圓明園詩會結束,所謂的“校園詩人聯誼會”也就自行解散。中島卻在北京城裏留了下來(直到畢業之際回原翳學校領學位證書),他已和北京諸多高校的文學社團廝混闌得極熟了,北京師範大學以伊沙為代表的中文係詩人更酮是其“堡壘戶”。同樣舍不得離開的還有我,我作為外省應副屆畢業生就此展開了在偌大的北京城裏漫天撒網求職的剽過程。事隔多年,詩人群落中仍不斷回憶著:那一時期北蓊京師範大學有三位“著名的”流浪藝術家二又稱浪“三劍客”——來自西安的搖滾歌手張楚(伊沙的老鄉),來自黑龍江的詩歌活動家中島,還有一位就是區區在下也。我們借宿於師大集體宿舍的雙層鐵架子床上。在便宜的學生食堂吃飯,和師大那群義氣的詩友朝夕相處,儼然成為這所京都著名學府的“編外”走讀生。
許多外省人都是偶然的機緣來到北京——從此愛上這座城市,怎麼也不願離開的。中島是很典型的例子。他因為畢業分配不理想(本省的一家工廠)而拒絕服從,寧願手持外地身份證漂泊在北京。他已經漂泊8年了,少年的心該已經老了吧?前不久喝酒時我們談起人生中這一段特殊的裏程,共同感歎道:“我們已經8歲了。”這是外省人生命中的另一種年齡——跟一座偉大的城市相聯係的。從這個意義上來說,我們都還很年輕。北京城在我們心目中保持著永遠的新鮮感。我與中島作為兩位外省詩人,在北京城裏的生日以及真正的藝術生命,應該從989年春天的圓明園詩會算起。詩歌的時代早已蕭條了,幸好中島在詩歌之外亦有其生存的謀略——當然這是現實逼迫出來的。他做過廣告人、文化經紀人、電視節目策劃、報刊自由撰稿人,小有積蓄後便熱衷於:炒股票。有一陣子手氣極好。他是北太平莊一帶某股票交易所的常客,據說那裏有一批拎著小板凳去炒股的中年:女工很欽佩這位叫中島(像日本人的名字)的小男人,一見中島來便給他讓座位,請他出謀劃策,甚至到了中島購:注什麼,她們馬上也搶購什麼的迷信程度。幾天沒見到中島,中島快成她們心目中們仿佛就沒了主心骨,束手無策。中島快成她們心日甲的神了。然而,中島在股市春風得意了一段時間之後,最終賠了。炒股女工們心目中的偶像還是被打碎了。
中島再也不迸股市了,無顏見江東父老。中島是麵對失敗心態比較平衡的人,他身上很快灌注了阿精神。朋友們剛開口想安慰他,他卻得意洋洋:“我的家族是黑龍江不點的地方的大戶人家,祠堂裏還供著族譜呢。我的親戚們聽說我在北京炒股,還在族譜裏增補了一條
——一王立忠(中島的原名)是本家族中第一位炒股的人。我還是家族中第一位出過省界——並且是移居北京的人。他們可崇拜我。”我估計中島還鄉探親,永遠不會承認自己炒股賭了。
中島炒股馬失前蹄。但人生有失亦必有得,他創立的卜北京小不點文化發展有限公司”卻鴻運高照。估計是名字起得小巧而帶來的福氣。總體上來說中島來到北京後還是有福之人。他下海之後(中島是圓明園詩會那群朋友中惟一下海的詩人)也沒把詩歌的神像推翻,還是熱衷於廣交詩友、自費編印《詩參考》資料、組織詩歌活動這就是中島:一個當年辦詩社就像搞公司的詩人,一個今天開公司就像辦詩社的商人。一個小不點兒的人物,他身上的雙重性、他闖蕩京城的故事卻耐人尋味。
身土不二
