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畫巾人
我首先要聲明:這是一個從別人那兒聽來的故事。講述者是如今正走紅的畫家終南。他接受了我代表報社的采訪,將地點安排在位於亞運村的畫室。他圓滿地回答了我事先準備好的十幾道問題。我合上筆記簿,準備告辭,目光卻被懸掛在牆壁上的眾多油畫中的一幅吸引住了:一位沐浴的女人正麵對著一麵鏡子,而鏡中有一位跟她一模一樣的女人的影子。我想起來了,這是終南的成名作,叫做<姐妹>。據說法國大使館的文化參讚願出重金購買,遭到終南的婉言謝絕——這個小道消息使這幅畫蒙上一層神秘色彩。鬼使神差,我又提出了一個新的問題:“你是怎樣想起畫這幅《姐妹》的?”問得並不高明,但畫家的記憶仿佛被我觸動了,說起了一段他成名前的愛情。這導致我在他的畫室多坐了幾小時。雖然是別人的故事,為保持原有的敘述風格,我在記錄時仍然采用了第一人稱。這篇小說的產生絕不是我的功勞。
在我剛搬到這問畫室來的時候,有朋友向我推薦了兩個模特兒。“她們並不是職業模特兒,隻是看過你的畫展,挺想跟你聊一聊的。我覺得采取這種方式介紹你們認識或許更為合適。”這位好心的朋友強調道。那段時間教正需要這類“友情出演”的模特兒,就同意了。
朋友就約好周末讓她們直接來找我。“不會讓你失望的,沒準還會讓你大吃一驚的。”受人之托的朋友高興地拍拍我的肩膀。
“那也沒準。不過,算你猜對了。”紅裙子見沒有難倒我,略有點不甘心,“其實姐姐隻比我早出生幾分鍾。看來畫家的眼睛還是厲害!”她屬於那種一見麵就讓你覺得多了個老朋友的陽光型女孩。
黑裙子自始至終都沉默著。直到這時才看我一眼——她關注的是我眼睛的部位。這一眼,
卻使我覺得自已被看穿了。我想自己是遇到了一雙比我更厲害的眼睛。
這就是我跟這一對姐妹剛見麵的情景。我們姑且把姐姐叫做花花,妹妹叫做果果吧。如果要我盡可能如實地講述這個故事,最好給人物用化名。這樣我會輕鬆一些。這雖然是多年前的事了,但她們畢竟跟你我生活在同一座城市裏。而且你現在坐的座位,就是她們當時給我做模特兒時的位置。那天我們很快就進入主題了。花花和果果輪流坐在這張太師椅上,擺出一種低眉沉思的姿式——基本上隔一兩小時就替換一下。由於她們不僅麵部特征相似,而且形體、發型、服裝款式都很一致,我在最初的寫生中基本上能把她倆當作一個人來看待。
否則要完全讓其中的一人保持固定的姿態靜坐一整天,確實夠為難的一一她們畢竟還是第一次給畫家當模特兒。當我描摹其中的一人時,另一人可以稍事休息。果果耐不住寂寞,一般都是打開電視機,壓低了音量看言情的港台連續劇。而花花則端著茶杯老老實實地坐在我身後的沙發上。看畫布上的人形怎樣從我筆下浮現出來。她靜悄悄,似乎連呼吸都怕幹擾我——我卻覺得在畫一個人的同時。而她的影子正出現在我背後。或者說,我的眼前與身後分別是同一個人的身體與靈魂。我就像一麵具有兩重空間的鏡子。
這種特殊的感覺令我覺得很刺激。很少有畫家能遇上這種局麵吧——可以像麵對同一形象一樣畫兩個人,而這兩個人分別是這一形象的一半,她們共同組合成一幅畫的內容。就從那一天起,我朦朧地產生了後來這幅《姐妹》的構思:一個人麵對她的姐姐或妹妹,就像麵對自己在鏡中的影子——當然,這種驚訝的感覺,隻有第三個人才能體會到,第三個人才是她們之間的鏡子隻是我當時沒想到在未來的日子能使這種混沌的靈感清晰化了,實現為一件作品——而這件作品居然使我一舉成名。
