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寐以求的天堂並非她想象的模樣，沒有愛情的地方——即使在月亮上，也荒蕪如沙漠，麗愛情本身，才是真正的樂園。不知夏娃是否為一念之差而後悔，同樣是偷食禁品，跟夏娃相比，嫦娥付出的代價，卻要慘痛得多，她換來的是與情人的永別，嫦娥與後羿之間的銀河，
是沒有鵲橋的，牛郎織女之間的距離，是無悔的。他們甚至以此接受命運的挑戰，積月累地儲蓄著彼此的思念，兌現出瞬間的輝煌。而嫦蛾與後羿之間的距離，則是無情的，比生與死的距離還要遙遠，遙遠一萬光年。
從此我不大敢多看月亮，那是一個傷心的地方，我擔心會無意闖看見一張淚水長流的臉。不知道後羿看月亮時作何感想？似乎也很少有人如此詢問過。古往今來，人們都在關心嫦娥的感覺。我也很少仰望銀河。即使仰望，也裝作天文愛好者的模樣，不動聲色地趴在望遠鏡除夕的那一天。七夕是銀河的節，從童年起，老人就教導我在這個日子時仰望星空：哦，整座天空都在張豳燈結彩，我並不注意銀河的潮水漲落，隻想從星光燦爛中圜找到那兩個越走越近的人影。鵲橋的故事，使喜鵲成為人辮類愛情的吉祥物——比任何鳥類更獲得我天生的好感。僅次於喜鵲的，應該算鴻雁為人問情侶傳遞書信。而月亮上的桂，已是老態龍鍾的消息樹，隻能陪伴嫦娥打發孤獨的夜晚。鵲橋真正是偉大的，使銀河這道古老的傷Z在瞬間愈合。
我相信牛郎織女走在鵲橋上，肯定帶著凱旋的表情：這是他們愛情的會師，他們每年承受三百六十四天的失敗感，就是為了贏得這一天的勝利!他們同樣是偉大的：用愛情的力量戰勝了神的意誌。他們既是一對超越時空的情侶，又是一對戰勝時空的英雄。他們以自己的離別與重逢、痛苦與狂歡、祈禱與忍耐、守望與堅持，為人間的愛情樹立了抗衡苦難的榜樣。神台裏的情侶，長生不老。情侶們的神話，萬古流傳。為牛郎織女而祝福，也就等於在為千萬對情侶而祝福，為人類的愛情而祝福。或者說，為愛情戰勝距離而祝福!
一個善名硇艾人
她看著我。我總以為她其實在看著很遠的地方，看著陵身後的田野、河流和橋梁。她的目光清澈，而又帶有一點貴婦人的漫不經心，在她麵前，我以及所有人都可能產生渺小或卑微的感覺。我認識她已經十幾年r，仍然不太習慷跟她平等地對視——一這說明她的眼神是有魔力的。我很睫憾自己沒有貴族的血統。我更遺憾自己在一個取消了等鱖製度的社會，仍然會仰視著她的身份。她有這樣的本領：睦過你的胸膛，就像透過牆壁、街道以及整座城市，去想象自己遙遠的心事——你離她最近，卻對她的想法一無所知。
十幾年前我還是個少年，經常撩開窗簾偷看這位美麗的女鄰居——黃昏或者清晨，以及許多光線和空氣同樣好的時候，她會出現在對麵樓房的陽台上，晾洗衣物、澆花或悟喂養鴿子。她喜歡穿黑顏色的裙子，露出光潔的脖頸與阪臂。她的發型沒有什麼新意，不過是很傳統的那種披肩!匿發，而且她似乎很少用時髦的化妝品。但這已經足夠了，陲那樣一個貧窮的年代，也未能剝削她天生的高貴——有時候她依著欄杆發現了我小動物般閃爍的眼睛，忍不住抿嘴一笑，這令我羞愧得要死掉。我仿佛是這個世界上最文弱的小偷，卻犯下了最偉大的罪行：僅僅為了偷看她一眼。那種在光天化日之下被當場抓獲的犯罪感，使我見到她就要臉紅。她是我此生愛過的第一個女人。
我初戀的對隙比我要成熟得多——並且根本不可能屬於我。那是一次從開始就令人絕望的愛情。全城都流傳著關於她的謠言，說她出生於書香門第，父親是個時代的畫
家(他的作品在國外被重金拍賣)，丈夫是個退役軍官(據說跟她父親的年齡差不多，這是最典型的老夫少妻的故事)，而她自己養尊處優慣了，沒有一項可從事的職業，過著資產階級的腐朽生活我覺得不全是這樣的，至少她站在陽台上眺望這個喧囂的世界時，簡直表達出女神般的平靜與豁達——這一點欺騙不了我。她是不會辜負這個世界的。雖然如此，我也從來不敢在公開場合為她辯護，生怕泄露了內心的秘密：一個工人家庭的窮小子，居然愛上了一位資本家的闊太太。我還想不想在這座城市呆下去？況且，她當時已被許多紅衛兵組織當作女特務一樣監視著，我根本沒有接近她的機會，隻能躲在隱蔽的角落偷看她被軟禁在那座小洋樓裏的情景——奇怪的是，即使被她發現了，她也沒有把我這個善良的窺視者誤以為是那些監視者？難道我的目光真與別人有什麼不同？她在那失去自由的歲月，仍然不忘對欣賞她的陌生人報以微笑，這正是她那永恒的魅力之所在。她從來沒把自己的美當作施舍。但它確實是一種施舍——至少幫助我無知的心靈獲得了啟蒙。
我總以為她在看著很遠的地方。其實她看著我。她看每一個人的神情都是這樣。她使每一個人都覺得：自己正是她凝視的對象。此刻我們重逢在北京美術館大街的一家歐式酒吧裏。
她坐在我對麵，貼近牆壁，能望見門口進出的人群——她也很關注周圍的動靜，仿佛要從中找出什麼人。我則因為她而背對著這個世界，甚至連鄰座碰杯的聲音也聽不見。我說十幾年了，你怎麼一點沒變，連笑容還是含蓄得恰到好處一一而當時愛慕你的少年都有點老了。她
的微笑又重演了：我也弄不懂時間，所以很少為時間而改變，仿佛一出生，我就是現在的這番模樣和這種心情，這不是很好吧？我眼前的她身上又疊現出那個陽台上的少婦的影子：是的，很好——隻要你不老，世界就不會老。我很想打聽她的近況，但又不好意思開。
在她麵前我的眼神總是躲躲閃閃。這是青春期那段單相思的後遺症。她似乎什麼都明白似的，用笑容來原諒一切。她從我身上也辨認出那個對麵窗口偷偷窺視她的少年。她是否為自己這麼多年仍然生活在別人的關注中而感到吃驚抑或幸福呢？我初戀她的時候，她既像個姐姐，又像個阿姨——甚至令我幻想，如果有女神的活，一定是她的模樣。她是我心目中女性美的化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