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3 / 3)

足足在大半年後——又是一個早晨,顏華的長途電話最後一次驚醒了睡夢中的我,她字斟句酌地說著:“我已回到老家杭州了,一切都還好——請放心!”這是她的第一個請求。

然後就是冗長的沉默,我卻聽出她流淚的聲音。我不知道該怎麼詢問她,或安慰她——我察覺到她的電話是為了向我通報一聲消息。在仿佛半個世紀的沉寂之後,她痛苦地說出第二個

請求:“請忘掉我吧!”電話掛斷了。

對於顏華的請求,我不知道自己是否能做到。但我會摳南杖麼和昀愛人在月亮上女友想出國的念頭,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現在回憶起來,剛認識的第一天《別人介紹我們在北海公園見麵),這位長著古典的鵝蛋臉型的自領麗人,熱衷的話題就是關於美國的。她說她的小姐妹們有誰嫁洋人了,又有誰成了曼哈頓的中國女人,滿臉心馳神往的樣子。為照顧她的談興進而獲得其好感,我搜腸刮肚從海明威、福克納講到“垮掉的一代”金斯伯格(等於開了一堂美國文學課),好像還作為題外話描繪了一番好萊塢與瑪麗蓮·夢露,我淵博的學識果然把這位有“崇洋媚外”傾向的北京女孩給迷住了。她紅著臉主動給我寫了電話號碼,分手時還忍不住問我英語水平怎麼樣,以後可否幫她進行一點口語訓練。我暗自歎息:這哪是在找對象呀,分明在找家庭教師——介紹人是否搞錯了?

過了一星期又是她主動打電話的,請我去美術館看米羅畫展。唉,我又當了回義務講解員。好在深夜送她回家時在黑暗的樓梯Z:進行了偷襲(西部牛仔式的吻),她半推半就,並沒有真給我一記響亮的耳光什麼的——也算是略有補償吧。以閃電般的速度,她成了我的女友。從此她在我的懷抱裏變得越來越乖了。像個日本式的小妻子,替我洗衣服、抄稿子、打掃房間,我有時赴酒會醉醺醺地回來很晚,她亮一盞台燈,披著我的舊大衣趴在桌上睡著了。

我隻來得及匆忙地擁抱她一下,又要送她轉兩趟車再乘最後一班地鐵回30公裏以外的娘家。她一路上總是很幸福的樣子,家長裏短跟我說個沒完,到家了還站在門洞裏衝我揮好幾回手。我一個人在月光如水的長街上走著,擦拭著留在我嘴角的她的口紅,沾沾自喜:這個女孩子真挺不錯的,小鳥依人。

好景不長。女友“舊病複發”,又開始重溫那霓虹燈下的美國夢。她說有個沒見過麵的遠房親戚,在休斯敦幫她聯係學校,就等她的托福成績了。”你想不想去?”她用那雙深得像井似的嫵媚的眼睛凝視我。我一口回絕:我是個搞文學的,可不想遠離自己的祖國和自己的讀者,我去那兒寫什麼呀,寫給誰看呀?女友黯然了,想了一會又戰戰兢兢地問我:“那——你會反對我去嗎?‘我有反對的權利嗎?”我見淚光在她眼圈裏轉悠,趕忙哄她:“逗你玩兒的。沒準有遠大前程在大洋彼岸等著你呢,別錯過了。美國也許離上帝更近一點。隻是到時候選靠山怎麼也要選個炎黃子孫——隻要你別舍身嫁給鬼佬,就算對得起你的‘前夫’了。”女友聽完破涕為笑。

女友照樣補她的外語。我照樣寫我的文章,我們照樣談我們的戀愛。總覺得有一個美國阻隔在中間,使我們不敢想象未來。生活仿佛不再是原來的模樣——躲在沒人的角落親嘴,都帶有吻別的意味。看來我們的兩人世界確實出現了第三者——美國夢的陰魂不散。很多次了,我都想像民族英雄一樣拍案而起..厲聲製止女友陰晴圓缺的美國夢。可她淺淺的一笑就能解除我的全副武裝。我的語調頓時低了八度(快變成耳語了):“讓我怎麼說你才好呢,如果月球上也開發了——一你沒準還想到月亮上去。”女友笑望我臉上憂國憂民的神情:“如果我成嫦娥的話,你也可以當吳剛嘛,咱們種幾棵桂樹,再養一隻小兔子——”我趕緊否決她羅曼蒂克的聯想:“我可沒學過木匠,再說天天拿斧頭砍樹,也太累。即使上去了。思念祖國的時候我也會一閉眼跳下來的。”女友把舳的m羊辜排轉羊小裏.“老曼當列沒那麼容易吧?”這段對話是在建國門的美國大使館門。女友辦護照,天沒亮我就陪她在這兒排隊,排隊去美國。西北風把她的鵝蛋臉吹得紅撲撲的。我瞧瞧前後左右,都是一些和女友一樣漂亮的中國姑娘。世界到底怎麼了?這麼多中國女孩子發了瘋似的想去美國。我頭也不回地撇下女友走了,任她遠遠地喊我的名字,假裝沒聽見。繼續做你迷途的羔羊吧,牧羊人要下班了。

第二天女友在電話裏哭了。她說對我沒有更多的要求(如果我不願意等待她的話),隻請求我一定要為她送行。我可不願意隔著偌大的等待一個人。我早不相信海枯石爛之類的誓育了。帶著你的美國夢遠走高飛吧,沒人留你。我無情無義的話使女友在電話線那頭沉吟了許久。我追加了一句:你去那兒之後,也別給我打什麼越洋電話一一我會到機場送你的,就當永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