮帽子、大口罩還加毛圍脖不說,棉軍裝裏又加上了毛衣毛褲,穿上在朝鮮發的棉大頭鞋還怕不保險,有的同誌還專門墊上東北特產烏拉草或穿上毛襪子外加皮大衣、皮手套。

走了不遠就開始飄起了雪花。起初,孩子們還爬在車窗上看得挺起勁。可是不一會兒,西北風卷著鵝毛大雪,在

車外奔騰咆哮,風聲蓋過了馬達聲,嗚嗚地拍打著車身。車玻璃也掛上了霜,撲滿了雪,駕駛員看道也困難了。孩子們又冷又困、蜷縮在皮大衣裏。我們坐在車裏也默不作聲。我正在暗暗發愁,冷不丁餘副師長卻開玩笑地逗開我了:

“楊教員,昨天哭鼻子了沒有?”

“還不至於。劉恒心(楊的丈夫,五師的工程技術員)對我來農場幹本行還是支持的。不過真有點舍不得孩子……”我說。

“嗨,鐵道兵保育院蠻好嘛,安頓好了我就叫你母子團圓。可你倆還得當幾年牛郎織女啊!不過,他去南方修鐵路,你來北大荒建農場也是並肩戰鬥嘛。”他風趣地說。

“請放心。我還當你的文化教員,不更好嗎?”

正說著車突然停了下來,大雪擋住了道,怎麼也拱不出去。餘副師長下車招呼後麵的車輛停了挖雪,要大家下車活動活動,別凍壞了,敞車上的同誌們一個個變成了雪人,眉毛、眼睫毛上都掛滿了霜花,眼也睜不開,全身上下一片白,可有的同誌還在逗樂:

“咱們是八十歲公公戰荒原啦!”

一路上,我摟著沉睡在懷裏的孩子,看著這白茫茫無邊無際的原野,我想著未來的路,在心裏唱起了學生時代的歌:

不怕擔子重,我們要挺胸,

不做寄生蟲,我們要勞動。

新的女性產生在受難之中,

新的女性產生在覺醒之中……

餘副師長好像看出了我的心事,笑著問我:“小楊子,怎麼樣?”我說:“老天爺的見麵禮挺不錯,叫我開開眼界。餘師長,你看看,將來這一片片的小麥、大豆多好啊!”

他幽默地說:“哪有那麼現成的!”

是的,創業不易啊,王震司令員熱情洋溢的話又響在我的耳邊,他說:“你們是去打頭陣的,是去點火的,得搞出個樣子,以後要大發展,要母雞下蛋”。是的,北大荒未來的藍圖要靠我們的雙手去繪製。

這樣走走停停,停停走走,好容易爬過興凱大嶺來到楊崗飯店。下車時好多同誌手腳都不會動彈了,跳下車被風一刮一個趔趄,雖然車停在背風雪少的地方。積雪也沒過了腿肚子。我們坐吉普車稍好些,但手腳也一樣不聽使喚了。可是,一走進熱氣騰騰的房間,同誌們搓搓手。跺跺腳,一會兒就像開了鍋的水七嘴八舌熱鬧起來了:

“別摸鼻子,一碰就掉了!”

“這是給我們來個下馬威!”

“在朝鮮趴雪窩都過來了,小菜一碟兒!”

“啥,這是老天爺給咱們來的迎賓儀!叫你忘不了這奠基大典!”

“嗬!這見麵禮真不錯一一讓咱們見識北大荒特產‘大煙炮’……”

簡單吃了些東西,風雪也小點了,我們又急忙上車趕路。可是車還是走不快,比預定到達時間晚了幾個小時,車進虎林街時,天已黑呼呼的,街上看不見行人,走不遠,停在左側路旁一間門前掛了個光線暗紅的大紙燈籠的房前,這是當時虎林縣唯一的食堂兼飯店,縣委負責接待的同誌早已為我們準備好熱氣騰騰的飯菜,吃過飯,很快把我們分別安頓好,餘副師長,閻斌副政委,還有我帶著孩子住在縣人民醫院的宿舍裏,其餘同誌分住在原縣花紗布公司的住房裏。

一進屋暖氣撲臉,我的眼前一片模糊,先得擦眼鏡.再摸摸孩兒們的臉蛋和鼻尖,雖然一路上捂得嚴嚴實實,還是凍的發硬了,揉了一陣才緩過勁來。我的臉也熱辣辣的怪

難受。我突然靈機一動:洗個熱水臉舒服舒服吧。誰知我洗了一把臉,管理員推門一看就大叫起來:“洗不得!要壞事……”

“怎麼啦?!”他這一叫倒嚇了我一跳。

“凍了隻能先用雪或冷水搓,我來晚一步,你看這……”

我丟下洗臉毛巾又忙著去收拾床鋪,還沒忙活完,二女兒突然拍著手叫弟弟:快快!快看媽媽鼻子上的泡泡……”

我用手一摸,再照照鏡子,也忍不住笑起來:像變戲法一樣,在我鼻梁上眼鏡中間那一塊露在外麵的地方鼓起了一個亮晶晶的大水泡——這也算是“見麵禮”吧。

就這樣,鐵道兵的女戰士,北大荒女神,就這樣進入的北大荒,在艱難中開始了她的花樣年華。和所有進軍荒原的知識分子一樣,她是有自己的理想的。那時正是年輕的祖國舉步前進的重要時期,第一個五年計劃的藍圖在向一切有誌於建設新中國的人們頻頻招手,作為一個青年人多麼希望一個繁榮富強的新中國屹立在世界的東方。她的理想是開發這片沃野蘊藏的無數寶藏,建設祖國未來的大糧倉,為人民造福。

楊淑雲1948年四川大學農學院的畢業生。1950年隨愛人參軍到鐵道兵五師,做文化教員。聽了王震將軍的動員,她熱血沸騰了。她想,現在部隊要辦軍墾農場,正是我的用武之地。可是又一想,丈夫劉恒心剛從朝鮮戰場回國,自己又是三個孩子的媽媽,到農場兩地分居,北大荒天氣冷、條件差,自己應付得了嗎?那一陣子,家庭和事業這兩個砝碼在楊淑雲內心的天平上七上八下,弄得吃不好飯,睡不好覺。愛人劉恒心看出了她的心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