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崔說來到了北大荒,我如魚得水。北大荒以她博大的胸懷接納了我這個“劣等公民”。當時的生活條件雖然非常艱苦,但政治上的壓力明顯減輕了,而且,與一群思想單純、生龍活虎的年輕人在一起,心情特別舒暢。剛到八五六的時候,男女同居一室,是一間長條狀的大房子,對麵炕,男女各住一麵。那時,大家好像沒有性別的概念,互相視如兄弟姐妹。我們稍事安頓,就投入排練,一個星期後,就拿出了一台晚會。

之後的十年裏,老崔在八五六農場和管局文工團演出了《雷雨》《霓虹燈下的哨兵》等膾炙人口的話劇作品,深受觀眾喜愛。

他命運多舛,提起往事,老崔依稀記得這一天。

1969年6月23日,我到了四師三十八團(現在的八五○農場)十九連。我被分到了以勞改新生為主的四排,其他3個排都是知青和老職工,連隊沒房子,我隻好暫時在小學校棲身,在一間破舊的教室裏搭幾塊木板,就成了我們三口人的家。

上班第一天,我下地拉麥秸,為自家解決燒柴的問題。第二天,我到場院扛麻袋。這是個既要力氣又要技術的活兒:袋上肩、手不扶、敞著口,走上顫顫巍巍的三節跳,手搭肩按住麻袋角,肩一抖,180斤的小麥就傾瀉而下。我因為少年時在天津南開中學參加體育的鍛煉,又有在話劇團扛道具箱子的底子,加上腦子、身體還算靈活,很快就融入了這個勞動集體。職工都喜歡這個形象優雅但特別能吃苦的下放演員。

北大荒的雪是冷的,但人心是熱的。這個英俊的小生出色的勞動感動了純樸的連隊職工。沒出三天,連隊黑板報就以《我們學習的好榜樣》為題表揚了這個下放勞改的幹部。沒多久,連隊根據出身、曆史、政治表現等綜合條件把崔可法選為“兵團戰士”,隻有最可靠的職工才能當“兵團戰士”!“解放”了的崔可法簡直是受寵若驚了。

政治上的解放不能減輕勞動和生活的艱辛。老崔說,當時高強度的體力勞動還能承受,畢竟年輕嘛。可是生活上真是苦不堪言,別說沒錢,就是有錢也沒地方買東西,一切都要自己動手。每天勞動時間本來就長,又累,隻有可憐的一點休息時間,可是一回家要趕緊點火做飯,又不太會用柴鍋,往往是一鍋饅頭剛蒸好,還沒來得及吃,上班的哨音就響了,經常是抓個饅頭邊跑邊吃去連部集合,不敢遲到半分鍾。那個時候,工作十天才休息一天,這一天往往還不能保證,農忙時,一個月都休息不上一天。所以,大家就盼著打夜班,白天好擠掉一點睡覺的時間幹些家務活。到了秋天,大家更是談“秋”色變。北大荒的秋天也不知怎麼那麼多活兒:抹牆、扒炕、掏火牆、挖菜窖、打柴……如果沒有好心的老職工幫忙,那段日子真不知如何度過。

也許這所有的磨難都成了一個藝術家必修課,這提前的高強度的體驗生活,成就了日後一個“多麵人”的全能演員。

是金子總要發光的。老崔說,演員這個身份,我實在怕被提起,卻總是逃脫不掉。農忙季節剛過,連裏就找我輔導連裏的文藝活動。我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極力婉言謝絕。可人家說了:你當初為歌頌才子佳人那麼賣力氣,現在為我們貧下中農服務怎麼就沒興趣了?這個大帽子我可扛不起,隻好勉為其難。唉,我本來就少得可憐的業餘時間又被擠掉了。好在連隊知青中不乏文藝人才,很快,我就指導編排出了一台大型話劇《農奴戟》,到各連隊巡回演出頗受好評,這也為我此後被調到團宣傳隊埋下了伏筆。

