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村莊、田野、公路,你們怎麼像單薄的圖紙一樣平躺在我眼皮底下,又如同積木被縮小了若幹倍——最終從我的視野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團團低姿態的白雲。我不曾幻想過能從這樣的角度觀察白雲,要知道自童年時代開始,我就敬畏地仰望著它們——仰望著它們,在頭頂浮遊,猶若可甥而不可殆的夭圍的囝麵.襲終於與白雲為伍了並駕齊驅。我簡直覺得鋼鐵機翼正鑰匙搬開啟另一種時空這就是我第一次飛行的經曆及其感想。這就是一位現代俄底修斯聆聽到的神曲。近年來因公差坐飛機的次數多了,去機場就像去火車站一樣便利,也經常口頭禪般說—5廣州”或“飛雲南”(使用“飛”這個字眼既不神秘也不神聖)一一但第一次的激動永遠不會忘懷。
鳥類從此不再是我羨慕的對象。接近天空如履平地。古人的夢境經過漫長的儲蓄而被後人幸運地兌現——我手持登機卡踏上舷梯時興奮得像個中了彩票的詩人。當波音747在首都機場上空盤旋,我要求自己在空中寫一首詩(這可是古代詩人們享受不到的創作環境),我被安全帶捆綁著,在膝頭的筆記簿上塗抹潦草的詩句,標題就叫做<航空港>:“那麼,所有的鳥都將棲息在這裏,在語言的枝條上,糾結著汁液豐盈的果實或者詩篇。這城市之上的城市,懸掛在我指尖,像一座空巢,鼓舞著灼熱的呼吸和風來回穿梭。我不斷變幻森林的手勢,使街道錯綜複雜如意外的情節。
那麼,所有的子都將棲息在這裏,沉船的龍骨緩緩浮出海麵。道路已經蔓延在天空,來自各個方向的風使旗幟難以平息,我的手掌委托著鳥聲如雨,像閃電下麵的樹葉,使城市的表情忽暗忽明。這是所有故事共同的開頭,所有故事統一的結局,一片羽毛宛若柔軟的燈光降落在屋頂,服飾鮮豔的行人駐足仰望,呼嘯一聲,他們的帽子席卷進秋天,節的氣球冉冉升起。我已深入漩渦,深入城市的腹地,那些收攏的翅膀像上個世紀的門窗,應驗著囈語轟然開啟”
很多年以前,我居然就悄悄地為北京的機場寫過這樣一首隱晦的詩。隻可惜沒有勇氣在空中大聲朗誦。這首詩成為我第一次飛行私人化的紀念品。它的詞藻與喻意縱然是隱秘的,但我對北京機場的感情卻是坦白的。不妨再從相似的生活經曆中舉一一個和機場有關的例子。
自從我移居北京,便跟在武漢讀大學時的女友失掉了聯係。很久以後突然接到一個本市電話——原來她去漢。等待下一個航班有幾小時間隙,她說想見我一麵。這畢竟是我青年時代深愛過的一個女人,我原以為她的影子已從我生活中完全消失了呢——如果不是聽見她依然清脆的聲音。放下話筒我即打出租車直奔機場,仿佛趕赴多年前的一個約會。在候機大廳,當我們同樣真實地出現在對方眼前,離前一次會麵已有七年,離她登機卻隻有十分鍾。我至今仍無法追憶那十分鍾和她交談了什麼,雖然並肩站在地麵上,卻有一種騰雲駕霧的暈眩。
她從空中來,又將回到空中去,隻在我的枝頭棲息了十分鍾——十分鍾啊,連做一個夢的時間都不夠。我的肩頭是她棲息了十分鍾的機場。機場是一個很容易時空錯位的地方。我多次在機場送別親友,每次都覺得是把親友送往未來——因為下一次見麵注定是未來的某一天;惟獨在送她的時候,目送著她淚光閃閃、一步一回頭地走進登機口,我內心有一種割裂的疼痛——驚鴻一瞥,我又要把她送回記憶中去了。她是屬於異國的,我們的感情是沒有未來的。
就讓我完全無損地把她送回記憶中去吧——記憶的天空,風平浪靜。那確實是與我們的日常生活大相徑庭的另一種時空、另一重境界——在陽光下閃爍其詞的鋼鐵機翼像一柄心有靈犀的鑰匙,正在把被長久掩蓋的記憶打開,繼而合攏關於北京的機場,我還能說些什麼嗎?
