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文學走下了神壇
也許我們要等到下一個世紀,才能真正明白八十年代對中國文學的重要意義。那確實是不可多得的純文學的時代——在今日文人懷舊色彩濃鬱的追述中已形同黃金時代。尤其是八十年代後期,民間詩歌運動風行全國,詩人輩出(不管大詩人、小詩人、真詩人、偽詩人),而且詩人的社會地位與優越感獲得空前的膨脹,擊老的中國仿佛在一夜之間降生了千萬個精神貴族。如果跟現在的新青年們描繪當時的種種盛況,他們會覺得簡直是天方夜譚。更不可思議兄長一輩的青春期居然是在對文學的近乎宗教的激情中度過的。於是,我們收拾舊日的影集、手搞乃至記憶時難免感歎:這個黃金時代如此迅疾地跟我們擦肩而過了。從此,精神與物質的位置發生了調換。文學就像一位被廢黜的帝王,滿臉愧色地走下了神壇。
舉幾個實例恐怕會比空洞的議論更有說服力。前幾天見到一位久別的南京詩人,他大貶了一通九十年代的拜金主義之後,忽然若有所思地問我:“你還記得南京的詩人角嗎一大家在雞鳴寺曬太陽的情景?”我腦海中頓時點起;一盞探照燈,籠罩住往的場景。詩人角是八十年代後期在南京雞鳴寺舉行的周期性的民間詩歌交流活動(或稱詩會),每逢星期天下午,詩人們會傾城出動,雲集在這塊有塔的空地上,把各自的詩稿貼在幾根臨時扯起的晾衣繩上,供互相切磋——所以又被詼諧地稱為“曬太陽”。不知究竟指詩人們需要陽光呢,還是他們那寂寞的手稿需要陽光?詩人角給眾多隱居山林的“武林高手”提供了拋頭露麵、呼朋引伴的機會,這既是一次靈魂的放牧(或放風),更是個體的藝術修煉走向公開化的台階。
那段時間我在武漢讀大學。但南京是我的故鄉,我在這座城市有小小的詩名。金陵職大的步三秋給我寄了一封“雞毛信”,大意是南京已湧現出了幾十個詩歌流派(或文學社團),定期舉辦詩人角活動,在全市人民心日中獲得廣泛影響。又說:“你暑假還鄉時一定要來看看!另外,請你加入我和黃烈、馬路等人的邊緣詩社——因為我等都是學院派。”等我數月後在南京碼頭下船,據說詩人角已火得不得了,成為媒體爭相報道的一大文化景觀。步三秋拉粼
4"4"的我直奔雞鳴寺,趕赴本周末的詩會。我在百米外的公共汽車站就聽見小喇叭的聲音,走近一瞧,果見草坪一角有個長發披肩的漢子正用蘇北音朗誦,麵前有十幾位中老年聽眾席地而坐(也有自帶小板凳的)。更多年輕的詩人們則繞塔轉著(按順時針方向),仰著脖子讀貼在牆壁上或晾衣繩上的詩稿。讀累了則三三兩兩聚作一堆,為神聖的藝術觀點交談著抑或爭論著,我發現有的人已經麵紅耳赤,而有的人已急得快掉眼淚了。旁邊有幾位男女青年,擺開一張舊課桌,上麵堆滿各社團自費印刷的詩集和內部資料,按工本銷售。當步三秋把我介紹給其中一人時,此君頗有領導風範地鬲再萊不同誌式的擁抱):“歡迎!歡迎!”繼而又頗為關心地問我湖北詩壇狀況如何。當我告訴他四川詩人廖亦武、李亞偉、楊黎等已順流而下、訪問武漢時,他屈指算道:“他們不超過半個月就會到南京來的。畢竟都是長江沿線嘛。”
他勝券在握的神態仿佛預兆著一個大會師的時刻即將到來。他又轉而將我介紹給一位大胡子——南京詩人趙剛。
在這喧囂的場麵裏趙剛則充滿了閑適的魏晉風度(難怪他後來轉寫小說了,且以小說名世)。他用不急不慢的語氣跟我商討了一下詩歌究竟寫給誰看的問題。他在提這個問題前顯然已經有答案了:詩歌是寫給自己看的。在詩人角看看別人的詩歌,對於他頂多屬於業餘的娛樂。由於久不在南京,故鄉的詩人們已使我有陌生感,那些張貼的手稿來自風格迥異的心靈世界——有些詩人起的筆名甚至比其作品更為魔幻與玄妙,仿佛給自己起名
字最能競賽大家的智力。
