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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我從外省來到首都已經不止一天了。在這陌生的環境裏,我平淡而又有條理地改造著自己的生活。某個秋風颯颯、塵土飛揚的黃昏,我騎車駛過那條赫赫有名的街道,片金燦燦的落葉從並沒有樹木遮掩的天空孤零零地飄下,在我的車龍頭上碰撞了一下,那一瞬間的反光把我照亮。我通體透明,最深切地意識到秋天毋庸置疑地抵臨。

第二天,就收到那封寄自月城的來信,朋友山山告訴我:“今天到影劇院觀看月城電影廠新拍攝的一部音樂片,我很突然地在銀幕上肴見了小荔,她擔任的不是女主角,但表演得相當出色。她依然那麼漯亮。不知你現在和她的關係好嗎?”我默默地把這封信塞進辦公桌陰暗的抽屜。我意識到這個動作泄露了某種逃避或怯弱,但自己目前所能完成的莫過予這個舉動了。

小荔這個名字,就像一根肉刺深嵌在我的潛意識裏,我無法剔除它。

我不知該使用什麼概念才能最精確地描述與小荔的關係。這麼說吧,小荔是我在月城讀大學時的一位女友,畢業後我竭盡全力地聯係到首都的一家文化單位,而她則留在了月城電影廠。月城是她的故鄉。

我同樣不知該怎樣形容自己對小荔的感情,毫無疑問它屬於愛的範疇。但使我驚訝的是有一種類似於恨的因素,像雨水滲透石頭一樣不動聲色地改變著這種感情的性質。我和小荔分手已經很久了,我生活中和她有關的每一件事物都遙遠得像上一個世紀的夢。想起她,我不得不承認有隱隱作痛的思念,但同時,也難以否認這個名字容易使我過於敏感地咬緊牙關。

這不是痛苦,這不是一般的痛苦,它太類似於憎恨抑或報複的願望了。

畢業以前,我經常向小荔描述自己來首都,幹一番事業的打算。小荔在內心裏很欽佩(我知道,對於她這是我有別於其它男孩的最大魅力),但表麵上不屈服地輕描淡寫,就像回答某種不可能屬於她的禮品明明存在著的誘惑:“你以後和別人交談時要注意,盡量不要給人以誇誇其談的印象。”這句話曾經刺傷過我,然而當時麵對即將離我遠去的這個女人的影子我隻能咽下一口氣。這麼些日子來,我全力以赴地幹事業,作品在首都連連獲獎,每一次收獲都賦予我一口咬牙切齒的快感。直到今天才明白,我事業上的勤奮完全是為了以行動證實在小荔麵前誇下的、並曾遭其諷刺的海口。對於我來說,那種恨已經成為生活中必不可少的動力。功成名就已經不再是我的最終目的,我現在做著的每一件事都是為了讓小荔後悔,讓小荔為自己放棄了我後悔終生。我明明知道這種努力是荒誕而近乎徒勞的,但也惟有這樣才能使我潛意識中的報複心理獲得短暫的滿足。

怎樣概括自己和小荔的關係,以及對小荔的感情並我大大咧咧地往電影學院寄了一封信,自己覺得又采飛揚,然而小荔沒有回信。這多多少少刺傷了我。本來我不過把與之相識作為平淡生活中的遊戲,受傷的自尊心卻迫使我開始把它作為一項略帶報複意味的工程來完成。就像一個路人無意中觸摸了一朵玫瑰卻被刺傷,在這種刺激下他甚至可能有意地想把它采摘下來。我寫了第二封信,並且寄贈了自己的詩集。我的這種心理是俗氣的,不過是為了讓小荔感覺到給她寫信的人是有別於一般人的。小荔果然回信了。“是你詩人的熱情以及熱情的詩打動了我,我覺得這次有必要信任你”在相識以後我取笑她的俗氣:“如果我不是一個詩人你就不會回信了?”她圓瞪杏眼:“想認識我的人那麼多,我當然有資格選擇最有吸引力的。”

