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品茶的過程中,她母親卜一直目光閃爍地打量著我。而她父親點頭之後隻是眯眯笑著,盤著腿坐在長沙發上聽手捧的半導體裏的京戲——以後常去她家就發現,她父親話不多,與人交往大多是憨厚地笑著(他臉上似乎隻有這一種表情),卻是個癡迷的票友,一生中最大的享受仿佛就是在自家的庭院裏養養鳥、澆澆花、哼幾段京戲——對於他就是陽光燦爛的日子。我當時就覺得她父親身上有旗人的遺風。後來一問,果然是滿族人。而且跟老舍一樣,祖輩屬於正紅旗。那天喝完茶已是後半夜了,公共汽車不通了。
女友自勺母親執意挽留我天亮後再走——並說空著的西廂房專斥來接待來訪的親友過夜的:“你沒在四合院住過吧?那捌住一晚唄。”她的慈祥與熱情一下子拉近了跟我的距離。西廂房的擺設極簡單,也就一架舊式雕花木床和幾件老家具,但跟其它房間一樣有土暖氣管道(由灶房統一燒蛑窩煤供暖),暖洋洋的——跟室外西北風的呼嘯構成鮮明對比。那天夜裏我居然有點失眠了,因為從天而降的愛情的幸福?因為暖氣燒得太熱了?抑或因為換了一個陌生的睡眠的環境?這確實是我在老北京的傳統民居裏住過的第一夜——我的第一個古色古香的夢。
房子的年齡比我的年齡要大得多_它簡直像個溫和的老人,嗬護著一顆遊子的心。拉熄燈後我仍然從黑暗中嗅聞出鬱:積的往事的氣息,古老的氣息。我在古典的四合院裏度過了一個聖誕夜。這就是我發生在北京的一篇奇獨的西廂記。我像張生一樣輾轉反側,想念著一牆之隔的鶯鶯,一紙之隔的鶯鶯——尤其在如今看來,已是一生之隔。那畢竟是一次曾經輝煌但最終失敗的愛情——像一枚燃料耗盡而中途墜落的火箭,燃燒的彈片如同流星雨紛飛於海洋之中,我內心深深的海洋。
第二天上午女友領我逐一參觀各個房間,以一解四合院的結構。屋簷上都長草了,砌在牆腳的金魚池也青苔斑駁——她說她爺爺就出生在這座四合院裏,由此可見這裏紮著她家族的根。總之這座院落雖稍顯頹敗,但一磚一瓦仍流露出昔日的莊嚴與華貴。她指著天井裏的那棵石榴樹,說那是她降生之日父親親手種下的,如今迎風颯爽如體態婀娜的少女。又解釋老北京居民總愛在四合院裏種幾棵石榴樹,至少也種兩棵棗樹。我從樹葉的沙沙聲中分明傾聽到一曲古風。古風猶存。我突然發現住在四合院裏的絕對是離這座城市的往事最近的居民。
那是一次漫長的戀愛。我無數次地跟女友約會又無數次地送她回家,無數次地穿行於那條曲曲彎彎的胡同—一仿佛無數次地往返於北京城的曆史與現實。我仿佛既是現實的主人又是曆史的客人。去北京的往事中做客,聽不完的城南舊事。女友的一家常生活很儉樸,但每逢我去,總要邀請我吃涮羊肉火鍋(而且不用電爐,偏愛用燒炭的那種)。熱氣騰騰的火鍋使世界都縮小了。女友的母親在餐桌前最愛回憶她的家譜——她終於遇到一位來自遠方的聽眾了,況且這位聽眾對她描述的一切充滿好奇。接觸多了,我逐漸體察到北京老市民階層生活的輪廓,他們呼吸在一種陳舊的氛圍裏——就像栩栩如生地陳列於某種古老的時間概念中,永遠那麼清貧、溫和、正直,在飛速發展的現實麵前而又有點無奈。在星移鬥轉的北京城裏,如果我們是移民的話,他們則是遺民——背負著博大的傳統的影子。他們住在燒蜂窩煤的平房裏,喜歡吃牛羊肉,喝茉莉花茶與二鍋頭,聽京戲,養鳥或金魚,談論國家大事——尤其愛回憶往昔,比照當代,他們屬於有坐標的老市民,下意識地以主人自居,一一個“咱北京”那次戀愛等於給我補上了一課——一門北京的民俗課。但在下課鈴快響的時候,我和女友由於種種原因還是分手了。真正的愛情或許能開出最絢麗的花朵,卻很難結出圓滿的果實——造物主可能刻意如此安排的。
時間一長,彼此也就中斷音訊。多年後我因辦公事偶然再路過白紙坊,驚訝地發現那一片四合院居然被推平了,附近崛起一座蝴蝶狀立體交叉橋。女友的一家也早已拆遷了吧?難道這一帶的古舊建築也緊隨著我的愛情變成一片廢墟?徘徊在麵目全非的愛情遺址,我究竟在尋找著往事的影子,還是自己的影子?自紙坊重新變成了一張自紙。紙上的風景全部被歲月收藏了。我一直以為一切都在遠處、在城市的這一隅完好無損地保存著,但世界的變化比我想象的要快得多。
回家後我查閱了有關史料:“自紙坊是北京西南隅的舊坊巷,它在北京的城市建設曆史上是隨著城垣擴建而劃定的明代後期南城八坊之一。其命名取義可能由於該地居民多經營製紙手工業。直至本世紀三四十年代,白紙坊崇效寺一帶尚為手工業撈紙作坊聚居之地,迄今南城老住戶多能言之。”我曾經愛上過白紙坊的女兒。看來我這輩子注定與紙有緣。有緣而又無緣。包括今天,在紙上給昔日的愛情勾勒出日趨模糊的輪廓。一紙之隔的愛情,卻比一牆之隔、一生之隔還要遙遠。
初戀是22裏髓一朦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