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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賀新郎

在西雙版納的民族風情村,我做了一回新郎一一而且是基諾族的新郎。整個村子由各少數民族具有代表性的建築組成,大多是幹欄式的竹樓。我信步走進其中的一座,站在門口的迎賓小姐告訴我這是基諾人的住宅。一間有一個火塘的大房子,足夠容納五六十人,可供一個父親家庭的全體成員聚居。幾位穿著蠟染短裙的基諾族少女在火塘旁跳舞,遊客們則坐在矮腳凳上圍觀。過了一會,少女們便笑容可掬地邀請觀眾中的青年男子共舞。我也很榮幸地被選中了。跟在少女的身後,模仿她的動作擺動著手腳,圍繞火塘且走且歌。伴奏的是震耳欲聾的傳統木鼓。一曲完畢,少女們便招呼各自的舞伴在方桌旁坐下,舉行婚禮儀式。她首先在我的手腕係上三道紅線,教我同樣給她係上。她的漢語說得特流利:“係的是死結,表示咱倆海枯石爛不變心。”接著又剝開糖紙喂我一顆水果糖,我不等她教,便同樣剝了一顆喂進她嘴裏。她笑著讚許我領悟得快,卻沒察覺到我的手在顫抖。我偷偷觀察其他新郎,都是一副受寵若驚的樣子。然後各人便端起小酒杯,笫一杯灑向空中(敬天),第二杯灑到地下(敬地),第三帑是新郎新娘互敬。我的“新娘”含情脈脈地凝視著我:“天地作證,你是我的老公了。以後不管你走到天涯海角,可別忘記西了。算不算重婚?”新娘反應很預了兩曆西砸甄磊禹酊芙汪海角,可別忘記你的小妾在等你。”她倒挺豁達的。我簡直不知該說她太古典了還是太現代了。幸好這隻是一種旅遊項。

最後是入洞房的儀式。一對對新婚夫婦被眾人推進拉著門簾的臥室。在鋪綢益緞的木架子床邊站定,節目也該恰到好處地結束了。新娘欲言又止——我以為她還有;什麼甜言蜜語沒說完呢。她終於羞澀地開口了:“老公,你;給你的新娘準備彩禮了嗎?”邊說邊把一隻繡花的荷包套在我脖子上。我尚未從一一種幸福感中反應過來。她指了指牆上,我才發現有一小塊字牌:“彩禮費四十五元”。隻好t乖乖地跟著新娘去服務台上交錢。這就是我當

新郎的全部過程。

新娘把我送出了竹樓,我一步一回頭,依依不舍地演完尾聲。我嘴裏含的那顆水果糖還

沒化幹淨呢,甜絲絲的。雖然隻當了十分鍾的新郎,我還是挺稱職的。在西雙版納參加了一次集體婚禮,可以說很容易忘記,也很難忘記。基諾族少女贈送的禮物——那隻繡花荷包,就是證明。它陪伴我寫下了這篇文章。

愛情也生病

在人類自古有之的種種病例中,愛情堪稱真正的不治之症,延續於一代又一代的人群中,無法免疫,更無法根絕。因為這是一種複雜的病症:有時是甜蜜,有時又是毒藥。有人欣喜若狂,有人掩麵哭泣。愛情是使人瘋狂的。不瘋狂則不足以稱之為愛情。縱然中國古代即將其命名為相思病(一個既美麗又憂傷的稱謂),遺憾的是任何醫學籍典都無法將其載入——它畢竟是生於精神領域的,況且在給少數人的生活帶來災難的同時,還造福於整個人類的文學、藝術。最初的情歌使後人聆聽到一種既古老又年輕的音樂,因此傳唱不休。隨便舉個例子:《紅樓夢》在我眼中是一部疼痛之書,林黛玉的早逝、賈寶玉的出家似乎都與愛情不無關係——但它使愛情的病態也升華為一種美。這種令人疼痛的美並非東方獨具,西方也久已有之,譬如莎士比亞的時代,即有相類似的<羅密歐與朱麗葉>。雖然愛情的病痛無法列席於人類的醫學籍典,卻在各個民族、各個時代的文學作品裏占據有重要的位置。人類畢竟是一個酷愛悲劇的種族。

