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亡的力量可能比任何一次愛情更為恒久,它幫助嘉爾曼擺脫周圍爭逐著的男人們的身影而維持住靈魂的輕盈。在一場謾罵中,嘉爾曼用切雪茄煙的刀在對方臉上畫了個鮮血淋漓的十字;作為煙廠警衛的唐·育才在押遺過程中無法抗拒嘉爾曼的誘惑借故放跑了她,因此被關押起來。他失去了晉升的機會,卻獲得了一次愛情——知居必報的嘉爾曼像許諾的那樣投入了他的世界這一切僅僅是開始,更為跌宕起伏的生涯在等待著唐·育才呢既然他與嘉爾曼相識。
嘉爾曼短促的一生中或直接或間接地毀滅過許多舅人,他們中沒有誰能持續她愛情的溫度——而她本身創光和熱無時無刻不需要散發;她采取遊戲的態度是因奠蔑視他們,與他們相比她恐怕更熱愛金錢或世俗的勸樂。從這方麵來說,嘉爾曼又是苛刻、執拗的。
我不準備評判這場驚心動魄的愛情的是非曲直,莎方出的卻不見得比對方更多或更少。
我隻能說,這是一種極端的,類似於電閃雷鳴的愛情,是涉及遍地荊棘的壓惑與痛楚,是兩塊隕石相撞所追求的粉身碎骨的結局。
愛情發展劐極端,就成為無法言論的苦衷,隻能憑助同樣偏激的行動來解決或勾銷這一切。
世俗風塵中的我們,無法理解、認同這玉石俱焚的現象,正如置身屋簷下而無法了解席卷原野的暴風雨強烈的程度。我們太衝動了,而非理性的愛情又顯得過於瘋狂一它使現實的疆界越來越疏遠,到最後隻能把我們當作故事和傳統來看待。嘉爾曼就是這樣一位傳說中的女人,她超越死亡的力量也是絕無僅有的力量。
安舅·卡科尼超麓憋劇
那支她曾經用來照著閱讀那本充滿憂慮、欺詐、悲哀和罪惡之書的蠟燭,閃出空前未有的光輝,把原來籠罩在黑暗中的一切照個透亮,接著燭光發如輕微的嘩剝聲,昏暗下去,終於永遠熄滅了縱然紅塵滾滾的人世間發生過千萬種悲劇,死亡與毀滅,毫無疑問是悲劇的最高形式。尤其是美麗的事物一旦幻滅,瞬間的閃耀因周圍黑暗沉寂的陪襯愈顯輝煌,如同劃破夜空、令人觸目驚心的脫軌的流星;那驚鴻一瞥中積艘著畢生精力並且宣泄了無法承受的隱痛,不僅大大貶斥了習慣勢力的平庸與陳舊,甚至對悲劇本身也是一種艱難的超越。所以說悲劇所蘊含的,是極端的美,而能夠憑借自己的衝動超越悲劇的美,則類似於玉碎宮傾後的複活,換取的是完滿如新的容顏:、不知為什麼,想起安娜·卡列尼娜這個名字,我腦海中總浮現出一雙在飛閃的車廂縫隙時隱時現的驚恐的眼睛。她是被誰領到這裏的,領到撒滿沙石和煤炭的枕木之間一一是冥冥之中神旨的召喚,抑或老托爾斯泰過於冷酷的安排?
那是一一雙曾經充滿被壓抑的過剩的生機、爆發過至情至愛的雷鳴電閃、最終被苦澀的淚水所日夜沉浸而瀕臨熄滅的眼睛。
那是一顆衝破金絲鳥籠、對自由與天空過於奢望反而無枝可棲的羽毛未豐的心靈。
愛情的力量是可怕的,尤其體現在安娜這樣一位充滿幻想、不滿於凡俗的美好女性身上,既能創造一切,也能毀滅一切;一旦被封存的愛情酒精般燃燒起來,就排除其他而構成安娜生命不可動搖的法則,她會在類似自焚的狂歡中剖剝去一件件理性的外衣,毅然坦露內心裏那個詩意盎然、超凡脫俗的世界。那是怎樣的一個世界呀,有鳥語花香,也潛伏著尚待發掘的巨大的礦藏,隻需要一根火柴,就能使她全身心體會到天翻地覆的幸福。雖然在平淡的日子裏,安娜幾乎沒有猜測過真正的幸福的滋味,她一直是生活在錯覺中——在遇見風流倜儻的渥倫斯基之前。她是以醒來的姿態,以睫毛覆蓋下癡迷的眼神,像順從命運安排一樣接納著渥倫斯基所投遞的花束,它們比鑰匙更有效地開啟了她長期封閉的心扉。
雖然最初,安娜也曾懷疑渥倫斯基隻不過是,生命中偶然閃現的幻象,是隨處可以遇見的無數普通青年中的一個罷了,她努力克製自己不再繼續想他。她在陳舊的生活麵前隱藏並堅持幸福的秘密,披著一件刺不穿的謊言的鎧甲——而她在幸福麵前則是誠實的,對幸福投奔是身不由已的——因為感到有一種不曾體驗過的力量像新鮮血液般推動她,並且幫助她與往的瑣碎、麻木決裂。安娜因為渥倫斯基愛情的衰退而痛苦,而尋求發泄,無形的魔鬼蠶食著碩果僅存的柔情蜜意,留下醒目的瞳孔和裂痕。
從這一天開始,安娜就是另一個安娜了,不再恪守沉穩、憂鬱、待人接物親切隨和的貴婦人形象,她從嚴密刻板的服飾和道德規範中脫身而出。像在寒夜裏擁抱一團火一樣義無反顧地獻身於渥倫斯基的愛情烏托邦。然而對於渥倫斯基來說,這種欲望的滿足隻是他所期望的幸福中的滄海一粟。應該說,他們對幸福的理解是有分歧的。
