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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第三輯:夢回唐朝

不想當大師

大師不是想當就能當的。在眾人都想當大師之時,我想棄權:我不想當大師了。我並不

是說自己放棄了當大師的資格——也許我根本就未具備那種資格,但我至少可以放棄那種想法吧。諾貝爾文學獎都允許受獎者拒領=.更何況大師這個並沒有評審委員會仲裁的虛無的頭銜呢一一我對現實中大師的權威性表示懷疑。當大家像競選總統一樣積極地投身於競選大師的活動(四處發表演說,推銷自己的同時不忘攻擊對手,甚至周遊列國拉選票),我覺得有點荒誕:誰承認他們候選人的身份了?我不敢相信那些死去的大師,活著時曾經這麼幹過——並且是靠這一手如願以償的。我覺得真正的大師,可能想都沒這麼想:過。當然,動動當大師的念頭並不是壞事,也不妨以死去的大師為學習的榜樣,但千萬不要以未來的大師自居一一那有點像抬著棺材打仗,時刻準備著往棺材裏光榮地裝進自己的屍體。其實,有蓋棺論定的權利的是曆史,而非人類自身。草頭王是不值錢的——如同偽幣,偶爾蒙蒙人還可以,但群眾的眼睛畢竟是雪亮的。偽幣流通多了,會影響信譽,難怪今天的老百姓見到作家或詩人時,不再肅然起敬,反而流露出瞧不起的神情。大師大師,快變成江湖上自吹自擂的大氣功師。

北京有點像巴黎,跟外省相比,這裏似乎更具備培養大師的土壤。想當大師的各方人士,為了模仿鯉魚跳龍門的神話,紛紛往天安門擠,擠得骨架快散了才灑淚還鄉養病——也有輕傷不下火線的。文學的羊腸小道上除了培育出大批的運動員、裁判員,也造就出不少的傷病員。有一種流行感冒乎成大家的通病了一姑且命名為大師妄想症。個個口中都掛著一大堆占今中外大師的名字,在不同場合背誦著不同大師的遺囑《翻譯成中文或現代漢語的),儼然是大師精神上的遺潑子。大師仿佛是文學藝術的最高職稱——相當於博士導,那些死去的祖師爺後麵跟著一大群活蹦亂跳的兒子、孫子,都自以為是大師親手帶的研究生,甚至有為死人爭風吃醋的。這會讓大師們不得安寧的。

昨天為了勞倫斯和障爾赫斯互相掐(兩條路線的鬥爭嘛,你死我活),等於讓兩“斯”互相掐;今天總算停手了,因為都愛上了馬爾克斷;沒準明天又會流行什麼野獸派的馬蒂斯關公戰纂瓊,車輪戰大師——月份牌上大師的名字換來換去。說到底,談論大師的那份虔誠與尊敬都是假的,醉翁之意不正酒,為的是對號入座,暗示自己身上有大師的影子——或者像項羽剛出道時見不可一世的秦始皇過江的心情:‘彼可取而代也。”血統純正的大師,將無奈地麵對這一大咩混血兒的傳人——蠢蠢欲動的篡位者。環顧世界,幸存扮大師已不多,總該有繼承人吧——於是紛紛論資排隊,瞼占空座位。大師的班車上擠滿了死人,也擠滿了無票搭車或加塞的活人——個個都以為在服大師的預備役(哪暗是苦役,越苦越能成大師》,個個都自以為是準大師或雷人的大師。

當大師多過癮呀——後人會像我們談論他一樣敬仰地談論著我們,哪怕那時候我已死了,但耳朵肯定還活著,在地下竊聽著嘰嘰喳喳的議論。甚至不用等到那時候,現在就能提前預支到那份想象中的竊喜凡此種種,有一段時間,大師已成了中國文壇的口頭禪,像“文化大革命”時的標語口號一樣蔚然成風。我幾乎每天都能遇見想當大師的人——畫畫的,寫詩的,搞搖滾的,拍電影的,還有專整長篇小說的就缺要飯的了。不過,他們中的少數人也跟要飯的差不多了,拉讚助,蹭飯——但不以為恥。

他們會告訴無知的你:趕師即使要飯也不失尊嚴,譬如盲詩人荷馬就是最古老的乞丐,譬如梵高也跟他的弟弟要過飯——可他死後,光一幅向葵拍賣的錢,就夠全世界的窮畫家集體搓一頓的了。想當大師的人,都在津津有味地嗑著梵高剩-的葵瓜子,唾沫亂飛地繼承著梵高的精神遺產:生前能成最好,不成的話,死後成也行;死後還沒成,也沒關係,沒準還有下輩子呢,下輩子準成梵高若有這樂觀主義的革命精神,就不會發瘋了,更不會自殺了——死活也要耗到把畫賣掉之後。看來大師無疑是值得學習的.但也要帶著批判的態度學習。

新年代的大師可皮實多了。其實,大師最後的成功,不是靠等來的——那等於等待戈多。也不是喊幾聲口號,就真能成大師了。真正的大師,可能像小學生般謙虛甚至自卑地度過一生。他原本是準備做悲劇人物的,命運卻給他安排了喜劇的結局——諾貝爾文學獎的作家,有相當一部分人初聞喜訊時持懷疑的態度,或平靜的態度,譬如蒲寧會為接斯德哥爾摩長途電話而沒能看完一部好電影——感到遺憾。越想做的事情,越不容易成功——正如打破飯碗的常常是過於饑餓的人。想當大師的人,會心有餘力不足的,我跟北京寫小說的狗子交談過這個問題。那次:我倆酒喝得都有點高了,對大師的問題卻變得清醒了。