下麵老崔講的故事,我以為是可以寫進北大荒文化史的,兩位都為這片土地的文化藝術做出貢獻的藝術家的患難之交,讓後來人心潮難平。

“這年冬天,我找連隊老職工借了輛自行車,跑了幾十裏路,去三十六團七連看望範國棟。這位年青的轉業軍官,因創作話劇和電影《北大荒人》已經名揚全國了,可境遇比我還慘,他愛人回北京了,隻留他自己在連隊。我去時,他隻剩下夠燒一次爐子的煤和柴,為了歡迎我的到來,他傾其所有,點著了爐子,但難以驅散多日積攢的寒氣,屋子裏仍如冰窖一般,地上大木盆裏泡著的衣服都凍成了冰坨。他從外屋房梁上掛的小筐裏拿出僅有的一塊凍母豬肉款待我,我們兩個坐在狗皮褥子上,圍著厚厚的棉被,吃著冰涼的菜,喝著冷冷的酒,暢談到深夜。第二天天不亮,他就去出操跑步了,我趁這個機會,把他泡著的髒衣服洗了。等他出操回來,我趕緊匆匆告別,返回連隊上班去了。”

一杯冷酒熱心中,

屋寒情暖盼天明。

邊塞多雪有知已,

來日接唱大荒風。

這是我的有感麵發的打油詩。誰能想到卓越的劇作家範國棟在艱難中擔起北大荒文工團長之職,嘔心瀝血後倒在工作總結的會場上,然後接他班的就是這位白發染鬢的英武小生崔可法。這是後話。

老崔接著回憶,就這樣,我在連隊苦打苦拚了整整一年,於1970年7月被調到了團宣傳隊。但一兩個月也難得回一次家,我是相對輕鬆一些了,他們娘倆就更慘了,挑水、打柴這些活兒全落在了我9歲兒子的身上。到了冬天,連隊那種轆轤井井口積了一層厚厚的冰,奇滑無比。一個9歲的孩子要挑起滿滿一挑水,其艱難程度可想而知。

有一次,我兒子和連裏的大人們一起去穆棱河邊打柴,大人們裝滿一爬犁要往回走的時候,他因年幼身單,打的柴還不到半爬犁,他非要裝滿不可,便接著打柴。天黑了,還不見孩子蹤影,大人能不急嗎?回去尋找的路上,人們遠遠看到一個幼小的身影,身上掛著白霜,孤零零的,拉著滿滿一爬犁柴火,在月夜的雪路上奮力前行。當時我把兒子摟在懷裏,已是滿眼淚水。對於他這種自強不息的精神,我是十分欣慰的,但回想起來,難免後怕。

上世紀七十年代初,全國興起排演樣板戲的高潮,兵團也不例外,幾乎每個團都排演了樣板戲,知青中人才濟濟,排出的樣板戲水平還挺高。像十九團的芭蕾舞劇《白毛女》、三十五團的京劇《智取威虎山》、三十六團的京劇《紅燈記》。老崔再次出山,也為三十八團排了一台《沙家浜》,好評如潮,成為當時三十八團的一大盛事。那時正值林彪折戟沉沙,為了搞好軍民團結,他們還代表兵團四師赴牡丹江等地慰問演出。

老崔接著說,《沙家浜》於1971年3月下旬開始排練, 4月28日彩排,定於5月1日正式演出。就在排演最緊張的階段,4月24日,我愛人卻要生產了。我分身乏術,隻好從團衛生隊請了位助產士送到連隊,自己又連夜返回團裏繼續排練,使得演出如期舉行。孩子出生時窒息,之後發現孩子右腳異常。這可怎麼辦?千萬別落下終身殘疾啊!幸好演胡傳魁的北京知青劉胖子學過正骨,孩子出生7天的時候,我把劉胖子請到了連隊。但他的大手和孩子的小腳實在不成比例,無從下手,他為難了。我說,死馬當活馬醫吧,弄壞了也不怪你。他這才下手捋了捋,沒想到一把就成了。我這個孩子現已年青力壯,健康無比,真是萬幸。至今我還難忘當年知青的情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