安娜對突如其來的愛情是順從的,表現出女性的軟弱與依賴性,因而幸福的延續越來越被猜忌、擔憂所衝淡——這不妨礙她追求自由方麵的堅爽果斷。渥倫斯基恐怕也察覺到,當他們觸及到未來這個敏惑問題時,真正的安娜就藏起來了,真正的安娜其實就是這麼一個矛盾的人物,她主動地為愛情拋棄了一切——包括家庭、名譽、穩定富足的社會地位,惟恐愛情以有所保留的態度對待她,那比剝奪她的生命和財富還要殘酷。
這一切發展到最後,隻能以安娜之死作為終結。我常常想,這種悲慘的結局究竟是誰造成的?是她自己嗎?不,她自始至終追求的都是幸福,我同樣不忍心以“愛情的犧牲品”來概括安娜的命運,我相信一個人為愛情付出的任何代價都是既昂貴又值得的。
其實,安娜之死並不能代表愛情的終結。安娜選擇自殺的方式表麵上是被迫的,實質上卻是主動的,隻有這樣才能維護住尊嚴和心靈的完整。安娜如願以償了——當渥倫斯基瘋子般衝進如同經曆了浩劫般的車站,凝視著安娜悲憤淒涼的嘴唇和凝然不動而又驚心動魄的眼睛,他確實再次聽見她對他發出過的可怕的警告:“你會後悔的!”渥倫斯基永遠難忘安娜最後一次留給他的冷酷的複仇神氣。這就是持續在死者與生者之間的愛情,如同刈割後的田野上空回蕩的晚鍾,悠遠、冷靜、蒼涼而又無法更改。一場愛情的白夢,留下的並不完全是虛無,還包括冥冥之中的悔悟、猶如滄桑接替般的愛恨交加。安娜生前的容顏明晰如初,仿佛第一次出現在人海茫茫的月台燈抖倍舶鍺.汾山枷岔漏論籪茸的咐前舳蜘衲詵檉了毀滅——就像把生命交還上帝一樣毫無保留地為他付出一切從此他離那段最幸福的日子越來越遠。
對安娜形象的猜測有無數種。可以說每位讀者心目中都有一個安娜。真正的安娜是什麼模樣誰也不知道——她甚至不等同於托爾斯泰原始的臆想。她僅僅生活在故事裏,為故事而存在。
故事中的安娜正是以這種潛在的魅力使故事煥然生輝的。故事中的安娜正是通過性格與形貌的完美結合,使我們忽略了故事而記住她的。可以說,故事本身就是一副為了供奉安娜的肖像而特意打製的畫框。她是惟一的主人公。雖然安娜服從故事的安排選擇了毀滅,但這種美麗得近乎輝煌的毀滅塑造出最後的安娜,也是永遠的安娜。所以說悲劇並不可怕,可怕的是未能達成超越的沒有意義的悲劇,和沒有升華、混同於虛無的毀滅。安娜不死,我心目中的安娜容光煥發。
有一個細節令我難忘。安娜因為愛情的破碎而絕望,準備以死亡作為報複渥倫斯基的方式,她在殘燭的微光中凝視著天花板上堆積的黑暗,“津津有味地想象著他將多麼痛苦、悔恨和追憶對她的愛情,可是已來不及的情景。”她最後一次走到渥倫斯基的房間,舉起紅蠟燭照耀著他熟睡的麵龐,持久地審視著,目光逐漸變得溫柔,最後忍不住熱淚滾滾。“籠罩著她整個心靈的迷霧突然消散了”。這是醒者對睡者的單戀,最終也導致了生者對死者的單戀——隻不過安娜與渥倫斯基在兩次靈魂的對峙中交換了位置。
生活如此之近。這迫使我拋棄了古典主義的衣缽,模仿惠特曼的聲音,橫穿祖國大地,縱情“歌唱帶電的肉體”,歌唱雷厲風行的工業文明。我至少能夠理解青年郭沫若在本世紀初創作<女神>,為什麼會把摩托車燈誇張地比喻為“宇宙的神燈”——大工業社會巨人般的力量,摧枯拉朽。會膨脹並改造詩人的激情。我不希望自己的筆尖再去鑽北京的胡同與四合院了,在這篇文章中,我要表達一位詩人對北京最現代化的景觀——機場的態度。北京並不是地麵上的一座孤城,北京有環城地鐵(曾經被我讚美為“地下的城池”),北京還有國際機場——這空中的國門。城市的空間,以及北京這個概念,被大大地拓展了。它虯勁的根須深深紮入地層之下,而它枝頭的葉片,已觸摸到天空——這就是我剛才所說的“與天堂接壤”的涵義。和機場相比,我可能更偏愛“航空港”這個西方化的名稱。那位以<大飯店>出名的美國作家黑塞,還寫過另一部小說——就叫<航空港>。空中的港口,騰雲駕霧的乘客,使城市的感官獲得了神話的飄逸。空中小姐都是一些漂亮的女水手。我第一次乘坐飛機,就是從首都機場出發的——這足以讓前輩詩人李白等等豔羨不及。我欣慰於自己出生於這樣一個科技發達的時代。俄底修斯航行時讓劃船的水手們用蠟封住耳朵,而把自己捆綁在桅杆上——這樣就可以獨自聆聽海妖誘惑的歌聲又不至於發生危險。我遵照空中小姐的囑咐,用安全帶將自己鎖在座椅上——哦。我要傾聽天使的歌聲。把我捆住,把我的身體捆住——相是要解放我的思想。飛機轟鳴著起飛的瞬間,透過舷窗俯視大地,我體會到鳥瞰的暈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