茁此之前狗子想當卡夫卡——他那臨死前準備銷毀的手稿日後全成為經典,狗子經常遭遇退稿的苦惱,借卡夫卡聊以自慰;我則想當普希金——活著時就能親眼見到為自已建造的紀念碑,並且享有金錢美女。狗子的一篇特棒的小說剛剛被第九次退回,長歎:“想當大師真沒勁,因為大師都是被死後追認的——如同烈士;假若還沒死,哪怕受了重傷《斷條腿什麼的),也隻能算戰鬥英雄,評個二等功之類。反過來說,當個殘廢的戰鬥英雄也比慘死的烈士要幸福,至少會有少先隊員給你送花、請你做報告。”我說是啊,哪怕你我死後,有一千個漂亮的文學女青年來咱倆的公墓上獻花,也沒啥意義——如果生前連一株狗尾巴草都沒人送的話。關鍵還不在這裏,如果死後真能像卡夫卡那樣受到愛戴,哪怕做一輩子的童男子也值得——要革命就別怕犧牲嘛;就怕為了崇高的夢想苦修一生,死後的墓地上照樣門可羅雀,自己舍不得銷毀的遺稿,會有熱心人來幫你銷毀,送進廢紙收購站換包煙錢——那還不如親手銷毀得了,換一包煙至少也是親口抽的,魏晉風度挺有風度:“使我有身後名,不如即刻一杯酒。”

想當大師,都沒有保險公司敢給你上保險的——風險太大了,生前是一種賭博,死後同樣是一種賭博——能夠有幸被追認的畢竟是少數中的少數。追認了一個卡夫卡同時,沒準就有九百九十九個卡夫卡因之而永遠失去了機會。況且現在早已不是卡夫卡的時代。

我勸慰著狗子,更像是在勸慰著自己。勸著勸著突然有點煩了:想當大師真不好玩,我不玩了——大師這個虛幻的概念,是一張即使在地獄的銀行裏也不見得能提成現金的空頭支票,根本不值得為之而獻身。那麼多聰明人,幹嘛要燈蛾撲火呀——寫什麼不好,寫什麼不快活,寫什麼不能換來美酒佳人.為什麼偏偏要寫那種下個世紀人也不見得有耐心讀的深奧文字?越是當作經典來寫的,越是成不了經典。越是期望營盡甘來,越是苦海無邊。上帝給文人一杆筆,是希望他們生活得好一點,不是讓他們自討苦吃的。我不想當大師還不行嘛——當然,我永遠不會做文學的逃兵,但也絕對不會當炮灰,堵槍眼、炸碉堡那類事情別找我。

難道就不能巧妙一點殺敵嗎最大程度地殺傷敵人的前提是最大程度地保護自己。現代化的戰爭尤其不應該褒揚莽漢的行為,敢死隊員是死定了,沒準膽小鬼反而出奇製勝想想已往的大師,要麼苦命,要麼短命,要麼死於非命——一我挺心酸的。未來的大師,能否多一點好樣的,多一點幸福的榜樣、寶貴的榜樣?至少別叫老百姓太小瞧咱們這一行的。我拒絕當苦難的大師——當得了也不當。請我當也不當。

也該到咱勞苦人改變麵貌、翻身做主的時候了。

餓死詩人?誰也別想餓死我。咱比比看誰吃得好。詩人就該挨餓啦?大師就該吃苦啦?我就不信這個邪!我在清醒中醉了,又在醉中清醒了。這就是我的意識流。用狗子事後的描述,我當時念念有詞:我不想當大師,我想不當大師——誰也別逼我呀。他也隻好說:我也不想當大師,大家都別當大師,想當大師的是傻瓜。是我們作為個人過了“胸懷理想、放眼未來”

的年齡,還是整個時代終於擺脫了那高燒的狀態——想當大師的人,不過是發燒友。

人們是怎麼形容王小波的:高手在文壇之外。這個時代如果有大師的話,真正的大師肯定不會出現在狂熱的競爭者中間,他有可能:黽隱士。想不當大師的,才是大師。不想當大師的,反而更有可能成為大師。衡量大師的標準,畢竟不是口號,而是實力。讓實力來說話。譬如錢鍾書,沒覺得自己是大師,甚至拒絕了“東方之子”的采訪——一生都認定自己隻是個普通的讀書人,還是呆在書齋裏合適。他想把自己擱在被遺忘的角落,但誰能遺忘得了他?

不想當大師,也許像精神勝利法,容易被誤解為“吃不到葡萄便說葡萄酸的”。但想當大師是否更像精神勝利法呢——自稱是大師是否更有點酸呢?前者至少算英雄本色,後者則純粹是阿Q式的。“我想當大師”,曾經是文壇上盛行的口號,鬧運動似的。野心膨脹了不大好收拾的,對症下藥,似應提倡反對派的口號:“我不想當大師。”我首先代表自己表態了。

我煩酒吧

北京酒吧業的繁榮,使我發現了小資產階級情調的登陸。鄰近使館區的三裏屯一帶,居然有數十家酒吧星羅棋布,雖然不乏金發碧眼的洋人光臨,但癡迷其中、留連忘返的大多是我黃皮膚的同胞——是否覺得此地近水樓台先得月,因麗樂不思蜀?我想,最吸引他們的恐怕還是酒吧本身,以及它所隱喻的某種新鮮的休閑方式。有燈紅酒綠,有背景音樂,

有琳琅滿目、風格獨具的裝飾品懸諸牆壁,還有洋味十足的吧台和需雙腳懸空坐在上麵的高凳,怎麼看都像是翻拍的好萊塢電影布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