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1 / 3)

第八章

經典女人

我在越來越濃重的夜色中呼喚著阿霞,起初低聲地,後來越來越大聲;我一百次重複著說,我愛她,我發誓永遠不同她分離;我願意放棄世上的-切,為了再次聽到她那輕柔的聲音應該說阿霞是屠格涅夫塑造得最完美的一位女人,雖然她永遠是十七八歲的年紀,黝黑的圓圓的麵龐,以及帶有孩子氣的雙頰和那對明亮的黑眼睛。我還是被深深感動了,透過歲月的重重帷幕目睹到她的音容笑貌,她正坐在一幢古建築灑滿陽光的窗口邊繡花,溫順地垂下長長的睫毛,編織著自己也無法解釋的心事。偶爾她又攜帶明朗的歌聲來到戶外,在瀕臨懸崖的斷牆殘壁上奔跑,以一種類似於山羊的健美的身姿。你會覺得她笑的樣子很怪,仿佛所笑的不是她聽到的東西,而是跑進她腦子裏的多種想法。她那半帶粗野半帶開心地眯縫著的明眸,證明了這性格中的隱秘。

我常常問自己,這部以《阿霞》命名的小說告訴了我們什麼?流浪異域的青年貴族恩,

在美麗的萊茵河畔邂逅了出遊的俄羅斯少女阿霞,共同的鄉愁鄉戀使他們一見如故,進而在頻繁的接觸中相互傾慕。當他得知阿霞不幸的身世(她是某個貴族塞廑盟塑蘭墾壘.!虛榮懦弱的本性使他在幸福麵前遲疑不決。這大大傷害了阿霞敏感的心靈,她忍痛與幸福擦肩而過,並且完全從恩的視野裏消失;而恩在悔悟之後四處尋找,終其一生也未能再見阿霞的影子我幾乎是把它當作一篇有關幸福的寓言來閱讀的。在茫茫人海裏我們可能處於恒久的追尋,也隨時可能與另一顆默契的心靈相知相許,在溫存的對視中碰撞出零星的火花——要知道,它可能導致覆蓋我們情感領空的烈焰,這正是其珍貴的緣由。如果未能把握住這令靈魂顫栗的瞬間,事過境遷,即使付出再大的代價也無法再度輝煌。愛情正是以這樣苛刻的態度降臨,然後離去;把永生的遺憾留給月光下置身於回憶與悔悟中的人們。

這一段內心的音樂是和一個類似於曇花一現的情節相伴隨的。阿霞無法按捺情感的波

瀾,於是精心安排了約會的時間、地點,她裹著長長的披巾蜷縮在臨窗的一張椅子裏,像一隻受驚拘,鳥似的等待著,準備捧出一顆完整的心;而男主人公恩麵對這突如其來的表白,也有短促的欣慰,卻又遇見了台風一般手足無措,下意識地以盲目的責怪來解脫自己。遭受了挫折的阿霞,以一種無法想象的力量一躍而起,閃電般迅速地消失在走廊的盡頭。命中注定的約會過於草率地中斷了。恩在尋找失蹤的阿霞的過程中,終於感受到姍姍來遲的愛情,

他含著眼淚在風中、在荒野中呼喊著阿霞,一遍又一遍地訴說著自己愛她。他準備第二天早晨去呼應阿霞的表白,他相信“明天將是幸福的”。實際上第二天迎接他的,卻是人去樓空的場麵,是一片無法重築的情感的廢墟。

很久以後,我仍然看見男主人公恩穿過浪漫的葡萄園,走遍小城的所有街道尋覓著阿霞的背影,以及他眼神裏逐漸燃燒起來的日出般的光澤。他以一生中最嘹亮的嗓音呼喚著阿霞,就像能夠把轉身離去的機遇喊回來似的。然而,隻有風聽見了。由於身世的緣故,阿霞的童年時代就忍耐著自卑與百麵磊蔗磊麵乏萇石贏麗蓊麗藏一自尊的雙重折磨,使之長久地籠罩在孤僻、多艇即陰影中,像一株帶著點病態但仍倔強生長的植物。她所勇敢承受住了的壓力,是平常人無法想象的;同樣,“她無法忍受得了別的任何一個少女可以忍受的東西”——譬如遊移不定的愛情,因為這超過了她性格中彈性的限度。想起下落不明的阿霞,我就聯想到脆弱的枯枝最終被積雪壓斷的情景,以及那輕微得幾乎聽不見、而實質上晌徹一生的斷裂聲。

天真與純潔,也構成阿霞的魅力。當她僅僅聽到心上人在窗外的足音時,就臉紅了,這至少證明了一位內向的少女心扉虛掩的程度。我仿佛身臨其境地目睹到阿霞和恩在室內跳華爾茲舞的情景,她蒼白而興奮的臉上那雙幾乎閉著不動的眼睛和那迅速飄拂著的卷發,使人不難想象一杆美麗的旗幟招展於風中的陶醉——一我真想替她祈禱:願今天的風不要停止下來!我希望她獲得應該獲得的幸福,作為對其不幸的命運的補償。

《阿霞》是圍繞男女主人公初相識後的幾次約會一步步來展開的,他們的每一一次見麵都在自己和對方心中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並且構成跌宕起伏的情感的層次。當阿霞以其任性優美的風姿出現在恩的視野中,他全身感到一種被沒有目標、渺渺茫茫的希望所引起的甜蜜的困倦,這正是幸福的萌芽狀態。當恩知道阿霞準備表白愛情,他卻是懷著毫不輕鬆的心情去赴這個約會的,他像害怕去完成一項困難的任務一樣,害怕履行諾言,承擔責任。正是這份怯弱和遲疑,使他未能挽留住幸福的拜訪——幸福的敲門聲從來不會連續響兩下。所以說,不相信自己,比不相信任何人更加可怕,一個沒有信心的人無法操縱倏忽無定的命運的走向。

