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2 / 3)

不少年過去了。當時的幻想家們沒有發財的跡象,詩人村仍然是空中樓閣。有時我反思,這或許注定是建築在詩人想象中的村落,在現實的地圖上查找不到,但它那輝煌的門牌仍然鑲嵌在每一位詩人發亮的額頭。有部老電影叫《德克薩斯州的巴黎》,我們赤足旅行,逗留在北京郊外。或許正是為了尋找心目中的楓丹白露和巴比鬆,印證一個千年不醒的沙龍夢。

836年,羅梭第一個定居在距楓丹白露森林不遠的巴比鬆,借以離開巴黎虛榮浮華的畫廊。接著,米萊、狄亞茲、雅葛等幾十位畫家相繼遷徙到這裏。巴比鬆村一麵鄰近樹林,其餘三麵則是一望無際的平原。村子裏的農舍全用石灰刷成白色,茅草屋簷爬滿蒼苔。有兩家低檔的旅館,至少在夏季時,全被畫家們獨占了。寫生的畫家散布在整個森林裏,他們的遮陽傘像碩大無朋的蘑菇般閃爍巴比鬆畫派的誕生,使“巴比鬆成為一般風景畫的同義語”。一千五百年後,北京的圓明園一帶,也出現了畫家村,贏得了“北京的拉丁區”之稱。

近百位天南海北的流浪藝術家,在那裏租便宜的平房住,賣畫,主顧大多是商人。

天堂地址不詳

還是好幾年前,我陪江蘇的一位朋友去魯迅文學院拜訪宗鄂與海男,在十裏堡那座落葉蕭蕭的院落,大家不知怎麼就把話題轉移為熱烈的幻想了。誰若發財的話,應該在北京的郊區買一塊地皮,建立一座詩人村。當然,沒必要像皿運村那樣大興土木(當時國家正在申辦皿運會),但有幾項是不可或缺的,首先要有哪怕很簡陋的圖書館(正如廟宇裏的藏經閣),其次要有大碗喝酒、大塊吃肉的食堂(可模仿梁山水泊的管理製度),這個時代的詩人很多都是餓著肚皮寫詩的,應該有權利無憂無慮地吃上噴香的大鍋飯,這樣,也不至於被孤獨扼製住咽喉了。詩人村帶有氏族公社的性質,在它寬厚的庇護之下,茅屋為秋風所破歌不再席卷紅塵萬丈中那些文弱的靈魂。至少,彼此依靠的身影可以圍繞一堆潛在的篝火相互取暖,這無疑有助於超脫凡俗的藝術品誕生。物質的異軍突起,詩人們逐漸成為被時尚遠遠拋棄的一群,為了避免詩人從這塊古老的國土上絕跡,應該像對待吃竹子的大熊貓一樣給予重點保護。

詩歌已成為本世紀末岌岌可危的一筆文化遺產,我們必須有效地保持住自己的繼承權討論到最後,大家望望窗外的暮色,才意識到這帶有畫餅充饑的味道,於是下樓,還是吃兩塊錢一碗的蘭州拉麵。那是我剛來北京不久的冬天,在東郊的麥子店租借工二聞沒取暖設施的農民房。騎車回家的路上,我真希望或老外。他們靠這不穩定的收入支付房租及購買食品、顏料的費用,那破落的四合院裏隻有一雙雙夢幻的眼睛熠熠閃光。據說他們也有村長——這是未經官方行政任命的,頂多相當予印第安部落的酋長,不知是否也有換屆選舉。

若寫封信寄往北京圓明園畫家村,注定是要退回的,這是一個郵局沒有備案、地圖上沒有標明的村莊。正如畫家們的名字,在北京市戶籍簿裏也是查找不到的。北京,僅僅是他們的房東。而藝術才是他們真正的主人。圓明園畫家村,就像陶淵明的桃花源一樣,逐漸被世人知曉。我有許多朋友去那兒采訪過,我知道轉乘哪一路公共汽車能到達那兒。但一直未去——或許,僅僅為了保持一份想象吧。那一片未遭拆遷的老式四合院居民區,帶有城市邊緣的貧民窟色彩,畫家們的生活也是極其貧窮清寒的,遠遠不能算藝術家的樂園或理想國,頂多相當予魯濱遜刀耕火種的孤島吧。那麼,還是讓我在原地、在市聲塵囂的原處,把它想象成天堂吧。天堂地址不詳。無論幻想中的詩人村,或現實中的畫家村,都帶有烏托邦的性質。