隻要愛情還會帶來傷害,愛與被愛就同樣的悲哀。平等的相愛是不可多得的楷模,但大多數愛情都是有差距的。有著遲早、輕重、緩急之類的區別。於是有了少年維特的煩惱、有了安娜·卡列尼娜之死,也有了堂吉訶德式的荒誕兩相比較,我更同情那些付出愛的人們塑燮定是弱者——在愛的天平上。他們首先飲下了毒酒,他們焦灼地呼喚著對方,如同尋求解藥——不如此就無法使痛苦演變為幸福。對方的態度決定著他們的幸運抑或不幸,以及他們所合盤托出的感情的終極價值。因為主動與被動的緣故,可以說一開始就導致了雙方心理地位的尊卑高下。哦,被愛的一方應該仁慈一點。隻是,愛情是與仁慈無關的事件。在某些時候,它甚至是殘酷的,如同戰!愛情中最著名的病毒珥嫉妒。它在莎士比亞的《奧賽羅》中有所記載:因為愛情而懷疑,因為懷疑而嫉妒,因為嫉妒而毀滅了對方與自己應該說那已達到嫉妒的極致,並使愛情走上末路。但在初級階段,在一般的意義上,嫉妒是愛情溫床上必然存在的寄生細菌。是否能找到沒有嫉妒的愛情?我表示懷疑。愛情天生就是獨裁的,專製的,蠻不講理的。一個不會嫉妒的人,肯定不是在愛。甚至嫉妒的程度也證明了愛的程度。

但愛的鄰居是恨,愛與恨唇齒相依,嫉妒容易產生敵意;如果聽任嫉妒泛濫成災,愛情的下場隻是能玉石俱焚了。幸好人類是偉大且聰慧的,久瘸成醫,發明了一劑針對嫉妒的良藥,它叫做:信任。嫉妒是愛情天生的夥伴,又是其潛在的敵人。為了免疫,人類的生活中有了承諾,有了理解,有了山盟海誓。由此也有了豁達與寬容。

男人是泥做的,女人是水做的——這是賈寶玉的名言。這並非比喻我們的肉體凡胎,而是概括了兩性的精神世界。男人與女人,是永遠的陌生人。陌生能帶來想象,神秘是最無法抵禦的誘惑。但同樣,愛情也是這個世界上公認的易碎品——尤其是物質文明發達的社會,

能夠古典、無私、真正地愛一個人,簡直太奢侈了。人類能夠產生愛情,也就同時能製造贗

晶——愛情作為藝術中的藝術,無法擺脫這一悲哀的命運。除非整個人類根除虛偽的天性。

男人與女人的結合,可能產生兩種局麵:“泥水”與“水泥”(混凝土)。這恰恰標誌著不同的愛情脆弱與牢固的程愛情是一種美麗的病,人在愛的浪巔波穀間是非常態的、非理性的——那是向神秘與神聖靠攏的境界。沒有一點半是癡迷、半是瘋狂的感覺,又怎麼能確證是真:的愛?它是理智逐漸向感性與衝動投降的過程——即使哲學家與會計師在愛情中也會變成詩人。愛情縱然帶有令人痛苦與羞慚的病態,但畢竟能獲得充實的感覺。沒有愛的子與之相比,則顯得一貧如洗——即使活得非常平靜、穩定、有條理,隱隱約約也會有缺氧而呼吸困難般的遺憾。所以除了僧侶與修女之外,大多數凡人寧願做一個富有的病人,也不去做一個健康的窮人。他們毫不猶豫地選擇了帶刺的玫瑰,寧有路踏一片平整如草的心境一一這畢竟攜帶他們進入了一種心花怒放的節日。愛情就是這開花的感覺——它不是糧食,不是營養,卻是一針使精神如獲至寶的興奮劑。它不是數學、物理、政治,卻是靈魂的化學,是詩意的藝術。愛我吧,或者讓我去愛吧——無論哪種都能使我變一個人,展開全新的想象與體驗。