這就是我對一座燈火通明的國際化大機場的私人感情。它就像一扇為天空打開的窗口,一扇天窗,我們從中可窺探到那些已經消失的或正在抵臨的人物與事件——包括自己的倒影。今天夜裏,我坐在屋頂下回憶過去的飛行經曆,仿佛能感覺到自己的影子抑或自己的靈魂,脫穎而出,至今仍在雲層上懸浮。靈魂擅長在雲中漫步,因為靈魂是沒有體重的。
睡美人
我通過睡眠體會著有限的死亡。睡眠與死亡的最大區別在於:前者是有限的,後者是無限的。臥室裏洋溢著類似於死亡的氣息——因其有限,這種藥草與花粉摻雜的氣息不僅是無害的,而且堪稱美麗。我的身體被麻醉了,如同一艘海底的沉船,抑或一部合攏的藏書;至於我的靈魂是否清醒、是否脫離身體而存在,則不得而知。我是一個失去記憶的迷路者,一個被愛情催眠的幻想家——吲#徊在我帷幄之聞、不時俯視我容顏的,是英俊的愛神而非醜陋的死神。所以在夢中我也不孤獨、不恐懼,或許正是這份安詳促成了至真至美的效果。你可能會覺得:睡美人的夢是朦朧的,但是她本身並不朦朧,實實在在是一件圓潤的標本一——哦,枕上的月亮!誰拋棄她而去了?她在等待誰的歸來?我的睡姿有時風情萬端,有時冰清玉潔,但絕對意識不到觀眾的存在。請你千萬不要提前叫醒我。我會受驚的。
但你也不用為我擔心。我不是凝固的雕塑,也不是停撰的鍾表,僅僅是一個嗜睡的美人罷了。我也會呼吸,呼吸構成我的思想。我沒有歡樂也沒有憂愁,無需包含、消費,僅僅以呼吸維持著生命的意義。應該說,我已習慣了以睡眠的方式生活,以生活的方式睡眠。我流露的表情既隙是回憶,更像是期待,是期待著甜蜜的解藥嗎?是期待善靈驗的咒語嗎?抑或期待著夢的鎖匙,使冰涼的絞鏈應聲而落?誰能勝任那樣的解放者呢——他必須比睡眠有更強大的膂力。哦,冰中的睡美人,火中的睡美人,琥珀中的睡美人——將其解放比將其束縛要困難得多。我以睡眠的姿態保持著青春。我以永恒的青春守候著愛情’。如果愛我的人至今還沒找到我,就讓我繼續沉睡吧。如:果到來的不是我愛的人,就讓我繼續沉睡吧。一千年、一:萬年也沒有關係。隻要我最終能被似曾相識的嗓音喚醒—一就證明我的心情雖然長滿了青苔,但並沒有真正的死亡。我不過以假寐的狀態打發著時光,延續著夢想。我的心跳與微笑,全部屬於一個姍姍來遲的陌生人。不管是來世還是今生。
我是一個被夢判了無期徒刑的美人。或者說,是一個被美判了無期徒刑的女人。這是我的雙重身份。我在夢與醒、生與死、夜與晝、光與影之間囚禁著自己的肉體,和自己的靈魂,我是這個世界上惟一的睡美人,還是千千萬萬中的一個?我知道,朱麗葉是個睡美人,睡在莎士比亞的戲劇裏。蒙娜麗莎是個睡美人,睡在畫布上。
安娜。卡列尼娜是個睡美人,睡在鐵軌之間。瑪麗蓮·夢露是個睡美人,睡在一個謎裏麵。虞姬是個睡美人,在四麵楚歌中抱劍而眠。清朝的珍妃是個睡美人,睡在井底——像影子一樣。說到底,女人在睡眠的時候最接近女神——連維納斯都是睡美人,睡在一隻著名的貝殼裏,她所謂在海上的誕生不過是一次蘇醒罷了是誰使她們入睡的,又有誰能更大的奇跡發生嗎?喚醒她們,是意味著幹擾她們的夢呢,還是在挽救她們的美?至於我,是在刻意模仿她們的睡姿,還是身不由已地繼承了她們的夢境——這些閉月羞花的姐妹,沉魚落雁的姐妹。在睡美人的家族裏,夢是會遺傳的。所有的睡美人,都做著同一個夢。這個夢被那些清醒的觀眾叫做愛情。一個令她們輾轉反側的夢,一個使她們死而複活的夢——愛情是女人的事業。既是她們的安眠藥,又是她們的興奮劑。
在她們中間,我是誰呢?是她們的影子,還是一個實體?誰製造了我以及我的夢境?又有誰能打破這亙古的寧靜,改變這僵持的局麵?如果此刻我是沉睡的,那麼這番夢中的演說——就是囈語。如果此刻我是清醒的,那麼就是作為她們的替身,重演一幕古老的話劇。臥室是我的舞台。在古老的夢境中我是年輕的。我是最年輕的睡美人。我的姓氏、年齡、身世甚至性別,都處於睡眠的狀態。醒來我就忘卻了前世。醒來就是今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