文人們的烏托邦,可以是一個放大了的沙龍,也可能是一個縮小了的城市,總之它是河流的彼岸。世俗的河流愈是湍急,彼岸的風景便愈加清晰——我們竟至於無法判斷自身是在此岸還是彼岸。它至少證明在現實中屢屢碰壁的文人們,還擁有一條生機蓬勃的秘密通道,還擁有做夢的權利!

長安街上昀小人物

中島是北京城裏一個小不點的人物。但他與我幾乎是同一天由外省來到京城並且相識的,這些年來我們都在對方的眼皮底下長大——所以注定了我要在今天描繪他。80年代是中國詩歌的黃金時代,形形色色的詩人如過江之鯽在華夏版圖上大串連(被評論家稱為流浪主義),詩壇形同武林,洋溢著濃鬱的江湖氣息。

989年,一個跨省的鬆散同仁組織——“校園詩人聯誼會”在北京舉辦圓明園詩會,我也收到邀請函..發現上麵赫然印著“會長中島”的大名與私章。中島,我未見其人、隻聞其聲,知道他詩寫得一般,卻是個出色的活動家,在哈爾濱某高校讀書——頂多算一方諸侯,卻致力於領導校園詩歌新潮流。我從武漢出發,在北京下火車時,發現一位戴眼鏡的小個子在站台上舉著一塊巨大的標語牌(頗富豪氣地寫有“中島接站”字樣),便迎上去自報家門。

他趕緊把紙牌抱在懷裏,騰出手來和我相握(像紅軍會師):“一路辛苦了!”同時很有領導風度地向旁邊站者的幾位身材魁梧的大學生揮揮手:“快幫遠方來的朋友拎行李。”我本以

為中島是個東北大漢,會麵後才知道他五短身材,且一臉孩子氣——最像詩人的地方隻能算他的筆名了。他的相貌更神似於《水滸傳>裏描寫的鼓上蚤日寸遷。我有點擔心這屆所謂的詩會帶有花果山的性質:“山中無老虎,猴子稱霸王。”

中島實際上也是當天淩晨抵京的。但他很快跟北京幾所高校的文學社聯係上,調兵遣將,分派了安排食宿、交通等任務,隨即親自來北京站迎接外地來客。要知道,這也是他一生中頭一次進京呀。在進京的頭一天,他就一副主人的模樣,噓寒問暖,由此可見其組織才能與適應環境的能力。這恰恰是大多數文弱書生們身上缺乏並且需要的。中島用穿針引線的方式把來自五湖四海的詩友團結到一起。所以,僅僅用了一天時間,這個小不點的男人,便在一大群詩寫得比他好、個子長得比他高的男人們中間,奠定了類似於武林盟主的地位與威信。

大家按江湖的傳統給這位自覺的領導者起了個綽號:“小不點”。雖是戲稱,卻表達了感情上的親密程度——在一天之前,彼此還都是陌生人呢。

在這位出生於黑龍江一個小不點的地方(地圖上查!找不到)的小男人身上,有著戲劇化的幽默感以及與其麵相不吻合的豐富的江湖經驗。

他像個謙恭的維持會長一樣帶領大家去東城某胡同拜訪艾青、在圓明園廢墟。上舉行露天朗誦會,當然也暗自給全國校園詩人排座次(滿足自己的“領袖欲”),並像趕印《挺進報》一樣給與會者分發了一份內部交流資料《詩參考》——於是不久,各省市的高校都流傳著這屆“弘揚純粹藝術精神”的圓明園詩會及“會長中島”的名字了。那是黑龍江詩人中島借助北京的地理優勢旗開得勝——在詩壇上最風光的一段時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