這是無法抵禦的誘惑,這是難以拒絕的召喚,這是醒著時做的夢,這是在夢中醒著的眼睛《聖經》中人類的原罪是偷食禁果,亞當與夏娃以放棄樂園的代價,向禁忌挑戰,獲得了份冒險的刺激、隱秘的狂歡。除了教條的上帝之外,人類從來就不承認這是一樁不可寬恕的罪行、無法理喻的錯誤。相反,沒有勇氣的人才能成為沒有缺點的人——愛情從來就不是懦夫的事業。無病的人生並不見得就是健康的人生、真實的人生。

燈蛾撲火般追求愛情,並不見得是悲劇——沒有激情的人生才是真正悲哀的。

百菇罪甄丐乃醞人都是肉體凡胎,即使他們都是泥土造就的,但他們的審美觀念、價值

觀念仍然有天壤之別。在我想象中,男人熱愛黃金,女人熱愛鑽石,就其原始天性而言,男人追求物質,女人追求精神。黃金有價,鑽石無價;物質易朽,精神不滅——黃金與鑽石恰恰可作為物質與精神的最佳比喻。人們常用黃金的重量來衡量一個人的財富(有腰纏萬貫、一擲千金等成語),又以鑽石的永恒來形容最完美的婚姻(鑽石婚要高於金婚、銀婚的級別,是千金難買,可遇不可求的)。還有一本外國書叫<金錢傳>——我想金錢的傳記大抵是和人類社會的發展史分不開的。貨幣的發明,肯定是人類進入父係氏族或父權社會之後的產物;而黃金作為貨幣的化身,也成為以男性為主體的人類社會爭相搶奪的炙手可熱之物。男人紛紛通過金錢的積累來實現自身的價值,甚至重利忘義,在他們眼中:金錢可買天下之物,是至高無尚的。衡量世間任何事物,他們都可能以值不值錢來判斷——金錢甚至使精神都商品化了。相反,女人更容易對感情存有奢望,追求鑽石般熠熠生輝的愛情——因其無價而擁有的純潔、堅貞與浪漫。因此,男人多拜金主義者,女人多情感至上主義者。其實不管男女,本性皆喜浪漫。男人追求浪漫需要借助金錢為手段。金錢可以收買浪漫,但金錢的品質並不浪漫。女人則超功利地追求感情,因為感情本身就是浪漫一一如同鑽石的質地與光澤,是先天性的美。唯物主義的男人與唯心(或唯美)主義的女人喲。

俗話說:“男人靠征服世界來征服女人,女人靠征服男人來征服世界。”他們分別以此來確定自己的價值及信心。我最近又親耳聽見一位苦戀不已的美女訴說其新觀念:“男人把事業當作愛情,女人把愛情當作事業”一一有異曲同工之妙。可見男女皆有自己的園地及園藝,各行其道。男人的事業(或征服世界的效果),在現代社會尤其流行以財富為標準,金錢成為逼真的尺度,在拜倒於石榴裙下之前他們早已是金錢的階下囚。女人的事業則凝聚在男人熱愛黃金,女人撼愛鑽石有一本美國的暢銷書在全球久盛不衰,書名好像叫《男人來自火星,女人來自金星>,其理論頗近似予神話故事。或許,性別本身,就是人類誕生之初最大的神話吧。古典的說法有:上帝用泥土捏製出亞當,怕其孤獨,又抽其肋骨造就出夏娃——因此男人的一半是女人。而科幻時代則把男女關係的背景放大到遙遠的太空,指標他們分別是從兩顆著名的星球遠道而來的客人,終於共享一座樂園,女人比作帆人類的想象力越來越豐富了,也越來越追求超越時空的詩意。這至少說明:性別及其差異,是一道神秘因而充滿誘惑力,被不斷破解著的謎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