北京是一座集中外飲食文化之大成的國際化都市,繼歐風美雨之後,悄然登陸的韓國餐館(以燒烤為特色)如雨後春筍般在街頭巷尾湧現。跟朋友去吃韓國燒烤,朋友手指臨街的落地玻璃窗上用彩紙剪貼的一行大字:“身土不二”。“我見過不少韓國餐館的櫥窗上都寫有這?不知是什麼意思?”我無法解答,於是問打工的中國女孩,誰料她也不知所雲:“老板沒對我們講解過。”這謎一樣的四個字使我浮想聯翩。身僅僅從字麵上理解,似乎揭示了人類自身與其依托的土地之間不可分割的關係。土地孕育了我們的身體,同時給予了我們靈魂——人類對故土的依賴與眷念,不見得比植物淡薄。尤其對於二身若飄蓬的遊子而言,故鄉的泥土在精神上甚至比黃金還要寶貴——那裏麵維係著我們生命中看不見的根。我們的血統、性格以及品質,無不受到故鄉抑或過去的生活深深的影響。這是我們最無法背叛的事物與信仰。選擇遺忘(中國有句俗話叫“忘本”)就等於背叛記憶,做記憶的叛徒是可恥的。
從此我每路過風格獨特的韓國餐館便倍加留心,查找它們的門窗上是否寫有“身土不二”的字樣。我也曾向偶遇的韓國留學生打聽,說法不一,但大多接近於我的猜測。雖然未能尋找到最精確、最有依據的答案,我堅信自己理解了它冥冥之中寄托的涵義。這個耐人尋味的謎語使我聯想到中國的“飲水思源”之類的座右銘。韓國人不遠萬裏來到北京這座亞洲最大的都市開餐館,為謀生而忙碌,但內心依然供奉著古老的信條——一對故土的思念,對故國的膜拜。這本身就是他們的尊嚴。我對北京城裏的韓國餐館印象一直很好,記得離我寓所不遠的五四大街曾有一座較著名的“三千裏”酒家,裏麵的服務員都是穿著鮮豔的民族服裝的韓國女孩,遠道而來的老家親戚對他們既香又嫩的鐵板牛柳讚不絕口。現在它的門麵已改為生意興隆的四合裝飾城了。每路過那幢雕欄玉砌應猶在的小樓我總有一絲悵然:那些精於烹飪的韓國人去哪兒了?莫非因為鄉情催促而動身回國了一?哦,天人合一,身土不二!
依稀記得張明敏曾唱過一一首《故鄉的泥土》:“聽說你將遠渡重洋,送你一把故鄉的泥土這把泥土,春雷打過,野火燒過,杜鵑花曾經開過,你我曾攜手走過”這證明了人類對泥土的感情——它簡直跟我們的血肉融彙在一一起,構成我們幸福抑或憂愁的原因。難怪許多遊子遠走天涯、背井離鄉之際,哪怕放棄財富、名聲,也要懷揣一小袋故園滾湯的泥土一作為靈魂的抵押,作為精神最原始的資本。鄉土裏包容著往事的縮影。望鄉的迷惘折磨著遊子的眼神。即使生命會像日落後的石頭一樣逐漸冷卻,可供奉在心靈殿堂至高無上位置的一捧熱土,卻餘溫尚存。艾青獻給土地的頌歌中使用了一個可謂海枯石爛的比喻:“假如我是一隻鳥,我也應該用嘶啞的喉嚨歌唱這被暴風雨所打擊著的土地然後我死了,連羽毛也腐爛在土地裏麵。”我相信,每個民族,每個國度都流傳著類似的情歌、士地的情歌——雖然土地本身是沉默的,在人類的記憶與現實中緊抿住堅強的嘴唇。
我仿佛看見,成千上萬的遊子像這個世界上的候鳥一樣。在夢境中,在想象中,在自己的航線上飛行,秋去春來、花開花落,努力向故鄉靠攏。他們在一種永遠的訓誡裏不知疲倦地飛行,沿著南回歸線、北回歸線,皈依生命的赤道。他們經曆了高山、河流、車站、碼頭、樓群乃至獵槍的反光,尋找早年的空巢。葉落歸根,抑或“羽毛腐爛在土地裏麵”——就是一生中所期待的最後的幸福。身土不二,靈魂與土地相廝守,如同骨肉交融。上帝賦予他們一對無形的翅膀——是為了流浪,更是為了回歸。他們永遠渴望著在故鄉的嘴唇上靠岸。應該說這是一種精神了——而且是人類最偉大的精神之一。不僅僅出自生命的本能,更是一種高貴的信仰。