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在雲淡風輕的航空港,送女友出國就像送女友出嫁一樣,心情複雜。如果不是她強烈要求,我真不忍心送她。
“讓我再看你一眼”——候機大廳的有線廣播正播放著流行歌曲,女友善解人意地對我伸起光潔的麵龐。我躊躇一會,隻象征性地在額頭吻了一下,像長輩對晚輩。“你一點也不激動,”女友嗔怪道,“那我可就毫不猶豫地走了?‘你是要我失聲痛哭?我即使淚飛頓作傾盆雨,你能留下嗎!”我忽然覺得是在送嫦娥奔月,無可挽回的。你看你看那月亮的臉,悲歡離合的臉。
“嫦娥”卻跟我較勁(像麗個孩子打賭):“如果你現在哭一場,我當場把飛機票撕了,
跟你回家。”我偷看她的表雨忑麗弄菇瓦頁麵否焉酊孤前甄習難為情呀。換個沒人的地方行嗎?‘不行我一生從不改變主意的,今天對你已算破例了。”女友很堅決(我從沒見過她這樣的表情),“如果你能坐在地上哭,雙手抹眼淚,兩條腿像孩子似的一蹬一踢的,我不僅不走了,而且明天就和你舉行婚禮。”女友的笑容裏顯露出頑皮,這是一向最令我著迷的。
我試探性地挪了半步,終做不出來。她低頭拎起行李箱。“我還以為你多喜歡我,多傷心呢,其實你對我出國留學根本無動於衷,跟沒事兒人似的。假的就是假的。難道我真希望你丟人現眼嗎?我這是給你一個機會。昨天晚上我還擲硬幣來著,我擲到的是國徽的那一麵:不走。我原以為在這最後一分鍾,一切會改變的。”我在原地目瞪口呆:看來我還是太不了解她了。海關檢驗口的紅燈亮了,女友在最後的瞬間一埋頭闖進去了。
“嫦娥”還是走了。我沒成為吳剛,而成了後羿。想起一首美國歌曲<我的愛人在月亮上>,月亮成為我愛人的第二故鄉。阻隔在我們中間的不是銀河,而是太平洋。射日英雄也奈何不了月亮。命運真太刁難人了。女友要早跟我說清楚(透點底兒)不就省事了嗎?我還以為她在出國之前也不忘捉弄我一下呢。什麼都是假的,但她的眼淚是真的。
用莪硇告別做她硇嫁妝,我認識她要麼是太遲了,要麼就是太早了。從第一天開始,我既覺得她的形象、舉止似曾相識,又相信她身上有某種我將無力打破的陌生感。她在一家報紙做副刊編輯,采用過我的稿件,我們有過一段互不謀麵的書信交往——我也接聽過她的電話,是那種剛畢業的女大學生的稚嫩嗓音。我還想象過她的模樣,但沒有抱太高的期望——頂多屬於校園小說裏的小鳥依人型吧。所以那段時間雖然我沒有女朋友,也沒有嚐試把她約出來吃吃飯。恐怕因為生活在同一座城市裏,總認為見麵的機會或遲或早會有的。後來還是她們報社舉辦盛大的聯歡活動,她主動打電話通知我參加——語調比往多一點隱約的興奮。我恍然想到:她也許跟我一樣,都在無意識地等待著這次約會。縱然我以為那種彼此保留神秘的交往挺浪漫的,但還是讓它盡快結束吧。
我在酒店門口按照她所描繪的特征,尋找一個上穿黑色圓領T恤、下穿牛仔褲的女孩。
我第一眼就從人堆裏辨認出她了。她正像一隻黑天鵝四處翹望。我趕緊扮出笑臉上前試探,果真是她。這使我們的第一次見麵像特務接頭對暗號一樣富於幽默感。當然這樣的情景我想象過,做的時候很平靜,就像服從導演安排。然後她把我領進會場,我們特意挑了一張靠近角落的茶幾坐下。終於可以仔細打量對方了。坦白地說,她比我想象的要出眾,一張不算最標致的娃娃臉,但五官拚合在一起極其生動,:有一種說不清的味道,引誘你一眼接一眼看下去——如同小口小口地啜一杯隱去了品牌的雞尾酒。她感覺到我:卞由自主的視線,抿嘴笑了:“我值得你這樣看嗎?”既像自嘲,又像在期待答案。“值得。我都想送你一個綽號了:楚楚動人。”我舉起高腳杯跟她碰一碰,不失時機地讚美她。她誇張地做出無奈的表情:“那我隻能收下了。”然後喝了一口飲料。我心中頓時升起一陣暖意——為如此之快就建立的默契。“看多了你,會醉人的。”她聽出了我說話的弦外之音:“那你怕醉嗎?”我又給自己斟了一杯:“怕倒不怕。這畢竟是心醉。”她便把杯中的可樂換成啤酒:“你不用怕,我會陪你的。”
那是一次自助餐式的酒會,我和她坐在不引人注目的角落裏,像比賽似的碰杯,也說了一大堆彼此奉承的話。仿佛有一道無形的玻璃牆,把我倆跟喧囂的會場隔離開了。
我想不起當時表演了哪些節目,卻對兩人之間的精彩對白記憶猶新。她說沒想到我這麼有趣,以前讀我的文章,擔心是老夫子呢。我趕緊表白:早知道有這麼合適的人選,不該抱什麼獨身主義自欺欺人的。似乎都有一點相見恨晚的意思。她老家東北,難怪飲酒時有股巾幗英雄氣呢。她說畢業後來北京這兩年,內心是很孤獨的,總覺得行走在別人的城市裏。我帶著酒勁擺擺手:隻要你和我坐在一起——像現在一樣,這座城市就屬於我們了。我們就把它當做蛋糕給瓜分了吧。我拿起餐刀,在桌麵上做切的動作。她攔住我的手臂:不用分——這麼大的蛋糕,咱倆吃不完的。我隻好坐下了:那就再多叫幾個人來吃,每人嚐一塊——你吃這座塔樓,這座四合院歸我了這時候我意識到自己真的醉了。
我還沒有過這種跟一個女孩共醉的體驗。幸虧酒會這時結束了。我模模糊糊覺得一個人攙扶著我走出酒店一一是個女孩,她垂在我胸前的長發有“飄柔”的清香。她又扶我坐進出租車,為拍醒我,在我臉上輕輕地扇了兩巴掌:“我送你回家,快告訴司機你的門牌號碼。”下車後,我的手還搭在她肩上,直到走進自家的門洞,抖抖索索地掏出鑰匙,卻怎麼也打不開鎖。她接過來,哢嚓一聲就把門打開了,又順著牆摸電燈開關。她簡直像幼兒園老師一樣哄著我上床,順手給我蓋上被子醒來時已是淩晨。我發現屋裏的燈刺眼地亮羞,接著又發現一位穿黑色圓領T恤的女孩和衣蜷縮在客廳的沙發上,頓時想起昨夜的情景。她沒有真睡著。聽見聲響就坐了起來:“好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