白銀般昂貴,並且剔除了雜質的祈禱,少女的情懷是高懸的月亮,在陰晴圓缺中反映出

內一季節的更替。它不像太陽那樣持續著熾烈,也避免了繁星的瑣碎、虛幻;它溫順地播灑著花瓣般的光芒,哪怕在自我折磨中憔損、破碎。我理解阿霞何以強忍著悲痛逃出恩的視野,因為幸福是易碎的,失落的幸福比打碎的花瓶更加難以恢複。阿霞以一種奔跑的姿態消失於帷幕的背後,就像她從來不曾出現一樣。她追求過幻覺中的幸福,天真得就像從來不知道幸福是什麼一樣。

這個發生在美麗的萊茵河畔的故事使我下意識地想起普希金憂鬱的詩句:愛人啊你別對我歌唱,格魯吉亞的歌曲太淒涼,它使我想起別一種生活,它使我想起遙遠的地方的阿霞是位不平凡的俄羅斯姑娘,她懂得透過現實水麵關注到若即若離的月亮。阿霞的心甚至阿霞本身,就是一輪渴望完滿、但在現實中又不得不接受挫傷的月光。我欣賞阿霞,並不是把她當作一個雲裏霧裏的文學形象來看待的,我幾乎相信:她確實在這個世界上存在過嘉爾曼:野性的火焰她身上每一個缺點都附帶著一個優點,對比之下,優點變得格外顯著。那是一種別具一格的獷悍的美,她的臉使你一見之下不免驚異,可是永遠忘不了不知從什麼年代開始,也不知是由於審美意識的趨同、道德觀念的製約抑或其他原因,人類把溫柔視為對女性品質的最高要求,譬如偏愛以月亮、花朵、泉水之類作為其至潔至美的比喻或象征;仿佛為了達成一種互補,理想中的男性則是力量、智慧的化身,洋溢著烈日、岩石抑或火焰的陽剛之氣。這,就是根據形貌、氣韻所劃分的兩性世界的南極與北極。十九世紀中葉,法國小說家梅裏美所塑造的嘉爾曼(舊譯作卡門),則是對傳統女性美的一種叛逆,她潑辣、狡黠、風騷而又凶殘,掙紮於社會底層充滿反抗精神,如同一團被異化了的、自始至終燃燒著的野性的火焰。她的形象並非希臘神話裏頭戴桂冠、冰清玉潔的森林女神所能比擬,頂多近似於手持盾牌、暗藏殺機的雅典娜一一那位間接地摧毀過特洛伊的女戰神。

嘉爾曼,這位流落於西班牙南部集鎮的吉普賽女郎,依靠算命、走私、詐騙為生,最後實質也成為殺人越貨的女士匪。嘉爾曼,體現了那種神秘的街頭文化,她一會兒手拿波浪鼓載歌載舞地出現在集市,一會兒隨意地擺弄著那副用得很舊的紙牌,用一塊磁石、幾枚銅錢作為推測命運的法器。她具有女巫的氣質。在一切虛偽、滑稽的事情麵前,嘉爾曼無所顧慮地縱聲大笑,那令人毛骨悚然的達到極端的歡樂,會使一向沉浸予冷靜理智的世界在我們暈眩的視野中變形,仿佛陷身於魔鬼的宮殿、幽靈的古堡而不能自拔。我們不能因之而自以為認識了嘉爾曼的全部,表麵現象永遠是膚淺的。當她臨終前有所預感地拆開衣衫的貼邊,取出裏麵的鉛塊,將之溶化後置於占卜的水缽中,我們才通過她愁容滿麵所吟唱的一支神秘歌通過她麵紗籠罩下肅穆淒清的表情,而審視到月蝕的態度、命運被扭曲的蒙昧的陰影。

於是我們就不再忽略嘉爾曼深刻的一麵,那是波希米溉女人的寧靜,那是向毀滅的結局求和的蒼白無力。所以說嘉爾曼摒棄野性是魔鬼與天使的結合體,她靈魂深處時刻發生、進行著一場潛在的戰爭,善與惡的搏鬥、美與醜的衝突使她傷痕累累,隻有柬手就縛子死亡才能果敢地中斷內心矛盾的持續。嘉爾曼注定是為悲劇而誕生的。她的毀滅使悲劇成為一種美。

在我粗陋的理解中,嘉爾曼的名字等於是自由的同義語——尤其傾向於心靈的自由。在愛情方麵,她無法像定居於某一座村鎮一樣的屬於某一個男人——尤其當這個男人表現出自私與專製的時候。就像一個嚴謹的社會都無法同化、征服典型吉普賽式的生存方式,嘉爾曼的心也拒絕接受任何一位男人的控製——甚至這方麵的企圖都可能觸怒她、使之愈加任性。

她可以把一顆心寄存在所愛的男人的口袋裏——這時候的嘉爾曼是百般溫柔的,一旦愛情燃燒成一堆灰燼的時候,抑或發現對方的性格也存在陰影的時候,追求完美的嘉爾曼便會近乎冷酷地收回曾經慷慨支的一切。沒有誰能改變她的決心,她的心是一麵纖塵不染的銅鏡,所有的預言都將在其陰晴圓缺中兌現成事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