我們通了幾次信,交談得很默契。

4月,我們校園的櫻花開放了,每天都有遊人來觀賞,熱鬧得像公園。我寫信邀請小荔來玩,她卻使我白等了一個下午。不僅如此,她對我後來的幾封信都不回複了。

我不很著急。讓小荔知道同一座城市有一個洪燭的人。是我的第一項任務。而我的第一項任務已經圓滿完成。“小荔,小荔!”兩個小夥子在電影學院女生樓下喊著。因為門貼著“勇士免進”的字牌,來訪的男孩隻能這樣賣弄嗓子。

和小荔失丟聯係似乎已經一個世紀了,今天我閑得無聊,於是拉著朋友山山換乘了兩次汽車來到小荔的學校。5樓的某一扇窗戶應聲打開,一個女孩探出腦袋,伏在窗台上饒有興致地俯視著陌生的來訪者:“你們是誰?”我頓時有點結巴了:“我叫洪燭。”心裏卻畏懼著小荔可能存在的遺忘所引起的尷尬。幸好那女孩“噢”了一聲:“我這就下來。”雖然隻是一閃,我卻奇怪這女孩的相貌何以和我想象中的小荔不太吻合。她沒有:‘她”漂亮。

一個穿著黑裙子的女孩子從樓梯口走了出來,我當時怎麼也沒想到這個女孩就這樣徑直走進我永遠的記憶。

不重要,更重要以至於使我絕望的是至今也難以最透徹地分析小荔這個人,這個人給我

的印象。女人總是太複雜了,複雜的原因就是女人給男人的印象總是太膚淺了。我和小荔曾經走得很近,我總是以為自己和小荔走得很近。直到彼此走近之後才驚詫地發現:我們從來就沒有走近過,就像一覺醒來發現夢中的一切不翼而飛一樣,這種發現是太殘酷了。

在與小荔初次相見之前曾有過漫長而無望的準備。這使我相信所謂緣分就是豫個人無意識地選擇最曲折的途徑聚攏在一起。

小荔最初是作為一個小影星的名字為我得知的。她初中時主演過一部電影,以至在國際兒童電影節中獲獎。我未能觀看過那部電影,在與之初次相見之前一直不知道她確切的模樣,隻知道許多看過那部電影的人誇她漂亮。她被月城的一所電影學院破格錄取時,我恰好來到這座城市的另一所學校讀書。我們學校有不少學生慕名去電影學院閑逛,據說在路上常有可能遇見她。那時我覺得這種舉動挺可笑。

我在校園裏認識了一個女孩,有一次她誇耀地告訴我:“那個演過電影的小荔,中學時和我是一個宿舍的。”我挺好奇:“她什麼模樣?”她想了一下:“小荔是一個挺完美的女

孩。當然她也有一些缺點。”如果她選擇漂亮而不用完美這個詞來形容小荔,我也就不以為然了,大街上漂亮女孩多得是。是她那種有點矛盾的說法喚起了我的好奇:完美,我還從未聽過一位女孩用完美來形容另一個女孩,更何況是有些缺點的完美。

在學校裏我是公認的才子,發表過許多作品,甚至出過詩集,而且不少女孩都挺欣賞我的氣質。這導致我在愛情問題上比較自信而且偏愛浪漫。我生活範圍內的女孩都很難令我駐足,而同座城市裏居然有一位完美的女孩,:不僅調動起我對這一抽象概念的具體想象、乃至向往。愛吃海鮭昀女茲她是個在內陸城市長大的女孩,卻喜歡吃海鮮。我和她相遇在北京。北京並不靠海,卻有數不清的粵菜館——用玻璃水櫃飼養著空運來的生猛海鮮,供顧客挑選。那段時間我經濟狀況還湊合,寫文章很順手,彙款單也紛至遝來。有一次從郵局裏剛取到錢,便乘興領她拐進隔壁的“萬家燈火”,點了青蟹、基圍蝦、炒蟶子等幾道特色菜。她有點不好意思,但掩飾不住內心的興奮。她還在念大學,我想學生食堂的夥食應該挺糟糕吧?於是又添加了兩杯魚翅湯一一不顧她的製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