我上麵所講的,基本上能回答你剛才提出的問題了吧?如果你還有興趣作更深入了解的話,我也可以繼續講下去——隻是,那不屬於今天的采訪範圍。隻當是朋友之間私下裏交換的生活經驗吧。人的內心世界是不輕易打開的。有一個聽眾就足夠了。
那天中午我們隻泡了三碗方便麵。碗麵還是花花帶來的一一她想得挺周到。晚上我想請她們出去吃飯。她們都說不用了,還是自己做吧。花花首先係上圍裙,走進廚房。我隻好跟進去打開冰箱,告訴她各種食品及調料擺放的位置。她熟悉地形之後,就把我推出廚房:“你繼續畫果果去吧。”我繼續畫果果,花花像家庭主婦一樣在煤氣灶前忙碌著,不時發出聲響。
畫著畫著,我忽然有一種陌生的感動:這種溫馨的氛圍是我這個單身漢從沒體驗過的——但這畫砸確實構成一個男人最完美的夢想。等我畫完最後一筆,果果像解放了一樣從椅子上跳起來,風情萬種地伸了個誇張的懶腰。而花花如同我完成一幅畫一樣興奮地坐在擺滿菜肴的餐桌前,等待我和果果從另一個世界歸來。
“你會變魔術呀?”我從酒櫃裏取出一瓶紅葡萄酒,“我算是遇見畫中人了。”
“果果才是蘧中人呢。”花花輕聲細語地說。我發現花花表麵上像個冷美人,其實挺好接近的——她內心有一種隱約的溫情,隻是不容易為旁人捕捉到而已。這頓飯使三人之聞產生了某種家庭感。恐怕一整天交談並不多的緣故,我們盡情釋放著言語的能量,彼此之閥的關係被加速度地拉近了。我了解到花花在毛紡廠做會計,而果果是一家合資公司的公關小姐——難道是後天性的職業造就了姐妹倆性格的區別?抑或,她們天生就像月亮與陽光一樣既矛盾又和諧?花花和果果坐在餐桌的兩邊,而我橫坐在兩者之間,看著她們麵對麵彼此微笑(同樣的嫵媚),我感受到一種美麗被加倍了的效果——這是隻有上帝才能塑造的奇跡。我既是這種奇跡的局外人,又是這種奇跡的目擊者。如果她們服裝的顏色相同的話,我不會懷疑這是一個實體跟它的投影。她們彼此是對方的投影,又彼此是對方的實體。
似乎有一麵看不見的鏡子,阻隔在我的這兩位美麗的客人中間。我簡直快產生了用手去摸摸哪邊更為真實的衝動。果果說,她們幾個月前逛美術館,看到了我的畫展——一就像被磁鐵吸引住似的,快移不動腳步了。她們一致覺得我的人物畫比風景畫更有才氣。畫家在她們少女時期的夢想中就一直是神秘而有特殊魅力的人物。於是她們就產生了想認識創作這些畫的人的念頭——或許這也能幫助她們了解到另一個遠離現實的世界。現實經常使這對姐妹有某種窒息的感覺。
如果能給我的創作提供靈感與素材,這對於她們也是幸福的事情。她們更希望這方麵的價值能得到肯定——雖然她們在生活中也都是社會化的凡人。第一次的合作就在我與這對姐妹之間串聯起一條默契的紐帶。以後每個周末,她們幾乎都要到我這裏來,義務給我當模特。我們一起做飯、聊天,有了越來越多的繪畫之外的交流。漸漸地,繪畫似乎不再是我們之間惟一的目的了。我們在有規律的定期交往中釀造出某種親情般的關係。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她們不約而同地改稱我為大哥。我也把她們視若自己的姐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