南京的文學社團中具有王者風範的是韓東、小海等人的“他們”文學社。詩人角最受歡迎的交流資料,要算那套黑白木刻封麵的《他們》。我特意留心查找了一番懸掛的詩傳單,沒發現韓東的手跡。八十年代之後,作為第三代詩潮領袖之一的韓東,又以小說再次獲得公眾關注。詩人角有一種露天的沙龍氣息。雖然沒有穿著晚禮服給各位斟酒的貴婦人,但也不乏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飾的文學女青年。更重要的是她們眼神中流露出對詩人的崇拜與好奇一一無異給在場的男性打了一針興奮劑。在那個時代,詩人的身份確實容易獲得美女的青睞。她們不僅熱愛詩人,也熱衷於做一位女詩人(錦上添花的事情),、那時還未盛行印製名片,初次相識的詩人們大多掏出圓珠筆與通訊錄互留地址。我看見詩人們分成不同的陣營,圍著最符合自己審美觀的那一位文學女青年,默默一地攤著隊等待簽名——因為每個人的表情都充滿希望,強靄井然有序。反倒是文學女青年們有點受寵若驚:事情怎麼顛倒了——自己崇拜的對象反倒票拜赳目已升:那洋溢著隱秘的幸福感的場景使我既振奮,又擔心:詩人角如此發展下去,是否會演變成婚姻介紹所了?我的擔心是多餘的。僅僅一兩年之後,這個社會上女性的價值觀念便發生了天壤之別的變化,一向崇拜普希金與徐誌摩的美女們,紛紛追隨潮流“傍大款”去了。於是,有人戲說八十年代與九十年代的區別:男詩人們越來越瘦,女詩人們越來越醜大浪淘沙,浪淘盡無數英雄美人。
當時我遠未意識到已兵臨城下的時代車輪。我眼中的詩人角,像伊甸園的縮影,空氣中流通的全是愛呀美呀詩呀酒呀之類的混合體,仿佛發誓要把紅樓夢繼續做下去。漢字像算盤珠一樣在詩人們手中撥弄著,一本陳年老帳被清算出無窮的新意。文學複活了馬雅可夫斯基的時代:朗誦出現在廣場上,詩歌變成了傳單,而詩人一律以預言家或雄辯家的麵目傳經布道、周遊列國遺憾的是他們惟一未能預言自身,預言自身的末日。似乎僅僅一夜之間,他們大夢初醒:白天鵝又變回了醜小鴨——這等於另一種意義上的天鵝之死。他們被從曆史舞台的中心驅逐到邊緣——或者說他們仍然堅守在原地,但中心已轉移了。也許他們從來就沒能成為中心,那隻是他們以自我為中心的一廂情願的感覺罷了。
勢如破竹的詩人角——也由銳角變成了鈍角。它所上演過的繁榮與風光,已構成上一個時代的神話。文學神話跟氣球一樣容易破滅。集市結束了,趕集的詩人們紛紛散夥——不管你是滿載而歸還是兩手空空。十年之後,我又回鄉探親,當年的同仁們,大多已改行了,有些索性做起了經理——依然是時代的弄潮兒。可以理解,他們畢竟都到了當父親的年齡。而文學永遠是兒子們的事業——可惜下一代青年已不甘做文學的兒子(地質構造有斷代的危險)。我坐車路過雞鳴寺,發現昔日群英聚會的詩人角,已改造成廉價拍賣舊貨的跳蚤市場了。
迎麵就是詩人村的炊煙嫋嫋。我甚至覺得沒必要史穢剔,哪怕它破落如海邊的漁村也可
以,大家白天曬網,黑夜捕魚,偶爾像高爾基那樣鑽進翻過來的舢舨下麵,頭枕線裝本《唐詩三百首》,做一個避風的好夢。這就是我的大學、我的露天課堂。這就是詩人們的英特納雄耐爾。我已經給它起了個好聽的名字:半坡。後人從這兒發掘遍地的陶片,發現上麵寫滿了詩——多珍貴的出土文物啊。古老的詩人,原始的部落。我翻開了王家新流落倫敦在大霧之中的詩篇:“我猜瑪格瑞特的本意是想畫三個傳教士默坐在那裏,但現在他的暗藍色的海邊留下的,僅為三柱燭火,在風和更偉大的濤聲中顫栗”或許,每一隻生鏽的燭台都是一個詩人的靈魂、一位聖徒的守望。他們在荒涼的海岸線上兌現了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